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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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花园里的笑声隐隐传来,院落里家人穿梭不息,谷穗听从神婆的吩咐,脱下了参加聚会时的衣裳,收拾着东西,她知道要离开这里回家了,激动的同时又隐隐不安,啥事这么急,天亮了走不是更好吗?收拾完东西,静静地坐在炕上,环顾着屋子,心里奇怪地难受。

    神婆奶奶留在周老太太的屋子里,肯定是最后的告别了。咋还不回来啊?

    “罪过,真是罪过呀!”周老太太现在才知道了谷穗的身世,一个劲地拍着大腿,“老姐姐,你怎么不早说啊!扔下一个老头子孤零零呆在家里,能照应了自个吗!”

    神婆脸色冷峻地叹口气:“命,这都是命啊!阎王让他三更死,谁能留他到五更!偏偏拣这么个时辰走,等穗儿回去也好啊。”

    “怪我,要是当初不硬拦着你们,早回去就啥事没有了。我也明白,人到了寿限就得走,可人家爷儿俩个相依为命,偏偏我就拉住了穗儿的后腿,这让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其实,”神婆欲言又止。

    “老姐姐有话就说!”老太太抓住神婆的胳膊摇晃着。

    “穗儿她爷爷一死,穗儿就是一个人了,虽说还有个爹,这些年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

    周老太太紧紧地闭着嘴巴,眉头皱着,愧疚得直掉眼泪,抓着神婆的手说不出话来。

    深沉的夜里,谷穗搀扶着神婆,坐上了周家给安排的马车,走出灯火通明的周家大院。谷穗回头看了好久,耳朵里还听得见院子里的欢笑声,威严的大门口站立着几个背枪的士兵,随着马车的移动,周家大院渐渐退出视野,街道上静悄悄的,除了天上的星星撒下微弱的光芒,满眼里是朦胧的夜色。谷穗的心猛地缩紧了,悲伤的洪流袭来,她捂住眼睛,眼泪顺着手臂流淌进胸膛。

    “回家哭也不晚。”神婆奶奶嘟囔着呵斥了一句。

    夜色里,一路上的情景不说,等马车颠簸着进了水雾村,来到谷家那破败的家门时,谷穗的心猛地抽紧了。

    杨树枝条捆扎的院门敞开着,院子里点着通亮的灯火,还有好几个熟悉的街坊邻居。怎么啦?出啥事了?谷穗觉得头皮阵阵发疼,她太清楚了,但凡自个家里没事,人们很少踏进这个破败的家。

    她慌乱得不等马车停稳,就从车上跳了下来,急促奔跑进自个那个熟悉的家。院子里的几个街坊冷冷地,脸色难看地盯着她,都没有说话。谷穗害怕地跑进屋子,意外地看到了灵床。她顿时傻了。

    谷山老汉静静地躺在灵床上,身子单薄得跟片麻布似的,他的身上已经穿上了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两只鸡爪一样干瘦的手紧攥着,想必是塞上了打狗蛋子,一张黄黄的蒙脸纸遮住了他的脸,他那副曾经令孙女害怕的身板小得像婴孩一样。

    谷穗颤抖着揭开蒙脸纸,赫然发现爷爷的眼睛和嘴巴还张着,死死的眼珠子茫然直视着,浑浊得像汪着泥水一样,蜡黄蜡黄的脸突兀着尖尖的颧骨,黑洞似的嘴巴里僵硬着黑紫的舌头,一枚小小的铜钱半露在嘴外。

    谷穗傻傻地站立着,没有一丝的声音。这是爷爷吗?是吗?

    神婆被人搀扶着走进来,哆嗦着用手抚摩着谷山冰凉的脸庞,奇怪的是,谷山的眼睛怎么也合不上。搀扶的妇人在她的耳边嘀咕了一声,神婆长长地叹息着,抓起谷穗冰凉的手,慢慢抚到谷山老汉的脸上,缓缓地抚摩着,嘴里轻轻地嘟囔着,眼睛闭上了。

    “哭吧,穗儿。”神婆眨巴着瞎了的眼睛,扭着脖子吩咐谷穗。

    谷穗干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几个街坊气愤地嘟囔起来。

    “这孩子咋了?是不是掉魂了?”

    “啥掉魂了!是不心疼呗!”

    “丫头片子天生就是外姓货,可怜谷山老头子这么一个下场。”

    “儿子不知道死活,孙女又不能摔老盆,怪不得老汉闭不上眼合不上嘴哩!死也死的憋屈啊!”

    神婆怪异地皱了皱眉头,沙哑地问搀扶的妇人:“先前不是挺硬实的吗,得的啥病啊?”

    “唉!”妇人叹着气说,“谁知道啥病呢!身边没个人,有个头疼脑热也不知道啊,他这个脾气吧,又是个死杠子,有话都憋在肚子里,大伙都忙活着自家的日子,看他出出进进的,也没多寻思。前些日子,老头子老是站在村头上,盯着你们去的地方,大家伙还笑话他想孙女了呢!------她倒好,死了也不哭两声,真是狼心狗肺!------等大家伙觉得好几天没看见他了,就看到他死在炕上了!幸亏俺们,再晚两天,这么热的天,不让老鼠啃光了,也早让蛆给嚼烂了!”

    神婆摸索着谷山老汉的身子,一双哆嗦的手停在老汉的肚子上,眼泪也掉了下来。

    老汉的肚子瘪瘪的,从前面都能摸得到后边蒜瓣似的脊椎骨,不知道他有几顿没吃饭了。

    “谷山大侄子,你,你……”神婆的嘴唇哆嗦成一团,“你咋饿着肚子上路啊!到了那边,你啥时候也填不饱肚子啊!”

    “不会是饿死的吧。”妇人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谁不知道托了你跟穗儿的福气,好几大口袋的大米白面抬来哩,村里人都馋得直吧嗒嘴!这不,口袋还在炕头放着呢!”

    妇人急毛火燎地走过去,用手扒拉了一阵,尖叫起来:“怪了,口袋还缝得好好的没动哩!老头子傻不傻啊,现放着大米白面不吃,活活把自个饿死啦!”

    谷穗的头顶上“嘎”地炸了一个焦雷,胸膛里刀扎一样疼痛,一张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咕咚”栽倒了地上,眼前一片黑暗就跌入了冰冷的深渊了。

    按照水雾乡的习俗,谷穗是没资格给爷爷摔老盆的,摔老盆铁定是儿孙们的事,儿子不在了才轮着孙子,没有儿孙子,都是找族门五服里最近的后辈子侄摔。谷山老汉的事很棘手,说有儿子吧,儿子谷良自打跑走后死活不见踪影,有人说是当了土匪,有人说参加了什么游击队,反正没有回来,是死是活谁也说不清楚;说没儿子吧,说不定哪天冷不丁冒出来,不管是当土匪还是游击队,都是难缠的主儿。老百姓都知道他们手里握着冒烟的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谁的脑袋也不敢碰那东西。抛开匪党难辨的谷良不说,谷穗是个小子就好办了,隔辈也能顶替她爹摔老盆,偏偏是个没良心的丫头片子。到这时候啦,还没听见她嚎哭两嗓子哩。

    族里人的商量是,随便找个堂侄子摔就行了,谁成想神婆半路杀出来,非让谷穗摔不可。

    “啥?让个丫头摔?你疯啦!”族长顾不得神婆特殊的身份了,鸡头猴脑地喊了起来,“祖祖辈辈还没这个例子呢!就是没儿没女的绝户头,也不兴这么办的!何况还有一大族门的男人哩!”

    神婆冷笑道:“嘿嘿,快别提你那个族门啦!谷家当初的地是咋被占的?那时候族门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

    “你!”族长被噎得直翻白眼,跺着脚喊道,“这事能怪到我头上吗?牛不喝水强按头也不行,谷山老汉自个不也没嚷嚷吗?要是他记仇,就不该让那个丫头片子跟你进人家的门槛啦!你好,刮拉着人家孩子去啥地方不好,偏生去人家门上混吃混喝的,要是穗儿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兴许谷山还饿不死呢!”

    “你!你!你!”神婆的嘴也被气歪了。

    两下里争执不下,这个说“这是俺族门里的事,外人少掺合!”那个说“旁的事让俺管也不管,这个事非穗儿摔不可!”

    让族长惊讶难堪的是,谷穗找到他,冷冷地对他说,她要摔老盆给爷爷送终。

    “你!”族长目瞪口呆,“你个丫头片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小心天打雷劈啊!”

    谷穗冷冷的话跟刀子一样:“要劈也劈不到俺头上,劈也得先劈那些欺负俺爷爷的人!爷爷早把那些人告诉俺,让俺背下了,爷爷说了,老天爷睁着眼睛看着地下哩。”

    族长的后脊梁一阵阵发冷,他无力地耷拉下脑袋,抓着太师椅的手咯得生疼,他嘟囔着:“好好好,你要疯就疯吧!你不怕你爷爷一辈子不得超生就疯吧!说的对,老天爷有眼哩,看你个黄毛丫头能折腾出个啥道道来!”

    谷穗拿那双奇异的大眼睛死死地看了族长和人们一眼,转身就走了,留下一帮人呆呆地眨巴着眼睛说不上话来,心里觉得凉飕飕的。

    怎么谷家的人都越来越邪门了呢!真是活见了鬼了,他们家上辈子招了啥魔道吧!也罢,管它哩,反正人都死了,剩下个黄毛丫头能活几天啊,当初就不该稀里糊涂地生下来,简直就是个丧门星,一家人让她克得死的死,逃的逃,不是个祸害是啥!看在老汉的面子上,就让她胡作吧,丧事一完,抓紧拿棍子把她轰出村子,别让她再祸害村里人了。

    族门里强按着满腔的怒火,出于对谷山老汉的怜悯,默默地帮衬着丧事,全都牢记族长的吩咐,把嘴咕嘟起来,啥话也不说,冷冷地看着神婆和谷穗折腾。其实,他们之所以静观其变,更主要的是顾虑到了飘荡在外的谷良,他们知道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一旦他跑回来,万事往神婆身上一推就行了:谁敢忤逆神仙啊!

    水雾乡破天荒第一次打破了旧例,谷山老汉的老盆由一个丫头片子摔。多少年过去了,村子里坚决地恢复了男丁摔老盆的习俗,老人们说起当时的情景,依然气鼓鼓的忿忿不平,啥事啊?真是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弄得方圆几十里都当成笑话说,说咱水雾乡的爷们们都是阉种,由着个黄毛丫头胡闹,要是搁他们村里,一顿皮鞭,用麻袋装起来扔进河里,天塌的事都解决了。唉,咱水雾乡人的心厚道啊,一想到占地时的龌龊事,大伙心里有愧,也就把脑袋塞进裤裆里当闷猴子啦。

    丧事冷冷清清地办完了,族门里的人“轰”地散了,心里憋着气,回家关起大门,躺在炕头上喝酒抽烟生闷气,心里翻滚着不谋而合的打算,羞怒,怨毒,无声地集中到了谷穗的身上。神婆再怎么难缠孬种,大家伙只能心里咒骂,可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找她的茬!

    对谷穗嘛,差别可就大了。

    哼!一个黄毛丫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