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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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近乎一个月的时光,愚笨的人也基本上能摸清周家人的大概了。

    谷穗知道了:团长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大儿子已经娶妻生子。大儿子生有一男一女,二儿子还没有孩子,小儿子就是常常在屋里侍侯的漂亮青年。大女儿有了婆家,尚未出嫁,小女儿也在议婚之中。两个儿媳妇都长得挺好看,大媳妇不太好说话,照神婆奶奶的说法“天生是个闷嘴葫芦”,二媳妇眉飞色舞的,神婆奶奶私下撇着嘴说“是个巧嘴的八哥”。

    谷穗还知道了:团长的两个大儿子都跟着爹当兵拿枪,前来探视问候周老太太,一身整齐威武的军装,身材高大魁梧,浑身散发着一股子让谷穗捂鼻子的味道,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眼神稳重,身子骨里透着彪悍,跟团长并排站着,一排齐刷刷三棵绷直的树干。

    再瞅瞅小儿子,谷穗的心里不禁犯嘀咕:是一个爹妈生的吗?个头不矮,模样也忒俊了吧,比水雾乡里最俊的大闺女还俊呢!皮肤像冬天下的雪一样白,眼睛水洗的黑葡萄似的,一头黑亮的头发微微打卷,一丝不乱,消瘦挺拔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闻在鼻子里,觉得浑身舒坦,不象他两个哥哥似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谷穗很喜欢这种淡淡的味道。

    “这孩子还未经摔打过哩!”端庄闲雅的夫人微笑着说,“打小坐在学堂里,没受过他两个哥哥受的摔打!书嘛,倒是念了不少,不知道日后能不能出息!”

    “谁说没出息?啊?!”周老太太一听就火了,“难道非要舞刀弄枪才有出息吗?自古到今,状元还分文武呢!多少年的老先生都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搁在咱们家里,虽说不能依葫芦画瓢地衡量,俗话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杰儿天生是做大学问的材料,他老子不也承认聪明灵透吗?”

    “是是是,”夫人忙赔笑,“杰儿的聪明是人人夸的,前一阵子,老先生还极口夸奖杰儿写的文章好呢!”

    “是吧?我虽说老了,眼睛还没老!”老太太得意地笑了,“从八岁看到八十岁,天生什么材料,成多大气候,从小就估摸个八九不离十。不是我夸口,神仙姐姐,我这个孙子,三岁上就能背好些文章呢!我活了这把年纪,没听说谁家孩子有这能耐!”

    “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神婆奶奶附和着,“老太太,像你们这么个高门大户,肯定是龙生龙凤生凤!平常的娃娃还没资格托生进你们家哩!”

    “看看,看看!”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巴,“别人说的,我可能不信,你神仙姐姐说的,保准没错!其实啊,老姐姐,天下的父母哪个不巴望孩子成器,可怜天下父母心!偏偏世上就是分了个三六九等,有人吃糠有人吃肉,这个道理谁说得清!”

    神婆奶奶轻轻一笑:“前因后果,有定数的!”

    “老姐姐,俺们这些俗人没法跟你比。可平日里也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也是整天提着儿孙们的耳朵根子嘱咐:多积德,少造孽。咱不求修成个神仙,修修平安,修修来世总是好的吧!我这几年老了,虽说没整天吃斋念佛,心里也知道,古时候还讲究修桥铺路呢,不就图个造福儿孙嘛!整天里嘱咐儿孙们,但凡过得去,千万别欺人太甚,就算是挤兑狞筋了,心里也要想着给人留条退路!如今这个社会,俺们家又是这么个阵势,我也明白,儿孙们站在高地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稍微有个闪失,可不是摔个跟头的事!老姐姐你说,我这个当老人的,但凡有一口气在,能不整天揪着个心吗?咱这把年纪,好活歹活,也算活得差不离了,到时候两眼一闭,去他奶奶的!可身后还有一大帮子儿孙哩,他们谁有个好歹,咱就是躺在棺材里也不安生啊!”

    “老太太,你呀,也想得忒多了。老话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一人有一人的造化,阎王爷早安排好了,没听说先造死后造生嘛!人活多大的寿限,受多大的罪,享多大的福,半点都差不了!一辈子管不了两辈子三辈子的事,还是享享老福吧。”

    “老姐姐,话是说的在理,可儿孙都是咱的心头肉啊,哪能不操心!我老了,精神头身子骨都不跟趟了,别的本事没有,多烧烧香,求老天爷看在我这把老骨头心虔的份上,保佑儿孙们都平平安安的。”

    撇开两个老太太云山雾罩的闲话,谷穗越发注意起杰儿来,将近一个月的近距离接触,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谷穗觉得与深不可测的团长及彪悍的哥哥们相比,杰儿简直就是山谷里一汪清澈的泉水,掩映在周围茂密的丛林和青草中,晶莹得近似个童话:静静地流淌过青青的石板,轻微地散发着“叮咚”声,白天映照着天空的太阳和白云,夜晚荡漪着月亮和星星的身影。看到杰儿,谷穗的脑海里就清晰地想起水雾乡,想起从小熟悉的、芳草茂盛、山花烂漫的山谷,那一道道夏日细雨的山谷。

    人是多么不同呀!在谷穗眼里,周家人活在神仙似的洞府里,人人跟神仙似的,吃的穿的不说,说话,走路,一举一动都跟水雾村的人不一样。他们说出来的话跟看的戏文一样,照神婆奶奶的话来说“老鼠钻到书柜里,咬文嚼字!”人家大户人家,经的世面多,长的见识多啊,说出来的话让谷穗似懂非懂,要琢磨半天才咂摸出点味道来。

    贫瘠的心灵和生命,如痴如醉地吸收着感官触及到的一切,像干旱的土地吸收着丰沛的雨水。性格的羞涩和胆怯让谷穗几乎时时低垂着脑袋,看见生人就心慌意乱,但她的耳朵和眼睛却急切地捕捉着人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止,囫囵吞枣地吞咽着,把干瘪的肚肠撑得鼓胀鼓胀,压迫得心扉火辣辣生疼,血液的急促使额角的血管“突突”乱蹦。她似乎高兴这份洋罪,暴雨一样倾泻而来的新奇灌溉进心灵,像河水流淌进沙漠,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的心智像无底的深渊一样,把“轰轰”倾泻下的山洪吞没得踪影不见。

    周家的家规真是严呀,一言一行,有板有眼,纹丝不乱,不说团长像山一样,军官少爷们不拘言笑,女人们曼声曼语。杰儿更是举止得体语言温和,不论啥时候,没见过他随意散漫。他的嘴几乎是紧闭的,嘴角若隐若现的微笑,除了侍奉祖母外,从不胡乱打听,漂亮的眼睛几乎目不斜视,眼光偶尔飘过神婆谷穗俩人,随即飘离,谷穗俩人就像根本不存在。他那清秀外貌上流露的是纯净含蓄的高傲,整个人就像漫步在云端里,清澈的眼神似乎懒得打量地面上的万物。

    “老太太,你们家的孩子都挺懂事!”瞎眼的神婆都禁不住称赞。

    “哈哈,”周老太太得意地笑了,“不懂事还行?那不是找打啊!老姐姐,告诉你实话吧,他爹老子的规矩可大了,把管教军人的那一套都搬到家里了,管教起孩子来,审贼似的。唉!说实在的,我看着也是心疼啊。孩子们在爹老子跟前,象猫身边的老鼠似的,大气不敢出,更别说调皮捣蛋了。一旦孩子们做错了事,我的老天,他爹老子那个教训,我听在耳朵里心尖子都哆嗦,恨不得拿棉花堵上耳朵眼子!”

    神婆笑得满嘴通红的牙花子都露出来了:“孙子,孙子,爷爷奶奶的命根子,老太太就不拦拦?”

    “嗨,老姐姐,我可不糊涂哩!”周老太太正色道,“就算疼得牙痒痒的,我跟他娘老子也绝不护着。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不疼?可话说回来了,疼要疼的是地方。他们听话乖的时候,你尽可能疼爱,千万不能胡乱溺爱,溺爱会把孩子毁了!不是说句狂话,老姐姐,我们家跟你们不一样,抬头挪步都有人盯着,人的嘴,反正两护皮,能夸你跟牡丹花似的,也能损你跟臭****一样。他爹老子打小是个好强的人,啥事都想捋出个尖儿才行,让人家指手画脚,还不如拿刀把他杀了好!老姐姐,人的脾气,没辄!再说了,多少年传下来:棍棒底下出孝子,蜜糖罐里长烂蛆!咱们女人家也懂这个道理,大事咱干不了,糊涂事可不能做。他爹老子是霸道了点,说穿了也是望子成龙。有句话你可别笑话,他爹老子说了,甭说是个孩子,就是我们家里的苍蝇蚊子,也得比别人家的懂事。哈哈!”

    “真是不见不知道啊!”神婆点头感慨,“大户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小户人家哪有这个盘算,跟头把式地把娃子拉扯成人就烧高香了。”

    “别这么说,老姐姐,谁心里没两顷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过是守着多大的笼屉蒸多大的馒头罢了。不是我说虚话,老姐姐,你这个孙女就有模有样的,安安稳稳的,瞧瞧这孩子的筋骨,肯定能出挑成个人材。”

    神婆微微一笑,神情略微苦涩地叹了口气:“老姐姐,这孩子的命啊,唉!真是应了那句话:偏偏生在苦菜根上,没疼没热的,顺顺当当成人就行!”

    谷穗听见话头落在自个身上,把头低得更紧了,胸膛里“嘣嘣”乱跳,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匆忙低头的瞬间,发现杰儿向她投来温柔怜悯的一眼,眼神里包含的一切,让谷穗雷轰电掣一般,眼前的世界霎时一片金星。泪水弥漫了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悬挂着颗颗大大的泪珠,一滴,一滴,扑簌簌掉在脚尖上。

    杰儿转身走出房间,平稳的脚步声踩在谷穗的心上,惶恐促使她猛然抬起头,一双泪水迷离的眼睛死死盯着挺拔潇洒的背影离去,恍惚间,那双温柔怜悯的眼睛依然看着她,清澈明朗如夏夜的圆月,华光四射,把谷穗整个儿笼罩了进去,万籁俱寂,灵魂出窍,一切都不存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