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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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水雾乡恢复了平静,平静中散发着粘滞和封闭,巴掌大的地界,紧紧掌控在岁月的手心里。乏味,枯燥,贫瘠,隔绝,沐浴着南来北往的自然风雨,狭窄的视野里弥漫了混沌的烟尘。

    生活的老钟悠荡着纺锤的钟摆,寂寞里是单调的“滴答”声。斗转星移,叶绿叶黄,婚丧嫁娶,一股股天性的慵懒,惺忪着警世的老眼,打着厌倦的呵欠,温吞吞地踱着方步。

    谷穗渐渐长成,衬着爷爷这棵半枯的老树,呼吸着水雾乡淡淡的水雾,吃着粗茶淡饭,悄悄挺拔起了自我的身姿。女大十八变,谷穗的模样不是惹眼的俊俏,站在人群里,人们惊讶地发现她的脑袋冒出来了。吃惊之下,细细打量她。细长的胳膊腿,皮肤稍嫌粗糙,不细腻白皙,肤色微黑,泛着红色。人人明白,风吹日晒,山里极少人是白嫩嫩的。

    谷穗的五官,唯一奇特的是眼睛,又圆又大,有非常稀罕的长睫毛,眼皮一眨小扇子似的,让村里人感觉不舒服的是眼珠子。别人的眼珠或黑多白少,或白多黑少,谷穗的眼珠像她的头发一样,黑中透着紫褐色,这种颜色随光线的强弱会出现不同的效果,愉悦时深情款款,恼怒时杀气腾腾,困倦时慵懒娇柔,专注时精光熠熠,加上眼睛过大,几乎占了大半个脸庞,让人倒抽一口凉气:山猫!人们想到了一种野生动物。没错,她的眼睛跟山猫一模一样。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这双眼睛像谁呀?人们啧啧称奇。

    谷山老汉紧拽着孙女的衣襟,蹒跚在水雾乡的小圈子里,旮旮旯旯里,亦步亦趋着相伴的身影。老汉的头发眉毛胡须花白,脸庞干瘦让密集的皱纹渐渐淡化,身上的衣裳破旧却浆洗得漂白干净,手握一根弯曲光亮的枣木拐棍,走在瘦高挺拔的孙女身边,意外流露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真是令人惊讶。

    要不是一个村里烂熟,瞅得见老汉擤鼻涕,吐脓痰,打喷嚏,拉屎,撒尿,放屁,打嗝,呼哧呼哧喝粥,吧嗒吧嗒吃饭,猛地里一见,还真以为是修行得道的半仙哩。

    眼瞅着谷穗吃苦能干,安静倔犟,村里人暗暗琢磨起心思来。

    女孩子长大了,婚事是第一等大事。论谷穗的模样,加上神婆传授刺绣的本领,是很多殷实人家首选的媳妇,却因家门的特殊搁置了。

    单单一个谷山老汉没啥,眼瞅着黄土埋了脖子,养活能养活几天?怵头就怵在,她还有个行踪不定的爹呢!众说纷纭里,土匪一说让人后脊梁发冷,心生恐惧。本分人家宁肯退避三舍,娶一个差点的媳妇,也没胆量招惹拼命三郎谷良。这些年,捕风捉影,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万一真是土匪,一旦翻脸不认人,岂不是自招三只眼的凶神恶煞?老百姓过日子,不就是图个四平八稳吗?癞蛤蟆吃天鹅肉,想想没啥,真要天鹅旁蹲着一头老虎,不懂得进退,肥肉膘子吃不到嘴,还会葬身虎口呢!

    小心驶得万年船,犯傻贪便宜的事,少干。

    同龄的女孩们,遵循着山村的习俗,几年内燕子离巢似的,纷纷定亲出嫁。选择,被选择,看生辰八字,评祖宗八代,测婚姻凶吉,谈聘嫁彩礼,选黄道吉日,媒婆脚片子飞跑,吐沫星子乱飞,进进出出,唧唧嘎嘎。女孩子们一下子变得羞答答的,举止扭捏,脸红脖子粗,说话唧唧喳喳。平时一起玩耍的姐妹们,一夜间细分成一个个小圈子,定了亲的在一块悄悄说话,激动、忐忑、向往、喜悦和忧愁;与没定亲的,似乎一下子陌生了,友谊和话题有了本质的区别,她们踏步迈上了一个女人的新台阶,倍感身份拔高,自豪,凝重,看伙伴们的眼神都居高临下。

    谷穗被伙伴们圈在外面,姐妹们忙于生命历程的变化,热情分散了,聚拢少了,共同话题没有了。冷清,孤独,对一个年轻心盛充满好奇的女孩来说,真的很苦涩。好在谷穗从小习惯了,她紧紧闭着小小的嘴巴,低着头,静等自己命运的奇迹出现。不时地,用那双奇特的大眼睛,扫视一下女伴们热闹的景象,暗暗叹息一声,赶紧垂下长长的睫毛,遮挡住内心微微的波澜。

    人是感情的动物,何况是天天在一起。神婆和谷穗的感情已然深厚无比,按照山里人对辈分的排序,谷穗跟着神婆的孙辈们一起喊神婆为奶奶。自从失去亲生奶奶,谷穗从最初对神婆的畏惧,慢慢感受到了一种祖母的温暖和依赖。神婆的教导严厉,几乎不近人情的,可外表的严厉里掩饰不住人性的光辉。原有的神秘可怕逐渐被平凡亲切的形象代替,谷穗熟悉了神婆的喜怒哀乐,熟悉了她的琐琐碎碎,熟悉了她的吃喝拉撒睡,熟悉了她的肮脏体臭和鼻涕呵欠等等凡人的景况。光环退却了,肉身的本色显露,连接两人的纽带紧密了。谷穗从内心里孝敬这个身份奇特的“奶奶”,默默地照顾着神婆,很大程度上解脱了神婆的儿媳,变相地赢得了那只雌狮的感激。

    神婆对谷穗的关心是人们好奇的话题,按天意来说,是人与人的缘分,是人性最精粹的善良使然,是寒冬腊月里一缕温暖的阳光,是苦难关口大慈大悲情怀的展现。神婆跳跃了世俗人情的常规,凭借神秘特殊的身份,干脆利索地挽救了一个频临灭顶家庭的一线希望。

    神婆对谷穗的心思和情感,不是常人能揣摩的,常人只能以遐想去解释。几年下来,随着日夜相处,她们间的口吻是最平常的祖孙口吻了。一个眼睛瞎了,整个世界都陷在黑暗的世界里,对于逝去时光的回忆就成了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题。人老了爱唠叨,琐琐碎碎从神婆的嘴里流出,皮影戏一样断断续续地呈现在谷穗的眼前。无形中,谷穗心里也细致地容纳了神婆年轻的岁月,滴水不漏地游历了神婆生命的两世为人,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万花筒一样让谷穗惊讶和迷茫。

    神婆的孙女们陆续出嫁了,身边只留下不是亲孙女的谷穗。以前,神婆的一切由儿媳收拾,强悍的儿媳嘴软心硬地应付着,常常故意把小屋搞得臭气熏天,欺负婆婆眼睛看不见。谷穗的到来,把儿媳从神威的枷锁里解放了出来,饮食起居都由谷穗照料,里外干净,上下利索,也加深了神婆对谷穗的依赖和亲密。

    瞎子的眼睛也许是多余的,心思却异常缜密敏感,神婆传授刺绣的同时,也密切关注着谷穗的情感。谷穗长大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从走路的脚步声,说话的声音,抚摩时感受到的肢体变化,神婆心里由衷地高兴,依偎在身边的小鸟马上羽毛丰满了,青涩的苹果渐渐甜美,这是神奇的果实,也是神婆援手于危厦的壮举。

    由于儿时的遭遇,谷穗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加上经常目睹神婆施法,莫名其妙的敬畏,也让谷穗把嘴巴闭得紧紧的。除非神婆询问,谷穗几乎是不主动张嘴的。

    “是个有眼色的娃子!”神婆常常颔首赞许,“不像街面那些疯妮子似的,聒噪得跟烂泥塘里的蛤蟆一样!”

    神婆对谷穗的呼吸太熟悉了,谷穗的任何情绪波动,她都能从谷穗起伏不定的呼吸声里感受出来,每每让谷穗惊讶。

    “奶奶,你咋知道?”谷穗眼睛睁得圆圆的。

    “嘿嘿!”神婆得意地裂着没牙的嘴巴大笑,“傻孩子,奶奶有天眼哩!”

    这个时候,谷穗都会把遇到的事情告诉神婆,听着老人给她评判一番,并接受老人自以为是的指导和安慰。

    几天来的沉默同样让嗅觉灵敏的神婆察觉了,追问之下,谷穗说出了自己的寂寞。

    “哈哈,傻瓜蛋子!”神婆沉沉地一笑,“俗话说:好货沉到底,漂在水面上的不全是宝贝。那几个傻妮子,哼!除了懂得嫁汉子生娃娃,还能干个屁事!整天不羞不臊,找个婆家像拣了金元宝似的,井底的蛤蟆见过多大的天!”

    “俺……”谷穗吞吞吐吐。

    “傻娃子,”神婆抚摩着谷穗的头发,叹息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姻缘嘛,也是老天注定的。你跟她们不一样,不一样哩!”

    谷穗好奇地问:“奶奶,啥不一样哩?”

    “别问啦!”神婆严肃地喝止道,“听奶奶的话,老老实实学好针线,甭理那些嚼舌头的糟烂妮子,安安稳稳地等着。会有那么一天的,会的。”

    谷穗紧紧地低下了头,眼睛死盯着手里的刺绣,简单的布料精心的刺绣,呈现出了神奇的景致,鲜活的花草,栩栩如生的虫鸟,湖光山色,谷穗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是这片景色的缔造者。懵懵懂懂这些年,扎得手指皮破血流,忍受着神婆严格的训斥,从一个一个针脚开始,哗然进入这个耀眼的境界,谷穗被美丽的景色陶醉了,内心里涌起澎湃的热浪,对神婆恩情的感激潮水一样袭来,她忍不住抓起神婆那双布满黑斑的手,紧紧贴在嘴上狂吻,眼泪汹涌流出,含糊地叫着“奶奶,奶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啧啧啧,啧啧啧!”神婆的眼睛也潮湿了,抚摩着哭泣的谷穗,把布满眼白的双眼投向黑暗的太空,嘴巴哆嗦着,似乎跟冥冥里的主宰诉说着,祈祷着。

    “哭啥,傻孩子,你有俺这个瞎奶奶,有亲爷爷,都窝着心疼惜你哩!”

    谷山老汉似乎又一番景象,岁月渐老,日薄西山,偃旗息鼓,静听命运的安排。

    象屋檐下的老麻雀,羽毛渐褪,翅膀无力,高高的树梢是飞不上去了,常常落在地面上,挪着小步,打量着远远的天空。

    享受着孙女的照顾,对于死去的和离去的,老汉连想也不想了,有时候,拍打拍打院子里的那棵枣树,蹲在树阴下吸袋旱烟,识趣地悄悄退缩在闲散的角落里,由一棵支撑嫩苗的老树,慢慢弯下身躯,把天空让给了茁壮成长的孙女,低垂下干瘦的枝条,聆听着来自年轻生命的声音。

    从邻里街坊朴实的赞叹里,谷山老汉骤然发现了孙女的成长,惊讶让他合不上嘴巴,恍惚一瞬间跳跃了遗忘的岁月,变戏法似的,癞稀稀吃鼻涕淌眼泪的娃娃眨眼变成了俊俏的大姑娘,鲜活旺盛的生命力是那么刺眼,让老汉猛然里听到了血管里奔腾的声音。

    越是最亲近的人,对于身边亲人的变化,总是最后一个发现。朝夕相处,丝丝变化都连接着记忆里前身的印象,记忆总是顽强的,顽强能溶解日后点滴的辞旧迎新,顽强能模糊视线,模糊感觉,感觉一切都是静止的,一切仿佛是记忆的回光返照。

    自然的一声赞扬,一个惊讶,打碎了谷山老汉沉睡的世界,记忆的链条“哗啦”挣断,现实与过去“嘎嘣”分裂,各自呈现了真实的面貌,新旧对照,反差对比如此强烈,锁闭的世界豁然开朗,老窗口“呼啦”扑进崭新的风景,眼睛不得不使劲揉揉,试图串联起记忆中的片段。

    这是孙女吗?真是自个的孙女吗?是那个差点冻死饿死的黄毛丫头?那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可怜虫?细看看,像真见过似的。高高瘦瘦的个子,长胳膊长腿,圆溜溜邪乎乎的大眼睛,直溜溜的鼻子,紧紧抿着的嘴唇,哎呀,头发眉毛咋黄溜溜的,整个脸庞焕发着一种熟悉又奇怪的气息。

    谷山老汉鼻子一酸,干涸的心泛起了潮水,婆娑的泪花里,似乎闪现过了久违亲人的身影,老伴,儿子,童养媳,他们的脸庞象一张张模糊的年画,重叠地张贴在谷穗刚刚定型的脸上。老汉单薄的身体颤抖不已,血液急促流淌,生命的历程似乎被急剧地压缩,又象焦雷一样在胸膛里连环炸裂。

    “穗儿,穗儿……”老汉裂着干瘪的嘴巴,啥也说不上来,布满老茧的青筋毕露的手死死抓着孙女,那股子劲头就像溺水者抓住了稻草。

    大梦初醒,谷山老汉一度弥散的意识复原,一个个打击,仇恨,痛楚,悲伤,生死,曾痛下杀手,剪切去他灵魂的一段岁月,浑浑噩噩,是孙女青春年华初露端倪的闪耀,驱散了生命里的昏暗云影,接引着一缕清新的阳光,回归到了真实的生活中来。

    老迈惊讶地凝视着孙女,瞳孔里一个新天地飒然而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