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字体: 16 + -

第37章

    谷穗回过头来,看见老乡大花狗,发现他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自个,神情既傲慢又猥琐,搀杂着一星半点故乡人的熟悉,圆鼓鼓的眼珠子不住气地转来转去。

    一时间,谷穗不知所措,嘴里说不出称呼啥。大花狗也没张嘴,瞪了谷穗一眼,转身向后花园走去。

    谷穗默默跟在大花狗的身后,心里的滋味变了,刚才的兴奋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散了,心里反而咂摸出一股子奇怪的味道,咸咸的,腥腥的,夹带着池塘里淤泥的腐烂味儿。咋回事呢?谷穗的眉头暗暗皱了起来。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处处建筑阔伟,风格别具。天气不错,明晃晃的阳光洒下来,廊影斑驳,不时碰到下人停下来,怪异的眼神打量着俩人。大花狗呲呲牙,嘟囔一声“老太太吩咐的”,谷穗的头低得更紧,紧跟着大花狗的脚后跟,不敢抬头看打量她的男女下人们,脸上火辣辣的。

    大花狗在谷穗的前边大模厮样地走着,走路的姿态实在不敢恭维,打娘肚子里带来的先天不足,是无法用华丽的衣裳遮蔽的,罗圈腿,八字脚,葫芦脸,金鱼眼,蛤蟆嘴,一切都是水雾乡人记忆里的模样,却因为周家的规矩,多少体现了一些进化。谷穗不由想起了村里人褒贬大花狗的话来。

    “真像个穿上花衣裳的癞蛤蟆呢!”谷穗看着他的背影偷偷地笑了,转弯间,却发现大花狗正站在前面下死劲地看着自己呢,谷穗急忙把嘴捂住。

    也许大花狗经历了太多世人的嘲笑,神经已然磨练得铮明瓦亮,他从谷穗流淌着笑的眼睛里猜出了她心里的话,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高高的喉头上下滑动着,他没有说什么。但他的眼光里却蕴含了复杂和刻毒,稀松的老乡本土味儿也让他狠狠吞咽了下去。

    他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一种油滑水腻的混合体,让谷穗想起了村里夏日的池塘。积水日子久了,蒙受了阳光强烈的照射,会滋生一层粘乎乎的水藻,说绿不绿,说青不青,村里老老少少都厌恶沾惹。村妇们到池塘边洗衣裳,先要皱着眉头用树枝撩拨开那片水藻;孩子们不怕混水烂泥,却恶心那些水藻,一个不小心,要是浑身粘满水藻,赶紧抓些沙土洒在身上,恨不得把皮肤搓烂了,也要搓洗干净。

    谷穗赶紧把眼睛低下,唯恐一个不小心,让自个的眼珠子粘上泥塘的水藻。

    “你自个看吧,”大花狗的声音空洞得像隔着几个山头喊过来,“花园到了。”

    谷穗的眼睛匆匆瞭望,好大的花园啊!她的心震撼得“咚咚”狂跳。一眼望过去,亭台楼阁,花树掩映,说不出的奇花异卉,整整比水雾乡半个村子还大哩!

    惊奇,赞叹,让谷穗觉得自个像一只渺小的蚂蚁来到了原野,辽阔的原野似乎化作汹涌的波浪,从遥远处滚滚而来,连脚下的土地都颤抖了,她赶紧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天旋地转。

    “做梦也没见过吧?”大花狗的声音发射着“劈里啪啦”的冰雹。

    谷穗没搭腔,她还没有缓过神来,神婆奶奶闲时说的话在脑海里回响:“俗话说:侯门似海,穗儿,周家的门庭大着哩!别看奶奶眼睛瞎了,用鼻子闻闻也能咂摸出个圆扁胖瘦来。”

    好厉害的神婆奶奶,要是她用眼睛看到这么大一片园子,嘴里还会说啥哩?

    谷穗的沉默让大花狗继续絮叨起来:“井底的蛤蟆见过多大的天啊!整年窝憋在山沟沟里,抬头巴掌大的天,低头屎尿罐子,跟着你爷爷一辈子围着地头炕头转悠,窝窝囊囊,屎壳郎滚粪蛋,吃高粱拉红屎,糟糠脑袋粪肚肠。哼!你也就是沾了神婆子的光,出来开开眼,完事还不得乖乖滚回去?甭打量周家抬举你三天两日的,就狗翘尾巴尖儿,不知道自个家姓啥!拽拽自个的眼皮子,除了穷家豁檐的破烂玩意儿,到底见识过多大的阵仗儿!”

    谷穗的脸火辣辣的,再笨再傻,她也听得出大花狗的挖苦。怎么啦,没得罪他啊,还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呢。

    谷穗抬眼看了看大花狗,正迎上对方冰冷的对视,莽撞的谷穗没有低下眼皮,她那双奇特的眼睛泛着清澈的疑惑和询问。

    大花狗心里更加恼火,谷穗不了解他的心思,作为有过不光彩历史的人,他更加痛恨知道老底的人,纵然别人无意揭开过去的内幕。

    “混帐玩意!”大花狗哆嗦着喝道,“你以为你是谁啊!别以为有人领着你,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实话告诉你,你们就是块擦腚的砖,擦完腚随手就扔!人家给你个棒槌你还当真了!不撒泡尿照照自个有几两骨头,不过是山沟沟里的孽种,倒拿出主子家的谱来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断子绝孙的谷山死老头子,显摆你家的臭丫头片子哩!”

    “你,你,”谷穗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紧紧咬住嘴唇,不擅长饶舌顶嘴。

    大花狗也紧闭了嘴巴,他忽然记起了杰儿的交代,但心里的怨毒依然“汩汩”流淌:“哼!什么玩意儿,人家喂狗扔到地上的几句好话,你倒当成金元宝搂到怀里了!告诉你吧,你不过是人家脚底板下一块泥巴,还想三想四的哩!”

    “咱,咱们,”谷穗抽泣着,“咱们是一个村子的人。”

    “住嘴!”大花狗就象被抽了一鞭子,整张脸都变形了,“不知死活的臭丫头,你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谷穗紧紧地低下了头,委屈的眼泪扑簌簌掉在地上。

    大花狗使劲压抑着怨毒的怒火,眼睛死死地盯着谷穗,像看着一颗随时爆炸的地雷,他明白,眼下,他只能把一腔子怨毒封锁进郁闷鼓胀的肚子里,处世的精明让他清楚,眼下谷穗还招惹不得,她不算个屁,厉害神婆尚跟周家老祖宗说笑呢!

    他抬头看了看日影,吩咐谷穗在花园的池塘里洗了把脸,领着她往回走了。

    谷穗默默按着他的吩咐,跟在身后,从花园的另一条路径回去了。她看到,大花狗恢复了开始时的神态,对碰到的每一个人都点头哈腰笑嘻嘻的。谷穗瞅在眼里,觉得后脊梁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个老乡,真像鬼一样糁人呢。

    日子流水一样,期间,神婆奶奶委婉说要回乡,扭不过固执的周老太太。真是邪门了,周老太太跟神婆产生了“知己”的感情,多年来养尊处优,呼风唤雨,潜伏多年“高处不胜寒”的孤独终于寻找到了倾吐的对象,哪肯舍得放人家走啊。加上团长大孝,也客气地挽留,神婆奶奶继续呆了下来。

    夜里,谷穗问神婆啥时回去,说想爷爷想家了。神婆摩挲着谷穗的头发说:“穗儿,耐住性子,浇树浇根,交人交心,日后你会明白的。奶奶是在修桥铺路哩,你爷爷明白这个理儿,不会怪的。”

    谷穗云里雾里地听着,她信神婆奶奶的话,静静地听从。

    周老太太的个性极其豪爽,除了答谢救命之恩的财礼,额外吩咐:多多拿些白米白面送回乡下去,山沟沟里的日子苦着哩,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白米白面,俺老姐妹俩有缘分,乡下家里的孩子们也该吃几顿香喷喷的米面。

    看到周老太太如此细心周到,神婆哑口无言,谷穗也踏实了。吃住在温柔富贵处,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是谁都能有机缘的。神婆也似乎乐不思蜀了。

    悠闲处时光容易,谷穗和几位女眷们渐渐熟悉了,两个老婆子经常打发谷穗走开,或是吩咐人领谷穗去玩,她们好进行胡扯狗游的闲话,没有孩子在跟前,她们的嘴巴真的不敢恭维,天上,地下,人间,添补上神婆冥冥的神鬼理论,把个周老太太听得雷轰电掣一般如痴如醉。

    女眷们招呼谷穗都很温和,各自的脾气不同,但一个铁的事实不争,那就是老太太的吩咐不容藐视。因为神婆,所以谷穗,众人爱屋及乌,似乎谷穗的身上也影射了神秘的光环。

    对待不同阶层的人,女眷们自然轻车熟路,滴水不漏,谷穗却是个例外,她的身份不尊不贵,眼下却不能轻贱。对待她的分寸的拿捏,充分体现了周家礼数的疏密风范。

    谷穗出身低下,女眷们态度温和,那是老太太的佛光笼罩,下人们必须对谷穗客客气气,要彰显主人关照过谷穗是周家的客人。谷穗每到一处,被客气地安排坐在矮凳上,喝一杯同喝的茶水,吃些盘内的果子,女眷们温和地询问几句,吃得饱吗?睡得好吗?热不热啊?等等,如初春初秋的细雨,慢悠悠细滋滋地撒向谷穗,让少有领受过外人关爱的谷穗如饮甘露,惶恐感激,心底顿生羡慕,多好的一家人啊!

    雾里看花,年轻的谷穗徜徉在周家客情的温和气息里,身心感受到从没有的甜爽,和大花狗短暂的不愉快,后来,没再接触,阴影也就烟消云散了。从出生至今,一直处在寒意笼罩中的身心渐渐解冻了,筋骨开始了舒展,从没有吃过的食物通过贫瘠的嘴唇,流淌进干涸的肠胃,消化,分解,吸收,转化成生命的元素,“汩汩”灌溉着身心的脉络,滋养着血肉,悄悄的,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一旦心情平静下来,谷穗多少领略了周家严谨却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刨除家眷每日不能忽略的请安问候,各个小天地都是趣味盎然的。两个少奶奶性格迥异,少爷和小姐们有自己的乐趣所在,倒是夫人的房间安静沉寂,显示出年龄的心态趋于寡淡,而且,少奶奶和小姐们似乎躲避着太太的房间,无形的逃避心理说明了夫人的威望。

    团长的身影很少停留在家里,大少爷二少爷如影随形地跟随着忙碌的父亲,他们的到来总是夹带着风尘和冷峻,家里人对待老太太是毕恭毕敬,对待团长却是肃然起敬,他浑身上下弥漫的气息让家里人大气不敢出,尤其是他们脸色凝重地回家来,大伙都明白,肯定是时局动荡,他们的心里烦着呢!他们的行当,本就是时局的“晴雨表”。女眷们出门少,世交家的应酬难免,婚丧嫁娶,寿诞筵席,也知天下事,更知道父子仨身居何处,形势莫测。有他们在家的时候,家里的动静小了,说笑声低了,爷儿仨个男人,象三把锋利的尖刀,总是划破家庭中温情的面纱,让家人们忧虑时局与家族的命运。

    家庭是一艘飘摇的船只,承载着家里的老老少少,波涛,潜流,礁石,风暴,都是影响船只平稳前进甚至倾覆的因素,团长带领着两个儿子,立身风口浪尖,警觉地掌控着护卫着船舵,让船只躲避开暗礁和旋涡,一路平稳地航行着。船只内,依然弥漫着花香酒气,依然充盈着欢声晏语,依然是暖意融融,依然是一个太平世界的景象。

    可是,时局的动荡依然酝酿成了风暴,在远处的天际闪现,虽说尚未席卷而来,万壑相通之下,波涛开始汹涌,曾是平稳航行的船只,颠簸和冲撞已经隐隐撼动,这从团长日渐紧皱的眉头和凝重的神情中就略知一二,两个少奶奶的口中也搀杂进“国军”“共匪”等字眼,显然是少爷们偶尔唠叨的缘故。

    夫人严厉告戒家眷们:“不许把这些烦心的事情说给老太太听,一把年纪的人了,听不得这些党派时局的磨牙。人老了,本来就心重,刚刚好了病,千万别再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尤其是你,杰儿,整天在老太太跟前转悠,嘴巴可要管住了。”

    “知道了,”杰儿不高兴地撅起嘴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能分不清利害轻重,再说,时局的事我才懂得多少啊!”

    “哎,对了,”夫人转身叮咛闲逛过来的谷穗,“好孩子,你可别给奶奶们磨叽这些糟烂事啊!”

    “是。”谷穗的声音蚊子似的,脸庞红得像雨后一抹鲜亮的彩霞,大得蹊跷的眼睛里水雾迷朦。

    几乎所有的人都死死看了谷穗好一会,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