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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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水雾乡是典型的半丘陵地形,远近四周,散落着高矮不一的山峦。

    登上村子南边一座较高的鞍子山,迎着南来北往的风,放眼四望,眼界自然会辽阔许多。东南方,百里外,赫然是泰山主峰;北方,六十华里,是省城;西方,十五华里,有个清水县城,县城之外,是一片辽阔的平原。

    平原,是水雾乡人嘴中的梦乡,梦乡里,碧绿,金黄,火红,雪白,处处洋溢着收获的灿烂与喜悦。

    一道山峦切断了平原和水雾乡的连接,界限分明,竖起了一道贫瘠与富足的屏障。

    水雾乡的土地是贫瘠的,贫瘠让生命单薄,贫瘠让时空灰暗,贫瘠让心灵枯燥,贫瘠也让心灵流离漂泊。

    当贫瘠变成主宰,生命的颜色和形态就会产生剥离和分化,象原野里共生着顽强和脆弱的植物一样,贫瘠的化育也衍生人性的复杂多样。乐天知命的,怨天尤人的,逆来顺受的,奋起抗争的,机缘凑巧的,误打误撞的,纷纷在一幕幕艰难岁月里粉墨登场。

    老话说,拼死撞南墙,头皮薄的会一命呜呼,头皮硬的兴许撞出一个大窟窿,跌进一个富窝子呢。要不鼓儿词里常说:无巧不成书嘛。

    平淡无奇的水雾乡,也变异出了一个奇迹,开启了一段绝处逢生的命运。

    水雾乡村西头的一户人家里,有一个走出山村进入平原的奇人。奇,是奇在离开村庄的缘由,水雾乡人说的津津有味儿。

    奇人姓黄,小名“大花狗”,四十多了,他的大名几乎被人忘记了,按照山里人称呼的习惯,人人都喊他大花狗。山里人,人人有小名,小名咋起,自有山里人妙趣横生的风俗。凡是男人,他的大名必须严格遵循家族辈分的排列,不许胡乱随心所欲,不像现今,父母翻烂词典,或本着望子成龙,起一些别有寓意的名字。旧时的女孩子,总要嫁出去,除了大户人家,平民家不讲究。喜欢借些纤巧喜庆的动植物来取名,兰花了,槐花了,豆花了,青草了,穗儿了,巧儿了,杜鹃了,喜鹊了,燕子了。多少年的意识了,女孩子是赔钱的买卖,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了,刚刚能给爹妈干点活,就该出嫁了,白便宜婆家一个现成的人手。因此,大多数山里女孩子都是马马乎乎胡乱起个名字,不至于没名没姓罢了,往往一个名字好几女孩子共用,唯一的差别就是姓氏不同罢了。

    男孩子的小名,意味深广,各有千秋。孩子娇贵稀罕的,希望长命百岁的,偏偏起个低贱的名字,意思是鬼神厌恶放孩子一马;有喜欢让老天爷做主的,孩子生下第二天天不亮,当爷爷的先在家里冲祖宗牌位磕个头,祷告一番,径直走出家门,碰到的第一个东西,牛马鸡鸭鹅狗,石头磨盘碾子,都认为是祖宗和老天赐给孩子的名儿。因此,山外的人来到山村里,听到相互间喊“黑狗,白狗,花狗,鸭子,鹅,黑驴,牛犊,泥鳅,蛤蟆,拴住,锁住,逮住,大山,小山,石头”等千奇百怪的名字时,一定会笑得肚子发颤。

    大花狗是他爷爷迎头碰上一只黑白花的狗起的,倒霉的是下边一溜兄弟,“狗”字排开,弟弟们也延续起名“白狗”“黑狗”“灰狗”等,兄弟几个一窝子咬人的狗。听《周易》姓名学的人解释,某种程度上,名字颇能代表个性和命运。别人的底细不清楚,几个“狗兄弟”的确厉害,动不动张牙舞爪,是村里排在前几名的恶户,老实人家对他们弟兄是敬犬齿而远之。

    单说大花狗,和弟弟们相比,品行恶劣得超乎一母同胞之外。缘由是太丑了,身材上下一般粗,一对金鱼眼,一张蛤蟆嘴,一嘴的耙犁豁牙,蒜头鼻子葫芦脸。也许是头胎的缘故,受胎时太过贪婪,一股脑把爹妈的缺点囊括个溜光水净。凝聚着爹妈双方的面貌特异,头角峥嵘地“呱呱”来到人世,人事渐懂,从人们(包括弟弟妹妹)鄙视的眼神里看清了自己的模样,懊恼愤懑之心顿时膨胀了胸膛,满世界找人的麻烦,跟爹妈打,跟兄弟打,怨天怨地。怨爹妈偏心眼,惟独自个是丑八怪,为啥不分摊分摊,好的赖的均衡一点?眼瞅着生龙活虎的弟弟妹妹,嘴里赫然骂出了“不是一个爹下的种”的混帐话,把个亲爹活生生气死了。明仗着老娘软弱,弟弟妹妹幼小,大花狗在家装摆了几年的混世魔王,好吃懒做,偷鸡摸狗,丢尽了族门的脸面。没过几年,几个虎狼一样的弟弟长大了,乘着晚上睡觉的机会,院门关上,把大花狗皮里肉里狠命胖揍几回,煞住了他在自家的嚣张。

    随着年龄的增加,弟弟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唯独大花狗打了光棍,模样丑陋,品行不端,谁会把闺女送给他糟蹋啊!大花狗冲着老娘哭呀闹呀,摔盆子砸碗,半夜三更嚎得跟野兽一样,几个弟弟陆续另立门户,根本不管他,也没本事管呀,总不能抢个女人绑到他的炕上去吧,哥几个再凶神恶煞,也不敢做强盗的营生。

    单单这些,弟弟们还能容忍,大花狗做下的一件出格事却触犯了百年规矩,让族门和家人们彻底把他从水雾乡的地皮上清扫了出去,像用破扫帚打扫臭****一样厌恶透顶。

    水雾乡多少年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婚时,长辈男人尤其是公公大伯子,是不允许进新房闹房的,谁要进去也必须偷偷的,不让新媳妇晓得,匆匆瞅瞅热闹就得掉头离开,决不允许参与“新婚三天没大小”的闹房活。一旦被新媳妇知道,厉害的拿棍子夯出来也没人责怪。

    山村更撩人的是新婚听窗,此举是山村生活干瘪枯燥的调味品,粗俗恶陋却异常盛行,是日后打趣新人和闲聊的佐料。你想想,那年头男女结婚前几乎不可能经常见面,更甭说单独约会了。少男少女干柴烈火,结婚前被人们的玩笑撩拨得心痒难耐,好奇,冲动,本能,明知道新婚要被闲人听窗,稍不留神走了春光就会成为日后的笑料。可真的迈入了花簇簇的新房,面对着打扮一新的新人,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耳边萦绕着善意的玩笑话,头晕脑胀之下,有几个能关严情感的闸门?于是,一段段,一类类,千奇百怪的洞房笑话流传了出来,变成了山村热闹的一部分。

    大花狗真真参加了弟弟新婚的听窗,闹出了新娘子摔伤和“喀吧”的外号。

    原来大花狗避开了村里其他的听窗人群,利用自己对地势熟悉的优势,早早猫好了地点,把个新婚洞房的情景看了个彻底透彻。里面弟弟小两口缠绵过后,新娘子忽然要小解,明仗着新婚情热,故意撒娇要丈夫象把小孩似的抱着她。新郎情热新鲜,爽快地跳起来,模仿着把小孩撒尿的架势把新娘子抱起来,两个人赤身裸体地搂抱着到了便盆前,一边情话连篇,一边学小孩撒尿,那情景让大花狗血脉偾张,激动加上好笑,忍不住“哈哈”怪笑起来,吓得弟弟手一松,把个白生生的新娘子扔在了尿盆上,就听“喀吧”“妈哎”的声音连成了一片。

    大花狗暴露了行藏,彻底惹恼了族门和弟弟。如此无视祖规伤风败俗的举动,换来了一顿几乎要命的毒打,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砸断一条腿,要么赶紧从水雾乡滚蛋。大花狗当然聪明地选择了后者。刚过门的弟媳妇却落了个“喀吧”的外号,一说起这个外号,人们前仰后合笑破了肚子,臊得新娘子连屋门也不敢出。

    他的老娘和弟弟们说起来都恨得牙痒痒的,毕竟血肉相连,偶尔的良心和亲情念头闪过,也担心大花狗的死活,象他那样一块崴邋“洋姜”,没品行没能耐,搁在外面还不得饿死!可是,老天爷似乎喜欢跟人们逗闷子,在水雾乡狗屁不是的大花狗,神使鬼差地钻进了县城大户人家里,意外地混了个脑满肠圆红光满面,让人写了核桃字大的信捎来,告诉老娘和族门,他活得滋润着哩!

    恍惚过了几年,人们对大花狗的印象渐渐淡漠了,他逐渐变成了闯荡外面世界意外成功的奇人,当人们把目光越过山峰投向那烟雨飘渺的西部平原时,脑袋里不由地迸出“大花狗”三个字,暗暗不服和羡慕从心里油然而生,不着边不靠谱地想象着他在那里的生活。满打满算,大花狗理应老死在外面了,实话,但凡能够一脚跳出这个穷山窝窝,傻瓜蛋才回来哩。

    让水雾乡人万万料想不到,大花狗意外地回来了,赫赫然站立在神婆王老婆子那间昏暗的小屋里。人们象炸了窝的马蜂一样,“轰”地一声跑来看究竟。是阵啥样的风把大花狗刮了回来?是一腚蹲下不走了,还是回来翘翘尾巴再一翅子飞走?

    长年累月单调乏味的生活总是死水一潭,哪怕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也让山里人新鲜好奇,歪瓜劣枣一个大花狗,早在人们的脑海里刻下了牢固的印象,不就一个不成材的玩意嘛,狗吃屎地一头钻进大户人家,多少混得有点人模样,大摇大摆晃着膀子踏进了差点砸断腿的家乡,彻底颠覆了村里人的眼光,怎能不让人们好奇呢?简直像看西洋景一样新鲜哩。

    腿脚利索早早跑来的站到了王老婆子昏暗的小屋里了,消息不灵光晚来的,只好站在院子里,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可着劲儿往里边张望,满心里热辣辣地想看看一别多年的大花狗到底是个啥模样。一层层黑压压的人围成一堵墙,把空间遮了个密不透风,满眼里是大小不一丑俊迥异的后脑勺。脖子酸痛,眼珠子怪累的,在心里骂两句,扭头询问旁边的人。

    “大花狗回来做啥哩?”

    旁边的人拿白眼斜了斜,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气。

    “没长眼珠子咋的?到这里来不是明摆着请大神的嘛!嘁!”

    “请,请……”嘴巴大张着,手指头指着王老婆子的小屋,满脸疑惑。

    另一个人开腔了:“张那么大的嘴干吗?不怕屎壳郎飞到嘴里去!大花狗就是来请大神的,说是要给团长家里人看病哩!啧啧!瞧瞧,名声多大呀,连城里的大人物都听说了,少不得能赚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元哩!”

    大伙的脸上都肃然起敬,隐隐自豪的表情里搀杂着复杂的成分,心里马上想到了不久前那位团长带给水雾乡的一切。买地,建庄园,暴雨,雷电,大火,废墟。但是,平日看起来愚蠢的人们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满心里翻滚的波涛不许飞出嘴巴半点泡沫。初始来的热度似乎遭遇了一盆冰凉透骨的雨雪,浑身情不自禁地觉得寒噤噤的。

    大家不再混乱议论,纷纷把眼睛盯在了小屋的方向上,隔着一层层的后脑勺,可着浑身最大的劲头把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小屋里的动静。心里头翻滚着一句话,可谁也不愿意第一个说出来。

    时间似乎凝滞不动,满眼的后脑勺子也浑然不觉,耳朵里是枯燥的蝉鸣,声嘶力竭的声音象锯齿草一样划拉着人们的心尖子,汗水悄悄湿透了衣裳。咋回事呀,刚才还挺凉快的呢,这个老天爷真是的。

    忽然,一堆的后脑勺子“哗”地闪开了,像沉香拿神斧劈开华山一样,陡然裂开一道人缝,赫然从屋里走出了一个衣衫光亮的男人,人们就觉得眼珠子被猛烈刺痛了,赶紧用力揉揉,俺的妈啊,真是那个狗肉上不了台面的大花狗哩!几年不见,穿登得跟大财主似的,瞧瞧那张葫芦脸,瞧瞧那双金鱼眼,瞧瞧那嘴豁齿牙,瞧瞧那个脑门子,瞧瞧那罗锅腰罗圈腿,真是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这家伙是走了啥样的****运,从一个小鬼眨眼变成了庙里的牛头马面,真是蝎虎了。

    大花狗笑嘻嘻地往外走,一副趟过大世界的神情,一改往日塌肩窝脖的猥琐,和和气气跟记得辈分和名字的家乡人随意打着招呼,竟然修炼得溜光水滑彬彬有礼,配合着赫然分明的峥嵘头角,浑身散发着沉着老练的气度,象一块宇宙之外飞来的陨石,一下子震慑住了围观者好奇浮躁的心。

    莫名地,看着摇摇晃晃的大花狗,一些人的鼻子火辣辣发疼,心里打翻了五味瓶,眼珠子象铁屑被磁石吸住似的片刻不离大花狗的身板,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嗓子眼里隐隐觉得卡了一根巨大的鱼刺。

    王老婆子尖利的嗓门从小屋里飘出来:“大花狗你个鳖犊子给俺听好了,要想让俺去看病消灾,让他们拿八台大轿来抬俺,少了八台大轿,休想,连俺的一个脚指头也请不去!随随便便使唤你个鳖犊子就想让俺去,他们眼里也太没泰山老奶奶啦!小心打雷劈出脑浆子来!哼!”

    人们觉得打心底里“咕噜”上一串串的气泡,在喉咙里炸成浑身舒服的气嗝,连带着舌头也灵活了起来,纷纷帮腔:“是嘛,不是诚心敬意,哪能随便派个阿狗阿猫的来请大神的,也太不成体统啦!”

    大花狗听见王老婆子的话,不理会人们的讽刺挖苦,毕恭毕敬地冲着小屋答应:“您老人家发的话,俺保准捎回去,俺们团长会掂量您老人家的话。您老人家别生气,俺这就回去。”说完,弯腰鞠了个躬,骑上一头骡子,冲人摆摆手,“得得”走了。

    人们的嘴巴象被糨糊糊住了一样,周围寂静得鸦雀无声,连胸膛里的心跳都听得耳朵根子疼。不约而同地,大伙默默往外走,各自回家,满嘴的石坡砬子。有好奇的,跟在大花狗的后边,远远看着他连自家老娘也没去看望,头也不回地骑着骡子走出了水雾乡的视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