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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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谷山老汉真是老了,虽说给人的印象是越活越硬朗,弯了多年的腰杆也直了,一双看透世态炎凉的眼睛越发清亮,满头雪白的头发和越发聋的耳朵,整天难得开口紧紧抿着的嘴巴,都让人觉得不过是生命的回光返照,象黄昏时分西天的晚云一样,纵然出奇地绚烂,毕竟是短暂的,紧跟着就是漫长的黑夜,黑夜早已张开了怀抱,要把老汉那苦难的生命紧紧包裹起来了。

    明天的太阳依然升起,阳光依然灿烂,山川大地依然沐浴阳光的温暖,谷山老汉还能够看见几个美丽的早晨呢?

    生命的流程是铁定的,万物都逃不脱自然中的规律,生命历经开始,成长,成熟,衰弱,最后是结束,谁能例外呢?除非是天上的神仙。

    老汉的生活凭孙女的能干素然一新,冥冥中的天意特殊眷顾。水雾乡也难得平静如水,老汉象树叶一样在这份安静里缓缓游弋。看破,麻木,超然,生命的颜色意外神清气爽起来,呈现给世人的模样浑然鹤发童颜,窝窝囊囊一辈子,临秋末晚,柿子叶红,大有羽化成仙的劲头和架势呢。

    这份出奇,让一向可怜或鄙视老汉的人们,从心里萌生了肃穆的敬意,感慨着上天的神秘,愈发兴趣玩味地注视在谷山老汉的身上。

    大花狗替保安团长邀请神婆一事,让人们想起了曾经的波澜,尤其是谷家的遭遇。神婆王老婆子刁难也罢,摆谱也罢,替水雾乡的人出气也罢,漩涡中心必然又漩踅到了谷家的门楣。这档子事,谷家是咋寻思的呢?

    大花狗在王老婆子家的来去,谷穗耳闻目睹。年龄轻,性格静,谷穗的心情没有大人们的复杂。对大花狗,平日里谷穗也听说过,小小水雾乡任何一个人的旧事,在山村里都没有半点秘密可言。人人从“呱呱”落地那天,到一口棺材埋进坟地里,一辈子的悲悲喜喜,被村里人的眼睛剥离得赤条精光,被村里人长短不一的舌头舔噬得骨脉分明。任何人一生的命运都是一出迥异的戏剧,丰富着山里人贫瘠的生活,丰富着地域山村浓郁的风俗历史,徜徉在这样的时空里,谷穗不可避免地被人剥离着舔噬着,也剥离着舔噬着每一个村人的生命。看风景的人,本身就是风景。

    听闻塑造了印象里大花狗滑稽可笑的形象,突然出现在眼前,活生生的模样又霎时颠覆了脑海里的印象,谷穗只顾着收拾记忆破庙里的破碎泥壳,手忙脚乱地重新糊巴大花狗的塑像,心里充满着疑惑和好奇,耳朵里“嗡嗡”乱响,几乎没听清大花狗说的一个字。

    等大花狗离去人们散开,谷穗的心思还沉浸在迷茫里,王老婆子的一番吆喝才把她从混沌里唤醒。在老人责备的埋怨里,谷穗被赶出了小屋。她忽然发现,人们在用奇怪的眼光审视她,习惯地,她低着头匆匆回到自个破落的家,起伏的心潮才渐渐回落。

    进门,谷穗忙着家务,忘了神婆家大花狗的事。赶着给爷爷洗衣做饭,一阵忙活,祖孙俩安静地分享着小小院落里清淡的光阴。老汉对大花狗的事一无所知,眼瞅着忙碌中的孙女,象看着一个温暖舒服的太阳。

    第二天,谷穗照常去王老婆子家做针线,被神婆吩咐去把爷爷喊来,自个被吩咐今儿不做针线了。

    谷山老汉很少去神婆家里,一种莫名的敬畏和信任,他把孙女放心感激地交给了神婆调理,平日里,下意识地远离着神婆那间弥漫着神秘气息的小屋。

    今儿是咋了?神神道道的。老汉心里有点发慌,对于神灵,他从来是充满了敬畏。

    等王老婆子把大花狗回村的事儿说完,老汉的头皮滚过一阵寒气,清亮的眼睛霎时浑浊起来,干枯的脸上水波一样颤抖不止。老汉哑巴一样蹲在了地面的矮凳上,下意识地摸出旱烟袋点上,“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神婆看不见谷山老汉的表情举止,浓烈的烟味呛得她一连气咳嗽,老太太愤怒地呵斥着,让谷山赶紧把烟袋掐灭,可老汉没有惟命是从,满耳朵里是“吧嗒吧嗒”的抽烟声。老太太不由地长长叹了口气,不呵斥了。

    过了老半天,神婆叹息着开了口:“真是一霎也不让咱消停呀,躲着绕着,躲不开啊!该来的,还是来了!”

    谷山老汉耷拉着脑袋,沉沉喘息着,闷闷地嘟囔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婶子,你说,是个啥兆头?”

    “能是啥兆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管他三七二十一,俺先丧斥了他一通,出出心里的恶气再说!”

    谷山老汉惊讶地看着神婆,目瞪口呆:“大婶子,你,你,你不怕……”

    “怕怕怕!前怕狼后怕虎,吃鼻涕淌脓,一辈子是窝囊种!有泰山老奶奶,俺才不怕哩!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是老奶奶脚底下的一块泥!他是明白人,不敢在老奶奶跟前蹦达!”神婆口气斩钉截铁,神情凌然不可侵犯。

    “大婶子你掐指算算,他们,他们还想折腾个啥呀?咱一个穷山窝子,搁不下人家的大脚板子!一脚踩进来,得死多少蚂蚁啊!请老奶奶显显灵,让咱过点清苦日子吧。”

    “唉!”神婆长长叹息着,“前世注定,前世注定呀!大侄子,这些话你不懂!都是前世的冤孽呀!”

    “那,那,那,谁的冤孽呀?”老汉的骨头紧张得“咯咯”作响。

    神婆闭着干瘪的嘴巴长久沉默,老半天,才缓缓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老话说:借谷子还米,该谁欠谁,就得偿还谁,逃是逃不了的。大侄子,他们还会来的,俺呢,替泰山老奶奶给人看病消灾,众生平等,没法不去,俺一个瞎眼的老婆子,腿脚不利索,给你言语一声,穗儿跟俺去走一遭。”

    “穗儿?”谷山老汉的嘴唇哆嗦了,“大婶子,你是说,应在穗儿头上?”

    “少胡诌白咧的!身边惯了,俺带着穗儿心里塌实。”神婆嘴里呵斥着,一双白茫茫的眼睛紧紧闭上了。

    谷山的心骤然紧缩起来,手里的旱烟袋“吧嗒”掉在了地上。

    小屋里死寂得吓人,只听见外面的嘈杂声,风声,鸡叫声,狗叫声,蝉叫声……

    离开王老婆子家,谷山老汉云山雾罩地拖着软绵绵的脚步回到家,进门就躺到了炕上,连脚上的破烂鞋子都没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的茅苇,眼珠子死死的,眼神涣散成破碎的一片。

    爷爷的一些变化,谷穗看在眼里,却没多想。家里家外,几乎所有的活计,谷穗都渐渐接了过来,里里外外,忙的脚不粘地。神婆对爷爷的口吻,谷穗早见怪不怪,古怪霸气的爷爷,在神婆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出,让谷穗偷着发笑,心里莫名地轻松快活。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一个瞎眼的老太婆把个凶神恶煞般的爷爷震唬得哆里哆嗦,真是让谷穗的心里乐开了花。

    谷穗不是个坏孩子,和爷爷相依为命,让她懂得离不开爷爷。儿时的记忆虽然模糊,依然残留下许多的碎片。谷穗幼小的心里装了太多辛酸的记忆,满街满街的欺负和鄙视,身上饱受的拳打脚踢,刻毒的漫骂,一道道带血的鞭痕在谷穗的心里留下烙印,当然,也包括爷爷最初对她的蛮横。随着奶奶的去世,爷爷迟来的舐犊深情让谷穗感受到了,爷爷是身边最亲的人。谁也代替不了爷爷,满大街的夸奖不过是人情话,爷爷才是实打实的至亲骨肉。

    谷穗是凡身肉体,明白和爷爷亲是真,心里对爷爷怨恨也是真。近年爷爷变得和蔼可亲,没再拳脚相加,可谷穗就是害怕爷爷。爷爷那双老茧骨节的大手,让谷穗依然记得巴掌的厉害,一巴掌一个红印子,多少天都消不了,越揉它越红,在细嫩的皮肤上简直是烙铁印。唉,糊涂的谷山老汉,咋就犯那么大的糊涂呢?打谷穗出世就掩饰不住地厌恶,痛恨她是个赔钱货,不能给谷家传宗接代,对儿子的怨怒一股脑撒在谷穗身上。谁成想老天安排,老伴撒手而去,儿子音信全无,自个一把老骨头竟然依靠谷穗照顾,你说可笑不可笑。

    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不知道哪个山上出猴子,不知道哪块云彩下雨啊!人,千万别做钻头不顾腚的事!

    也许是骨肉血缘,也许是水雾乡淳朴的民风使然,也许谷穗是个心地宽厚的孩子,谷穗塌塌实实地照顾着爷爷,没有一点埋怨的话语,生活上细致入微,家里家外一肩单挑,单薄的身体支撑着摇摇欲倒的家门。村里人骤然明白,谷穗长大啦,象旮旯里的一棵树,最初浑然没当回事,等一天早晨醒来,却发现亭亭玉立,枝叶婆娑了。

    爷爷的老态,谷穗看在眼里,感觉非常自然,没有它想。从小耳朵里灌满了人们对孝顺美德的赞誉和对忤逆恶行的诅咒,人心向善,谷穗暗暗学习着,效法善德,拒绝恶行,溶入在水雾乡一脉相承的古朴风情里,在缺乏精心调教的状态里,象一朵泼辣的山菊花,开出了鲜艳的花朵,吐露了辣丝丝的芬芳。

    人无完人,艰难的成长历程,让谷穗承载了难以排解的苦涩与阴暗。面对外界,谷穗隐忍咬牙,一个朝夕相处的爷爷,不觉间寄托了谷穗对人世的全部解悟。骨肉,血缘,美德,恶行,苦难,温情,善恶恩仇的光影交替在谷穗的心头闪动,伴随着身心的成长,阳光雨露一起溶入了血液。心底里一种被理智拒绝却又逃避不开的怨恨,象草根深处一条美丽的小花蛇,时不时用火红的舌头舔噬着谷穗的心头。

    人们讲究养儿防老,谁也知道,抚育儿女的过程里与儿女发生了多少辛酸的矛盾。自古就认为,老子打儿子是天经地义,谁又想过,儿女也是血气方刚,要不是伦理纲常和世俗民风,究着天生的性格禀性,不知要发生多少伦理悲剧呢!人们能够安享晚年,畅饮舐犊之情和绕膝之欢,除了感谢伦常和风化的制约与熏陶,上苍的特意安排也不容忽视,那就是晚年纤毫毕现的老态龙钟!你信吗?

    时光无情也有情,随着年华流逝,生命的状态由风华正茂的颠峰,不可逆转地滑向衰老的深谷,对一个刚刚透彻领悟人生真谛的人是多么无情啊!人们惧怕死亡,不是奢望成仙成佛长生不老,而是心里装载了太多太多圆熟的雄心壮志,刚从深厚的土壤里站成风景,却被岁月的利刃拦腰斩断。无奈,愤恨,麻木,超脱,纷纷被分崩离析的生命之躯拖入黑暗的深渊,真是对生命最残酷的打击。也正是这副无奈的老景凄凉,化作了一股沉重的铅水,悄悄浇灌进儿女浮躁的心灵,犹如枝干的汁液流进了果实,一边是凄凉的枯萎凋零,一边缔结着沉甸甸的果实。生命的甜浆浇注稀释了人性的劣情,化暴戾为祥和,转化为儿女辛酸的悲哀和同情,启动儿女心性的良善,追溯着父母含辛茹苦的养育,用幼子的纯净洗刷着心间沉积多年的污秽,演绎了一幕幕“乌鸦反哺,羔羊跪乳”的感人肺腑。

    谷穗内心的汹涌是在爷爷辛酸的衰老前嘎然而止,岁月的流失没有忘记顺手建筑一道牢固的大堤,将两代人经年累月的恩仇清晰界定在两个疆域里,心照不宣却又相安无事。人性的神奇,令人击节赞叹。

    手脚被伦理民风束缚,谷穗的言行举止循规蹈矩,隐隐的心里,总喜欢目睹神婆呵斥降伏爷爷,借机排揎一下积郁多年的幽怨。今儿,见爷爷呆呆的神情,暗想肯定被厉害的神婆痛斥了一通。谷穗的心里涌起了忤逆的欢乐,为了克制那份透彻筋骨的欢笑,匆匆跑出了家门,一口气跑到村子外,一屁股坐在庄稼地里,瞭望着高远的天空和寂静的群山,默默陶醉着罪恶的快乐。

    等谷穗热乎乎的心冷静下来,发现爷爷的变化却是太大了,发呆之外,一向清爽素净的老汉嘴角流淌起了口水,眼珠子直勾勾的,变得日夜颠倒。常常是白天呼呼睡大觉,黑更半夜却溜出家门,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转悠,单薄的身子越发轻飘飘的没了份量,浑然成了个懵懂的孩子。

    谷穗开始害怕了,醇厚的天性让她不敢放松,紧紧盯着爷爷,生怕一个不留神,爷爷被街上的石头绊倒,再也爬不起来,或是一脚踩到池塘水井里,永远消失不见了。

    谷穗发现,爷爷虽是稀里糊涂的,可他每次出村的地方却是固定的,就是那片至今荒芜着的庄园,是那片原是自家祖传老田却被大火烧毁的庄园。

    毁坏的庄园活脱脱是荒芜的土地了,一大片宝贵的土地,山村人看成命根子似的良田,一场意外的变故,令人心尖子发疼地闲置在那儿,几番风雨摧残,早已荒草茂盛狐兔猖獗。因为土地属于了位高权重的人物,村里人心头上火,嘴唇起燎泡,却谁也不敢把活命的种子撒向这片土地。每次路过,痛恨着,咒骂着,叹口气,摇摇头,看看周围肃穆的群山,心里装满山般的沉重,趔趄着腿脚,心情复杂地离开,留下这块是非地,象块伤疤一样滞留在蓝天白云下,与悠悠的山峦对峙着,张扬着大人物的漠视和傲慢。

    谷穗跟随着爷爷来到这片惹是生非的土地上,惊奇地发现爷爷一个劲地绕着圈圈,在茂盛的草丛里踏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踩倒的野草偃伏在地,露出了缺乏阳光照射而绿色暗淡的背面,映衬着旁边生机盎然的绿茵,在耀眼的阳光下出奇地白亮。

    爷爷用孱弱蹒跚的脚步在杂乱的废墟上,不歇脚地走着大圈圈。

    谷穗走近爷爷,发现爷爷那双破旧的布鞋,打着补丁的裤腿,早被青草的汁液染绿了,那个圆圈的轨迹上,印着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谷山老汉头也不回,眼睛凝望着圈圈里的土地,木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抓着孙女的一只手,不由分说继续走着。谷穗随着爷爷的脚步,沿着圆圈迈开了脚步。

    一圈,一圈,又一圈,看起来萎靡不堪的爷爷没有停歇的样子,脚步依然平稳,谷穗却累得腿肚子发酸,明晃晃的阳光照射着,汗水流淌下来,湿透了头发,湿透了衣裳。

    “爷爷!”谷穗抗议地叫道。

    谷山老汉木然地停了下来,眼睛从虚无的世界里拉回来,看看长满青草的土地,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孙女。那眼神,谷穗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过。

    “穗儿,记住啊,这就是咱家的地啊!啥时候也别忘啦!”爷爷的声音飘忽又尖利。

    谷穗使劲点着头:“爷爷,俺记住啦!”

    谷山老汉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眼神“唰”地一亮,随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回家,穗儿。”

    祖孙俩相互搀扶着,转身往村子走去,一路上爷俩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对方的喘息声和心跳声。临近村头,谷山停下脚步,拉着谷穗的手又登上一块高石,呆呆地遥望着那片土地,远远的,圈圈清晰刺眼,象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着天空。

    谷穗的心哆嗦了一下:那个眼睛似的圈圈深深刻在脑海里,伴随了她一生的时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