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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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谷穗变了吗?也许谷穗身上真的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瞎眼的神婆奶奶第一个发现了,她用她灵敏的鼻子和神秘的感觉,发现谷穗身上散发出了一股子陌生的味道。

    “啥玩意?是啥玩意?”神婆恼怒的神态吓得谷穗手忙脚乱,一个如此瘦小干瘪的身体里发出如此洪亮的声音,简直就是离奇。

    眨眼之前的晕乎得意被劈头盖脸的呵斥击碎,谷穗的心里一阵子委屈。刚才还久久抚摩脸颊舍不得放下的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鼻子里似乎还闻得到那股子淡淡的幽香。

    少女的天性似乎对美和香有着自然的禀赋,虽然从小成长在荒郊野坡,贫瘠的环境无暇侍弄脂粉花露,四季的原野却撩拨过女孩子的心。地头上,悬崖边,沟堰畔,墙根下,一丛丛随意生长开放的花朵,曾吸引过谷穗的心。小心连根挖回来,种在院子的旮旯里,勤快地浇水,半夜里爬起来看看,每一朵花从吐蕾到凋谢,都曾被天真的眼睛捕捉过。花开的时候,紧闭上眼睛,把鼻子凑到花心处,用力地呼吸,陶醉在花朵的芬芳里,少女的心灵也是天香灵润。指甲草,夹竹桃,鸡冠花,加点明矾,偷偷捣烂了涂抹在薄薄的指甲上,鲜艳的汁液让谷穗幼小的心盛满了快乐。

    灵敏的天性让谷穗自踏进周家女眷们的房间起,就开始了闻香的体验,上至周老太太,下到少奶奶小姐们,她们房间和身上的香味不止一次翕动谷穗的鼻翼和心灵。自然,她们身上散发的香气比老家野花的香气更浓更香,闻在鼻子里,浑身麻酥酥的,好象腾云驾雾似的。谷穗多么想弄清楚那些香气啊。

    由于生性羞涩和出生贫贱,虽然蒙恩得以进入女眷们的房间,谷穗明白,嘴巴是不能够随便张的。一个乡下丫头,只有答腔的份儿,没她刨根问底的资格,女眷们温凉的客气实在是天大的抬举了,昏头楞脑的事情是万万不允许的。神婆奶奶夜里提着耳朵叮嘱过八百遍了,要是没个眼色,问出荒唐事来,丢人现眼的不光是自个,还要连带整个水雾乡丢脸呢!

    每次走进女眷们的房间,谷穗默默呼吸着浓郁的香气,心里暗暗地琢磨。赶上女眷们洗梳化装,眼睛偷偷盯着女眷们神态庸懒地坐在华丽的梳妆台前,随意地从一大堆精巧玲珑的小瓶里倾倒出不同颜色的脂膏,在手心里轻柔地研磨几下,舒适地涂抹在嫩白的脸颊上,顿时,人物活色生香,脸色光彩照人。每每默默注视着,谷穗的心里都涌动起微微的波澜,暗暗叹息的同时,把一大口哗啦的口水悄悄咽进肚子。

    也许是熟悉了的缘故,今儿凑巧赶上二少奶补妆,天性爽快的二少奶发现了谷穗羡慕的眼神,哈哈一笑,随手把手心里的脂膏涂抹在谷穗的脸上了,顿时,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后,满鼻孔都是奇异的香甜,谷穗羞涩慌乱地用手赶紧揉搓,整张脸上都麻酥酥的。

    在二少奶的笑声里,谷穗慌乱地跑回和神婆奶奶睡觉的地方,老半天没动弹,两只手紧紧地捧着腮帮子,像捧着一个梦寐以求的奇迹,那份清馨,那份甜香,那份滑腻,真是醉心啊!一次次,谷穗把手掌慢慢地移到鼻子前,紧闭着眼睛,小心地呼吸着,不让手掌里的香气散发到空气里。

    谷穗惊慌失措的是,这么一星半点的脂粉,也被神婆奶奶嗅到了,而且大发雷霆。又不是偷的,至于嘛。谷穗的脑袋都蒙了。

    “穗儿,”听了谷穗嘟嘟囔囔的解释,神婆叹了口气,“咱们跟人家不一样啊,人家是啥样的家业?天底下好东西多着哩,可老天爷早归拢好了,啥人吃啥样的饭菜,过啥样的日子,半点也强求不来的。是你的,旁人谁也抢不去,不是你的,拿了来就要出祸害的。咱们呐,守着多大的饭碗吃多大的饭,碗外边有天上的龙肉,不盛进自个的饭碗也不要张嘴去咬。看在眼里是块肉,吃到嘴里也许就是把刀啊。”

    谷穗疑惑地看着神婆奶奶白障的眼睛,玄奥的话语她听不懂,但她清楚,这是神婆奶奶教她做人的道理。

    神婆抚摩着谷穗的头发,轻轻地说道:“穗儿,以后记住,穿衣打扮亮家当,穷有穷的乐处,富有富的磨难。世上的人物千奇百怪,也不是全靠穿衣打扮。时运到了,别人抢着给你穿衣打扮,时运不到,啥样的打扮都让人看不起。人嘛,活的是身筋骨,活的是个气量。再说了,真是个天仙,不打扮也好看,弄个武大郎出来,穿金戴银也寒碜。”

    这样的话,谷穗听得懂,赶紧点头答应。

    “穗儿,咱娘俩可要挺直腰杆啊,水雾乡的老老少少都睁眼看着咱呢!听话,赶紧把脸洗了,别让人家笑话。”

    洗脸的时候,谷穗最后用力闻了闻手心,把那份香甜格外隐秘地封锁了起来,一咬牙,连头带脸,一下子扎进了清水里,狠劲揉搓了好久,猛地一扬头,随着纷纷飞溅的水珠,她从胸膛里长长地吐出一口粗气。

    大自然移影换位,季节悄悄更迭,花园里的花木一茬茬地开过,嫩叶的脉络渐渐硬化,果实也在睡意朦胧中鼓胀饱满起来。有些水果容颜红秀,喜孜孜地在枝头摇摆,周家案几上的玛瑙碗玻璃盘里,叠起了各式各样时鲜的水果。

    俗话说:麦黄杏,伏里桃,七月核桃八月梨。庄园角落里那些粗大的核桃树,在风雨中开始落果,“嘭”地砸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溅起一股子翠绿的汁液,核桃那层碧绿的外皮也摔出龟裂纹,这预示着核桃马上就要熟了。

    “六月六,看谷秀,七月七,掐谷吃。”神婆一边用零星的几颗牙艰难地啃着水果,嘴边流淌着果汁和口水,一边和周老太太拉呱,“老太太,眼瞅着要开镰了,新一茬的谷子啦,高粱啦,都快熟啦。”

    “可不,”周老太太的嘴巴同样不闲着,“金满仓,银满仓,不如家家谷满仓啊。老姐姐,我虽说没在山村呆过,这过日子的老理我是清楚的。凭他谁是皇帝老子,谁是叫花子,一天三顿饭是要吃的,田地里长不出粮食来,家里有金山银山也没用。可惜啊,好好的年头,竟然不得安生!”

    “老百姓就怕世道乱啊!”神婆叹息着说,“像你们这么高门大户的,自然神通广大,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何况你们就是大树哩。可怜那些光脚的小老百姓,光石梁上的蚂蚱似的,怎么蹦达,也蹦不出山旮旯。”

    “瞧瞧你说的,”周老太太反驳道,“鱼有鱼路,虾有虾道。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没见过让尿憋死的骆驼。树大招风,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老姐姐你不知道,那个难处啊,更大哩。你们看着烈火朝天的,内里的煎熬说不清楚!还是那句老话说的好:人人头上三尺天,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神婆裂着干瘪的嘴唇吃吃笑着:“那可不对哩,就算做鬼,也没愿意当饿死鬼的!老太太,挨饿的滋味,不是嘴上说清的,那滋味,还不如拿绳子勒死好受哩!”

    “好啦,好啦!”周老太太打断话头,“再说下去,你该骂我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吃得饱穿得暖,也不是罪过,还是说点高兴的吧。”

    “啥事高兴啊!一提起挨饿的事来,俺的后脊梁都抽抽。”神婆撅着嘴巴顶撞,她们习惯了抬杠,抬杠也为她们增加了乐趣。

    “好啦,好啦。老姐姐,趁着多呆两天,赶紧犒劳犒劳你的肚子,干脆吃它个膘肥体壮,一下子就都补回来了。”

    “拿俺当狗熊啊!回家去光趴着舔熊掌,啥也别吃了?舔完了熊掌该舔屎尿了吧?”

    “哪怕啥,要是你肚子里的馋虫叫唤了,老姐姐你就再来,我随时欢迎,保准你吃得满脸放光。”

    “哈哈!”

    “真的,老姐姐,我说真格的,七月七不是快到了吗,咱们也学学小丫头们,乞个巧怎么样?”

    “乞巧?老太太,你还想返老还童啊!瞧瞧你这架势,怕是连根针也捻不动了,放着满屋子的针线把式不用,还想自个绣个金花银花不成?”

    “绣个屁花,就是凑个热闹嘛,借借你的法力,咱也到葡萄架南瓜架下听听,牛郎织女到底说啥。”

    “老不正经!人家小儿女的私房话,哪有老太婆听的道理,几十年的炕头都折腾了,还没咂摸够味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周老太太也笑得前仰后合,但神婆知道,一旦她有了这个念头,再荒唐,家里的儿孙们也会照办的。瞧瞧人家活的这劲头,真是没法比啊。

    七月七,一个充满爱情神话的日子,牛郎织女一年一相会,踩着喜鹊搭起的桥,横渡浩瀚的银河,情若磐石,坚贞不屈,人们叹息的同时,更多地是展开了丰富的联想。尤其是女人们,因为织女,联系到针线活计,要知道,一手好针线活可不是人人都能学的来,一手针线绝活的女人,是抬高身价的资本啊。模样身段嘛,没法改变,针线活嘛,却是能学出来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女人的手里,要的就是那根神针。

    乞巧,便成了女人的节日,尤其是那些刻意追求针线技艺的女人,都要在七月七这天一试身手,既陪伴苦命的织女渡过一个甜蜜流泪的日子,又希望得到织女的垂青,让自己成为一方的针线高手。

    周家这样的家庭,女眷们自然不把针线放在首位。娘家婆家的育女传统都要求女眷们学针线,说穿了也就是装装样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偶尔飞针走线不过是增添点诗情画意,是女眷们圈点自己女性特质的点睛之笔,更是张扬女性魅力的神韵极致。无论是娶进来的,还是要嫁出去的,针线把式绝对是一种不容轻视的技能,是衡量家庭礼制是否古雅渊典的尺度。好女有三:相夫教子,贤淑贞静,持家有道。虽说古来有言:女子无才便是德。针线伙食的本领还是要精通的,除非你是皇帝家的女儿,或者是自持一辈子用不着自己捻针动线抡勺子。一个对针线伙食一窍不通的女人,是最给娘家丢脸的事情,你可以不用亲自动手做,但你要懂里边的关窍,要不,还不让别人糊弄晕了?赔了银两不说,会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

    周家特殊的仕途门第,生活的气象不容分说要标树世家的风范和典制,同样的,人性的灵活机变也影响了家庭的气氛,出身行伍的团长,意识上难免受到新潮生活方式的影响。清水县城的确不大,作为一方水土政治文化的中心,和中原大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必然联系。商业和文化的交叉,加上时局动荡,政治风云变幻莫测,身处风云旋涡的特殊位置,不可避免地要接触并领悟各式各样的思潮。

    俗话说:不抵触就是妥协。妥协的结果就是一点点蛛丝马迹地被同化。再说,团长本身的智慧和对待事物的观念一点也不老旧,他向来表明自己善于纳新创新。创新不仅体现在政务上,家庭礼制的变革也是首当其冲的。因此,周家的礼制多少出现了新旧混杂的现象,老一辈的,严格遵循古老世家的礼制,年轻一辈的,意识里已经悄然变更,新生事物的观念不断冲刷着他们,他们小心地吸收着,尝试着,外表看起来中规中矩,骨子里却焕然一番新天地了。倒是团长夫妻这一辈的,飘摇在新旧礼制的分水岭上,不知道把脚伸向哪一边更好,矛盾中只能凭借智慧和天性来把握新旧方式的尺度与平衡了。

    基于这个缘故,周家女眷们对待老太太所说的乞巧,态度自然不一。年轻的女眷们暗暗发笑,嘲笑世上还有这么愚蠢的想法:放在贫困家庭的女人身上还说的过去,针线活也许是她们生存的技能;可自己这样的家庭,去学那些幼稚可笑的举动,简直就是贻笑大方。针线活,哪里是我们这样女人做的呢!真要这样,往前古推算,还不得缠足啊,一个个“三寸金莲”,岂不更古典?笑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