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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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两个老婆子的话篓子啰里啰嗦,几句家常话过去,本性自然落在生儿育女上。她们一个活得富足,一个活得艰辛,人事遭遇迥然不同,听着对方的闲扯,听天书一样。

    山村的趣闻让周老太太津津有味,吃腻了肥鸡大鸭子后啃几片水萝卜,爽得身上的每块肉都敞亮,大病后的眼睛闪闪发光,新奇讶异的笑声震得屋顶“嘎吱嘎吱”响;她自身经历的世态人情,也让神婆感慨万千。

    两个年老但都不简单的老太婆,机缘凑巧,用两张牙齿稀松嘴唇干瘪的嘴巴,你一腔,我一语,俚语俗话,半个多世纪的风俗人情世态百相搅和在一起,从穿开裆裤说起,缠足、扎耳朵、学针线、三从四德、谈婚论嫁、妯娌姑嫂、说儿子、评媳妇、夸孙子,芝麻绿豆,针头线脑,尽情抖擞开来。一个饥寒辛酸,一个锦衣玉食,一个受尽屈辱磨难,一个享尽荣华富贵,女人和母性的本质却是一脉相通的。

    彼此有救命的施与恩,个性投缘,感情日渐深厚。一个曾死后复活,一个与鬼门关擦肩而过,经历过生死劫难后,她们对世间的看法更加透彻深刻。什么委婉、羞涩、含蓄、忌讳,统统被她们踏在了三寸金莲之下。谈笑间,生老病死、儿女私情、闺房秘事,毫不含糊地抖搂出来,好象比赛谁更厉害似的,一个比一个口无遮拦。开始,还多少顾忌寸步不离的谷穗,话题适可而止,不知不觉间,一旦铆足了劲头,舌头根子舒展开了,嘴巴就刹不住车了。不管岁数跟谷穗差了几辈,不顾谷穗是个二八少女,顺着性子云山雾海地胡扯狗游起来。香的,臭的,咸的,淡的,腥的,骚的,把个富丽堂皇的屋子当成了两个老杠头较劲的战场了,酸甜苦辣,腥臭憋骚,把谷穗包围了个铁桶一样。可怜的谷穗一个月的时间里,领教了多半个世纪的人间冷暖。光怪陆离、生冷酸涩,填鸭似地硬生生塞满了脑袋瓜,晕眩、惊讶、困惑、好奇、恐惧、向往,像猪八戒掉进盘丝洞,被纷纷扬扬的蛛丝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刀削斧劈般的启蒙,来势过于汹涌,谷穗觉得自个像架在开水锅里的猪一样,身子被吹胀得皮球似的,任由别人用锋利的刮刀刮剃着雪白的肌肤,身上留下了一道道淤紫的伤痕,挣扎却无能为力,呻吟已扭曲成僵硬,内心冰凉又身陷水深火热。

    直到一时,谷穗冒失地问了声:“奶奶,女人一辈子,真是那么难吗?”

    两个老杠头嘎然而止,相互对视一下,一个看见对方脸上的黑紫,一个神通察觉对方脸上的尴尬,麻木长茧的老心滚过一阵懊悔,顿时醒悟无意中犯了一个大错误。恼怒对方的同时,下死劲地掐拧自己的大腿。

    话题刮风似地一下子变成了风向,两个老婆子在莫名赎罪的心理下,不约而同地关照起谷穗来。神婆眼睛瞎了,面无表情,周老太太却慈眉善目满脸开花,富态的脸庞向日葵追太阳一样,几乎一睁眼就慈祥地冲着谷穗,倒把救命恩人给扔到脑后了,张嘴好孩子,闭嘴好孩子,问寒问暖,不住手地拉近跟前来,摩挲头摩挲手,没话找话地询问着谷穗的事情。

    神婆沉默地呆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替谷穗应答,谷穗诚惶诚恐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含含糊糊回答着七零八碎的闲话,有时牛头不对马嘴,周老太太也不见怪,反而一个劲地说“可怜见的”。

    冷暖激流的来回冲刷,无意中把谷穗投进了黄河入海口处,泥沙俱下,波浪翻滚。谷穗就象从山坡上滚落进急流的石块,一路身不由己,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碰撞、摔打、磨擦、水浸、泥裹、草缠,等她一梦醒来的时候,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她的身心由内而外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她的心智还密封在最初天性的外壳里,隔着那层外壳,她内敛的世界却早已天翻地覆。

    周老太太的身体几近康复了,山珍海味,飞禽走兽,从四面八方纷纷“扑通”“扑通”摁进周家厨房里各式各样的烹饪器具里,经过扒皮抽筋剃骨割肉,加上世代名医们精心配置滋补调理的药材,在慢吞吞的炉火上,化成了营养丰富美味可口的食物,大碗小碗地流入周老太太的肚肠,“咕噜咕噜”分散进七经八脉,滋润了筋骨,调理了三焦,丰满了肌肉,鼓胀了血管。一个月下来,前来看视的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眼前这个红光满面的老太太真是前阵子那个骨瘦如柴频临死亡的人吗?

    神奇,太神奇了!人们啧啧赞叹称奇。

    不说周家上下为此付出的艰辛努力,不说四面八方紧锣密鼓的帮衬,不说中西医家挖心搜胆的诊治,神婆王老婆子一下子名声鹊起,特殊病人的特殊家庭平台,水涨船高把神婆的声名推向了颠峰。您想啊,人吃五谷杂粮,有喜怒哀乐,四季交替冷暖无常,凡身肉体谁能没个头疼脑热?人们记忆犹新周老太太生病前后的光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搜心挖胆地琢磨着自家或至亲好友家人的健康档案,三扒拉两划拉,还真有不少蔫恙人哩,整年里三灾八难七晕八素的,一碗一碗苦糁糁的汤药下去,可就是除不了病根,不见轻快利索啊。不行,得请这个厉害的神婆去看看。

    神婆和谷穗尚未离开周家,一些有头有脸有资格搭上话的,吞吞吐吐地请求团长赏脸,要请神婆出府。团长历来豁达豪爽,自然不好拦截,在不耽误继续给老母“看治”的同时,神婆带着谷穗走进了清水县城一些富贵人家,慈悲广施,普渡众生。

    旁有犹可,“奇珍”共赏,何况原是“山林珠玉”嘛,顶着泰山老奶奶的名头,播撒善信,到底是一场功德嘛。家眷们说笑起来,倍感功德无量。本来嘛,不是俺们慧眼识英豪,恭请来“大仙”,一众亲朋哪儿识得山沟沟里的“真人隐者”?

    看来,万事讲究缘法,单丝一线,信手一抛,竟然牵扯出这么一片罗网来!古古怪怪一个山里婆子,团长一点头,踩着周家的门槛,鲤鱼跳龙门似的,在清水县城的大水池里,扑腾起一阵水花来。水花飞溅,**了祖孙俩的衣襟。

    谷穗跟随着神婆奶奶,算是见识了数家大户,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恭恭敬敬请到人家,自然认作祖孙,瞧在神婆的面子上,随口夸赞谷穗几句,顺手送点小玩意,被神婆奶奶坚决挡住了。

    “真是个伶俐的孙女。”人们冲着神婆称赞,神婆奶奶总是一笑,谷穗脸上通红。

    一来二去,甭管实际效果如何,人们喜欢凑热闹,赶稀奇,比赛似的,纷纷争着恭请神婆。请到了,仿佛脸上擦了金粉,面子倍足。个中原委,团长心里清楚,众人无非是“击鼓传花”,折腾个门面罢了,争着向世人夸耀,谁家也不比谁家矮三分,神仙进你家的门,也进俺家的门,彼此肩膀门槛一样高。

    周老太太不乐意了,胖脸蛋子耷拉下来了,嘴巴撅了起来。两个老婆子处出感情来了,一个屋子里呆了一个月,谈古说今,斗嘴饶舌,打个呵欠,放个屁,双方身上的老年味都熟悉了,猛地里撇开,顿时觉得屋子里空落落的。离奇古怪的瞎眼婆子,是个多么投脾气的老伙伴啊,儿孙们是真孝顺,多少年了一个锅里吃饭,熟悉得都腻歪啦。再说了,严格的家规教养,后辈们没人敢放肆胡说八道,更甭说饶舌吵嘴了,个个规规矩矩低声慢气的,绑成一捆也赶不上一个神婆热闹!

    周老太太身居高门,明白人情世事,向来也是极热心的人。一场大病死里逃生,神智迷糊中,也感受到了家人的焦虑,想想自己,想想别人家,老太太心里推得开。但是,上了年纪的人,脾气变得跟小孩差不多,俗话说:老小孩,老小孩!说的是老人们有时就会耍孩子脾气。

    周老太太嘴上不言语,脸色变得阴沉了,和神婆在时的说笑,都耷拉进窝憋的嘴里了,精美合口的饭菜也不对胃口了,儿孙们也不爱搭理了,整天懒洋洋地躺在炕上,也懒得动弹了。

    细心的儿孙们瞧出了端倪,焦急地聚集在团长的房间里商议对策,团长孝子心切,告戒家里人,对前来请神婆看病的世交好友们委婉解释,就说老太太身上不爽快。世交好友们冰雪聪明,明白了啥意思,敢情团长要独霸神力啊!好好好,谁也不会一棵树上吊死,歪脖子树遍地都有,咱们别处寻去,万一落个不知好歹,就是老虎头上击掌,纯属找不自在了。

    一时间,隐藏在世间的各路神仙高人,被纷纷请出山,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非凡,较劲似的,走门串户,大展神威。水雾乡神婆王老婆子偶然间一行,星星之火似的点燃了一个神秘的原野,这该是她没想到的吧。

    听着世交同僚们神秘兮兮地谈论着,团长微微一笑,不置一词。很多事,跟传染病一样,看着别人有病,自己不来点措施预防,不吃点药,亏心似的。殊不知,很多病,病由心生。怕的不是身病,怕的是心病。

    神婆和谷穗清闲了下来,整天跟周老太太呆在一起,简直就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老太太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家眷们心里暗暗苦笑。

    神婆好几回提出告辞,谷穗也挂念独自留守家里的爷爷,爷爷年纪大了,几年来都是靠孙女侍侯,没有了谷穗,爷爷能照顾自己吗?外面的新鲜和精彩,无法割舍谷穗内心对水雾乡的思念,和爷爷相濡以沫的日子,曾是谷穗生命里程的全部,那座破旧半塌的老家老院,是谷穗全部的世界啊!

    白天里忙于迎接变化无常的世界,脑海里弥漫了刺激和困惑,难得闲下来思念老家,到了夜里,躺在舒服的炕上,一觉醒来,热乎乎乱轰轰的头脑凉了下来,看着天窗外清亮的夜空,听着神婆奶奶如雷的鼾声,水雾乡的一切就轰然涌上心头,爷爷那佝偻厉害的身子,在谷穗的眼前晃动,那双昏花的眼睛老是瞅着她的脸庞,好象不认识孙女了,满脸都是疑惑和茫然,好象在说:你是谁家的娃娃啊?咋变了模样哩?俺的穗儿在哪里啊?

    睡梦里,谷穗曾哭得喘不过气来,每次都被神婆奶奶叫醒,搂在怀里,摩挲着头发,温言温语地安慰一阵,才能抽泣着继续入睡。毕竟,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心里装着对世界的渴望和好奇,本来浓郁的乡思尚未郁结成沉重的乡愁。

    “奶奶,咱啥时候回家啊?”谷穗睡眼迷糊地询问着。

    “穗儿,奶奶也想啊,”神婆奶奶捶打着酸疼的腰身歪在炕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快了,快了,老太太一好,咱就回去啦!”

    “老姐姐啊,多呆些日子吧,”周老太太热切地挽留着,“回家是过日子,在这里也是过日子啊!咱姐俩投脾气,多拉呱拉呱,掰着指头算算,咱这把老骨头,在世上还能折腾几天啊!干脆痛痛快快地,活一天就赚一天!”

    神婆奶奶没有答腔,嘴角微微一笑,下意识地看了看旁边的谷穗。

    “老姐姐,算你答应了啊!哎,对啦,忘了这孩子了,整天守着咱两个老棺材瓤子,肯定闷得慌,这好办,让人领着出去逛逛。”

    “不,不!”谷穗赶忙摇头,红着脸膛说,“俺不出去。”

    “哈哈!害羞啊!那就去园子里逛逛吧!杰儿,你带这孩子去花园走走,小心着,别吓着了。”

    杰儿轻轻笑着答应,用眼光看着谷穗,意思是问:去,还是不去?

    谷穗的头皮一阵发紧,赶忙用眼去看神婆奶奶,忘记了神婆奶奶瞎眼。

    “去吧,”神婆意外地同意,“别老闷在屋里。”

    谷穗费了好大的劲才挪动开脚步,腿肚子灌了铅一样,身子发虚地低着头,跟着杰儿走出了老人的房间。

    “瞧瞧,”周太太很得意自个的安排,“老姐姐,这下子该放心了吧?”

    “缘分,缘分啊!”神婆轻声嘟囔着。

    谷穗步履缓慢地跟在杰儿的身后,隔着一大截子,耳朵根子发热,梦游似的低着头,脚底下像踩着棉花,那副样子像个喝了酒的醉汉,神智几乎空白,一口气憋在胸膛里,“咕噜噜”地乱窜,撞击着单薄的肋骨隐隐生疼。

    忽然,她的头一下子撞在了人身上,猛抬头,竟然是停住脚步等她的杰儿,谷穗羞得恨不能找个缝子钻进地底下去。

    “哈哈哈哈……”杰儿禁不住发出爽朗的笑声,谷穗越发窘迫的样子,让他笑得更开心,直到看见谷穗哗哗的眼泪,他才强忍住笑声,嘎然截留的笑声依然在他的嗓子里咕噜,呛得他像打不完嗝似的。他明白,决不能再笑了。

    杰儿理智地向前迈了几步,没回头,他知道,说什么都不合适,唯一的办法就是拉开距离,把空间留给这个乡村来的丫头。

    他在心里微微感叹了一下,皱了皱眉头,灵光一闪,喊住一个下人,吩咐了一句,独自在院内一个小凉亭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谷穗畏缩在凉亭的外面,依然低着头,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会儿,匆匆忙忙来了一个人,谷穗认识,就是一个水雾乡的人:大花狗!

    这是啥意思?谷穗的心里“咯噔”一下,脑袋泼了凉水似的,霎时清醒了,她困惑地站立着,努力竖起耳朵,紧张地捕捉着“杰儿”的声音,到底是啥意思呢?

    “老太太让我领着她园里转转,”杰儿一指谷穗,微笑着说道,“我想,你们是老乡,说话熟悉,你就带她转转吧。记住了,好生领着,逛完了再送回老太太屋里。”

    大花狗忙点头哈腰地答应:“三少爷放心,保准不出半点差错!保准!”

    杰儿不再搭理他们,转身轻快地离开了,象摆脱了一层黏糊糊的蛛丝网,挺拔的身材快速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谷穗直着眼睛看着,至到看不见身影,憋着的那口长气才缓缓吐出胸膛,紧张消失了,疲倦传遍了全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