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字体: 16 + -

第44章

    谷穗和神婆两个人呆在昏暗的屋子里,街坊邻居都生气走了,神婆端坐在一个大蒲团上,紧闭着瞎了的眼睛,似乎神游天外。

    豆大的灯火散发着黄黄的光,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劈啪”声,空气还是燥热,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似乎是残留的尸体的味道,谷穗的影子投射在破烂的墙壁上,她依然浑身发冷。

    目光缓缓地在屋子里转动着,看看破烂的桌凳,豁口的粗瓷碗,肮脏的土炕,挂满蜘蛛网的茅苇屋顶,裂着粗长口子的山墙,谷穗的眼珠子停留在了炕头下那几袋所谓的大米白面上。她的心哆嗦着,起身走过去,用牙咬开封口的麻线,慢慢地把手伸进去,满满地抓了一大把,摊开手掌,她看到,米面都因为天热受潮霉烂了,里面爬满了白生生的小虫子。

    汹涌的泪水流淌下来,谷穗抬头仰望着屋顶,阵阵钻心的伤痛滚过,她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发疯地踢打着口袋,一把一把地乱扬着。顿时,屋子里弥漫了雪霰般的白雾,密密麻麻的小虫子惊吓地从粮食里飞出来,胡乱地飞舞着,纷纷扑向灯芯,被烧得“啪啪”作响,空气里飘起了奇异的香味。

    神婆的眼皮仅仅哆嗦了一下,继续紧闭着眼睛,打坐似的,听着谷穗疯狂的嚎叫无动于衷,直到谷穗精疲力竭地扑倒在白花花的地面上打滚,神婆才嘟囔了一句:“可怜的孩子”!泪水滚下了脸颊。

    谷穗的哭声穿透过屋顶,穿透过星辰灿烂的夜空,穿透过黑黢黢的树木,尖利地钻进水雾乡人的耳朵里,听得他们心惊肉跳,听得栖息的夜鸟“扑楞楞”振翅高飞,遥远的山谷里响起了野兽的叫声。

    令人恐怖的哭声和野兽的叫声,把水雾乡的孩子们吓得钻进娘的怀里,把女人们吓得缩在炕头的角落里浑身哆嗦,也把气恼郁闷的男人们心头的怒火勾出来了。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们怒气冲冲地摸起棍棒镢头奔出家门,在街道上深深地喘了几口粗气,大伙默不作声地相互看了几眼,呼啦啦一齐朝谷家小院走来,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响起,引得满村里的狗都叫了起来。

    来到谷家院子外,大伙意外地停下了脚步,全都抬起头看着天空。七夕过去,灿烂的星星依然撒满天空,银河斜逸,前两天还正对着的牛郎织女星已然悄悄地错开了,看来,短暂的相会结束了,织女被无情地拉走了,空留下牛郎肩挑着一双儿女伤心哭泣哩。一轮新月滞留在西天,无声地注视着浩瀚的银河和沉静的大地。朦胧的夜色里,沉默的群山耸立着,满山的松柏影射着淡淡的月光星辉,在夜风里波涛般起伏动荡,山峰极端裸露的岩石,却奇异地白亮,宛然就是镶嵌在墨绿剪影上的美玉。

    霎时间,人们的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看看夜空,看看远山,看看谷家小院,手里的棍棒锄头支在了地面上,呆呆地站立着,聆听着谷穗的哭声,变成了雕塑。

    怎么办?怎么办?外姓人都把眼睛盯在了谷家族门里的人身上,族门里的男人们回避着人们的眼光,倔强地挺着脖子,死死地看着谷家小院。

    “都来啦!”神婆意外的嗓门吓得人们一哆嗦,他们看到神婆拄着枣木拐杖站在了谷家大门口,茫然的眼睛寒冰似的盯着他们。他们明知道她看不见,却都觉得她的目光锥子似地扎进了他们的胸膛,耳朵轰鸣,头皮发紧,一阵阵的寒毛倒竖。

    “咱水雾乡这么大,真容不下一个毛孩子吗?”神婆的声音冷得象刀,刮得人们骨头都疼,“一个孤零零的孩子,你们要打发她去哪儿啊?难道让狼啃了才痛快吗?”

    人们默不作声,鼻子里“呼呼”出粗气。

    “咱水雾乡几百年了,就没干过拿孩子喂狼的事!这孩子招谁惹谁了?啊!你们不怕天打五雷轰吗?人死人活,那是老天爷安排的事,你们不怕死了下油锅吗?!”

    寒气从脚底下传来,好几个人不由地倒退了几步。

    一个族门里的人结结巴巴地喊道:“留着她是个祸害!大家伙想想,打她生下来,她家出了多少事啊!再留她在村里,怕是要祸害全村哩!”

    “混帐东西,你才祸害全村哩!”神婆破口大骂,“有你这么个烂肚肠子,是把水雾乡往火海里葬送哩,非让咱村天塌地陷不可!就算阎王爷不勾你,俺老婆子也饶不了你!”

    那人“扑通”跪在了地上,“嘣嘣”地磕头哭道:“不光俺这么想啊,你问问大家伙,都打算撵她走哩!”

    “俺走!”谷穗不知不觉地站在了神婆的身边,两只眼睛都快哭烂了,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瘦高的身材哆嗦得跟风中的高粱似的。

    “穗儿!”神婆呵斥道,“犯傻哩?你能去哪?天底下你认得谁?别怕这帮子王八蛋,有奶奶俺哩!”

    “俺走!”谷穗倔强地摇着头,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看着远处的夜空,“天一亮俺就走,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摸起棍子,挎起篮子,要饭也饿不死人。大家伙回去放心睡大觉吧!”

    “滚啊,你们这些王八蛋!”

    在神婆声嘶力竭的怒骂中,人们急忙回家了,心头“突突”乱跳,躺也不是,坐也不是,盯着油灯发呆。整个水雾乡陷入了不眠之夜。

    初秋的黎明来的很早,尤其是山村的黎明,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昏昏沉沉地熬过了夜晚,心里忐忑着,慌乱着,还没理出个头绪,满山满村响起鸟雀的欢叫声,窝里的公鸡比赛似地拉长着脖子啼叫,圈里的猪跟牛都习惯性地嘶叫起来,告诉人们该喂料了。揉搓着发涩的眼睛,看到窗户纸白了,可人们的身子似乎钉在了凳子上,一家人互相大眼瞪小眼,吧嗒着嘴,就是不动弹。

    窗户越来越亮,一束耀眼的阳光照射过来了,家家户户的院门都紧闭着,一向天不亮就起来收拾忙活的人们都铆足了劲憋在屋子里,任凭牲口们饥饿的嘶叫声响彻村子,就是不想率先走出家门。

    人们的心里都在期待着、设想着某种事情,想象着某个角落里正发生着事情,心里热切地巴望着,嘴巴却闭得紧紧的,腿脚也不挪窝,谁都不想先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以往热闹有韵致的水雾乡,变成了一片没有人迹的荒野。

    忽然,人们的耳朵竖起来了,身子坐不住了,心里“扑通扑通”激烈跳动起来,连鞋也顾不得提好,男人们光着膀子,女人们提着裤腰,亟亟火火地跑出院门,他们吃惊地看到:有人骑着马,带着马车,正卷起漫天的尘土,从西村头的街道上奔来。

    马匹和马车夹带着一股子黄土,从目瞪口呆的人们身边穿过,向着谷家而去。

    咋的啦?又咋的啦?人们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上,本能的同情从心里涌来,难道谷家又要遭殃啦!那可是团长家的一些人马啊,平白无故地,他们去谷家干啥?真是雪上加霜啊,就剩下一个黄毛丫头啦,团长还想咋的?看来,这孩子是真没福气,别怪俺们撵她走,这不,两脚不出门,大祸从天降!用不着俺们动手,人家来除根了。难道她老子放火让人家知道了?天啊,还有个活命的理嘛!

    提心吊胆,急急忙忙地跟过去,就看到谷家的院门口堆满了人,马匹拴在门口的小树上,让人心疼地啃着树皮,扎着棚顶的马车安静地停放着,来的人有的在大门外等着,个个神情冷傲目不斜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像看一个新世界,有的进入了谷家的院子。

    奇怪的是,没有吵闹,没有吆喝,没有哭叫,院子内外安静得没法琢磨。

    好奇的人们围拢过去,小声地向早来的村人们打听首尾,村人也说不清楚,看阵势不象是来动粗的。有好事的鼓起勇气,磕磕巴巴向大门外的来人搭讪,想从人家嘴里套出点实话来,来人鼻子里哼了哼,眼睛瞟也不瞟,下巴尖儿都翘上天了。

    那不是咱们村的大花狗吗?这个狗不癫的东西又人模狗样地来干啥了?对,好孬问问他,咋说他也是团长家听吆喝出力的人呢。

    村人们呼啦一声,黑压压的苍蝇一样围住了大花狗,不管心里咋恶懑他,毕竟是从水雾乡的狗窝里长大的,都说狗不嫌家贫,甭管眼瞅着多么得瑟,说话总得透点实诚吧。大伙七嘴八舌地询问大花狗。

    大花狗大咧咧地扫了老乡们一眼,“呲”地一笑,露出满嘴的大黄牙,让眼前的村里人下意识地反胃想吐。

    “琢磨不到吧?”大花狗闪烁着长长的大板牙,吐沫星子乱飞,“人家谷家的坟头上冒青烟啦,前一辈子包准是团长家的人,要不,咋会扯罗起来不断线呢!实话告诉你们吧,团长家可怜穗儿孤零零一个人,打算把她接过去养活哩!”

    “啥?接过去养活?!”村人们的嘴巴足以塞进去个大鸭蛋。

    “骗你们是狗娘养的!是老太太亲口吩咐俺的,千万把穗儿好省省地接来,别吓着孩子!啧啧,大伙瞧瞧,穗儿这丫头是不是一跤摔进福窝子里了?凭谁把脑袋想破了,也梦不到这样的好事啊!啧啧!”大花狗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满嘴的吐沫星子小雨一样喷在人的脸上。

    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人们的心里开水锅似的“哗哗”乱滚,要是早知道会是这个安排,何必昨晚儿闹赶尽杀绝的缺德事呢!这下好了,人家一亮翅膀飞到高枝上去了。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就算从人家茅坑里飞出个苍蝇,也比咱老百姓金贵啊!要是这孩子再有个造化,借坡上驴随便捞登出个眉眼来,那还了得啊!你听听她给族长说的那些话,真是个会记仇的丫头啊!万一她借刀杀人,可是谁也挡不住的大刀啊。

    天气很热,阳光也依然毒辣,可大伙都觉得浑身冰凉。人,咋就没长前后眼呢?谁说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搁不住人家拿天鹅肉往她嘴里塞啊!这样看来,团长家肯定不知道她老子惹的祸,真要是知道了,还不把她撕成碎片烧成灰搓成粉,说不定把她家的祖坟也撅了呢!要不……

    水雾乡好多人的心里爬过一个念头,但他们都被念头吓傻了,良心在挣扎,嘴唇在发干,一脑门子的汗水,衣裳都湿透了。万一人家早知道了,是人家不计较,兴许是个高招也说不准呢,古时候还有人质一说哩。嘿嘿,真要这样,她个丫头片子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里,心里一块石头“嘎嘣”落了地,砸得脚面子生疼。人家团长是啥样的人物啊,人家是如来佛,凭你咋蹦达也蹦不出人家的手掌心。

    脑筋里疏通了这个关节,大伙喘气也就匀活了,眨巴着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谷穗从家里低头出来,跟神婆嘀咕了好一阵子,看也不看大伙就上了马车,那副六亲不认的德行把大家伙气炸了肺:还做梦哩,你以为掉进了蜜罐子,那可是个火坑哩!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烧蜷子趴在鞭梢上,光知道腾云驾雾,不知道死在眼前!也好,她自家一头栽进坟坑里,倒省下别人填土埋了。

    默默地坐在马车上,谷穗的情绪是灰暗的,眼睛近似麻木地注视着道路两边的景色,心情跟前一次跟随神婆奶奶截然不同。

    正是庄稼快要成熟的季节,满山遍野是茂密的庄稼,贫瘠的土地经过村民们辛勤的侍弄,倒也呈现着喜人的长势。绿油油的玉米晃动着接近干黄的花穗,张扬着镰刀般的叶子,被飘忽的山风吹得“沙沙”作响,一枚枚棒槌似的玉米紧贴着茎杆,骄傲地撅着毛茸茸的胡须;火红的高粱摇摆着硕大的头颅,招摇着成熟的信息,高粱叶几乎被人们扯光了,密密麻麻的高粱杆笔直高耸;谷子都弯下了脖子,沉甸甸的谷穗一麻水地整齐,偶儿夹杂着莠草轻飘飘的穗头,这是让邻居们笑话的把柄,多可怜的一点肥料,咋就粗心被莠草糟践了呢!一群群的麻雀鸽子云彩似的飞舞在谷子和高粱地的上空,麻乱地吵闹着,庆贺着难得的季节盛宴,根本不怕地里东倒西歪的稻草人,让人心尖子哆嗦地糟蹋着宝贵的粮食。

    远处的群山隐隐透露出了秋天的颜色,满山坡的树丛闪烁着金色的光彩,夹杂着火焰一样的红叶,像不小心点燃的山火似地耀眼;天空高远了,大片大片的白云堆积在天空,千姿百态美伦美央,在清风的吹送下缓缓地移动着变化着,几只黑色的山鹰凝固似地滞留在空中,俯瞰着漫山遍野灿烂的山花。整个山村和原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轻柔的雾气浸淫着花草树木庄稼,蚕丝似地缠绕着枝枝叶叶,谷穗的鼻子里都能闻得到雾水的味道。

    深秋快到了,露水下来,雾气还会更浓的,旁晚和清晨在地里干活,鞋子和裤腿都会被潮湿的露水打湿的。那时侯爬上山头看看,水雾乡像泡在白茫茫的热气里似的,只能听得见家畜的叫声,看不清谁家在这里谁家在那里。这一切,谷穗都要看不到了。

    马车颠簸着,马蹄得得,赶车的神情专注,话也不说,前来接谷穗的大花狗骑着骡子远远地,根本不搭理谷穗,谷穗想起了发生在周家花园里的情景,黯然垂下了脑袋。

    几天来的一切在脑袋里晃荡着,搅拌着,膨胀着,像一块硬生生吞下的高粱饼子,硬得肚子都疼,难以消化的坚硬巨大地消耗着胃液,坠得肠胃直往下滑动,马车一颠簸,苦涩的汁液泛上喉头,谷穗都使劲咽了回去,她不能吐,哪怕满嘴里连牙根都苦了,她也一次次咽回了自个的肚子里。

    水雾乡远了,淡出了视野,消失在茫茫的绿色波浪里,唯一映入眼睛的是那片连绵起伏的群山,山峰的沟壑模糊了,岩石的剥裂模糊了,山头的峥嵘被雾气融化了,轮廓渐渐浑圆,渐渐低矮,终于退出了谷穗的眼睛。

    谷穗竟然斜躺在马车上睡着了,巨大的精神创伤超过了年轻心灵的承受能力,心灵干脆呼呼大睡,毕竟那团冰冷的疙瘩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含化,也许就是河蚌肉体里嵌入的沙砾,谁敢说日后不能缔结出一颗光彩夺目的珍珠呢。

    飘忽的梦里,谷穗仍然还是水雾乡那个癞痴痴的小女孩,穿着破烂的衣裳,流着鼻涕,光着脚丫,慢吞吞地走过大雪覆盖的街道,孤零零的小脚印弯弯曲曲;暮色深沉,各家各户都飘起了炊烟,村子里弥漫着玉米饼地瓜饭的香气,她像饥饿的小狗崽似地扬起脸庞,翕动着鼻孔,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空气里的饭香,肚子里响动着雷鸣般的咕噜声。

    那个小女孩继续在村子里转悠,一圈,一圈,雪花浓密地狂扑下来,她那小小的身影像一个黑点似的,眼瞅着就要被肆虐的风雪吞噬了,可她还是找不到自个的家;梦境里,谷穗清晰地看到自个那个破败的家里,满头白发的奶奶不停地搓着皲裂的手,焦急地在门口张望,担心着外面的孙女,爷爷坐在低矮的脚凳上,沉默地“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

    回家啊,快点回家啊!谷穗急得浑身是汗,想催促那个小女孩,可是嗓子里像堵死了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明明看见从山上跑下来一群凶狠的饿狼,呲着白森森的厉齿,眼睛跟绿灯笼一样,正急促地扑向小女孩迷路的街道……

    谷穗浑身抽搐着,终于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她发现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心脏“嘣嘣”地狂跳。

    赶车的吓了一跳,扭过头奇怪地看了谷穗一眼,见她疲倦地闭着眼睛,摇了摇头,继续赶车上路。

    谷穗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胸膛,气喘吁吁,她惊讶地发现,梦境里那个可怜的小谷穗,还迷失在水雾乡白茫茫的街道上,就象从她的身上“嘎嘣”裂变出来的婴孩,永远离开她的身体被丢弃在了水雾乡里,茫然地寻找着爷爷和奶奶。

    奇异的幻影和感觉把谷穗吓傻了,难道这就是神婆奶奶常说的魂魄吗?难道是自个的魂魄掉啦?掉了魂魄的人很快就会被恶鬼附身的,恶鬼把人的阳气吸干了,这个人就活不成了。神婆奶奶没跟在身边,这可咋办啊!

    惶恐不安的谷穗一下子感觉到了神婆奶奶的可贵,多年来朝夕相处,觉得天经地义没啥了不起的,神婆奶奶时不时对她的严厉斥责,还有那丑陋的模样,都曾让谷穗暗暗地抗议过,可现在,她多么渴望听见神婆奶奶的责骂声,看见神婆奶奶丑陋可笑的模样啊!

    分别时,神婆奶奶摩挲着谷穗的手:“穗儿,看来咱水雾乡盛不下你啦,好歹,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还饿不死瞎家雀呢!你呢,干脆一拍屁股走了利索!寒心,寒心啊,咱水雾乡咋的啦?魔道了,都魔道了啊!到了周家,是福是祸就靠你自个折腾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大不了两眼一闭,反正早晚要到阎王爷那里报到的,但是心里这口气,千万要咬住牙口,不蒸馒头蒸口气啊!”

    “奶奶,俺自个害怕。”谷穗说的是实话。

    “怕啥?好人头上三尺火,鬼神都敬哩!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大伙呢,奶奶也会求泰山奶奶保佑你的!你一个女娃娃,早晚也得出嫁,瞧瞧咱水雾乡,怕是没人配得上你哩!出了这档子糟烂事,就是跪下来求咱,咱还眼皮不撩他们哩。你啊,权当是早出阁吧,横竖都得进人家的门,早摔打摔打也好。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万事都要加心,少说话,多做事,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更别说,要知道,祸从口出!周家老太太心肠还行,毕竟不是咱山里人,难说不王花耷拉气地弄性子。家业大,规矩大,脾气就大,深宅大院的人,可不是好抖擞的。人家的眼眶子高,瞧不起咱这些泥腿子,在人家跟前,须得有眼色才行。俗话说:教的曲唱不得,奶奶交代一箩筐,万事也得靠你临场去唱,啥场合啥强调,自个拿捏准!穗儿,记住了:啥时候也别忘了咱水雾乡!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咱水雾乡再怎么寒心,也是咱出娘胎落地的根根啊!”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谷穗的心里不住气地念叨着,嘴角上浮现出苦涩的微笑,禁不住使劲喘了几口气,胸膛里多少透亮了些。

    自个像草粒似的,随便一阵风就刮跑了,哪配得上这句大话。小时候听故事,全是家乡人对大人物的赞扬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