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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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谷穗和神婆出人意料地走在一起,让村里人心眼里疙疙瘩瘩特别扭。

    人们喜欢联想,神婆的热心自然引起村里人的猜想,从谷穗神奇的泰山之行,联想到神婆的身份,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难不成老婆子挑选传人?没错吧,要不咋会这么热心呢!自古以来,求明师难,求出色的弟子也是难上加难。神婆的位子不是啥人都能接的,得是命骨里有慧根才行哩。

    人们津津乐道着,想象的第二步是神婆要纳谷穗为孙媳妇,大伙的目光自然落在了神婆那个来历模糊的孙子身上。

    神婆和媳妇的关系恶变,关键原因是媳妇是否格守了妇道,导火索就是备受人们指指点点的孙子。村里人目睹了媳妇猖狂时代经常深夜出入其家的男人,孙子一出世,好奇的人们在小孩那尚未定性的五官上找出了罪孽的蛛丝马迹。

    神婆的孙子小名全心,乍一听是心满意足的意思,上面一口气四个女孩儿,费心使力生个金豆子,绝户的风险没了,香火得以延续,算得上是儿女双全的大欢喜了。可有些细心的人们却从孩子的名字里嗅出了**的气息。

    村里人想起那个频繁出入的男人名字里有个“全”字,心底一亮,心领神会地笑着,嘴里称赞着名字起得好,大伙彼此对对眼神,忍着嘴角的笑纹儿,百转柔肠,心里感叹神婆儿媳奇峰突起般感恩图报的一番良苦用心。

    “是个福相,方面大耳的。”面对着襁褓里的婴儿,人们啧啧称赞。

    “可真全心了,先开花,后结果嘛。”

    “可不,越晚熟的果子越憨实。”

    “你别说,长得不象当妈的。”

    眼睛瞎了,神婆看不见宝贝孙子的容貌,忍气吞声地听着村里人不咸不淡的谈笑,脸上还得流露着心里乐开花的笑容。

    伴随着婆媳关系的演变,孙子全心渐渐长大,出落得五官端正体格粗壮,样子憨憨的,符合山村小子的模样,遗憾的是,浑身上下缺少一股子灵透劲,言语迟钝,眼神呆滞,和四个伶牙利齿泼辣能干的姐姐一比,明显不是一个窝子卵蛋孵出的鸟儿。

    人们持久好奇地注视着全心的模样变化,暗暗印证着心里恶意的猜想,看到孩子长得分门别类,一面厚道地感叹神婆家的灵气全被女人吸尽了,削弱了男人的成色,一面幸灾乐祸地夯实:根不正,自然苗不红啦。

    全心躺在全家人的溺爱包里,享受了全村孩子未曾享过的待遇,一晃十三四岁了,动不动还要姐姐背着,家里好吃的全归他吃,好衣裳先归他穿,几个姐姐是他的使唤丫头,任他拳打脚踢,绝对不敢还嘴还手。在神婆面前败下阵的女人,凭借膀大腰粗,回手收拾女儿小菜一碟,玩似的,一味地溺爱儿子。

    神婆对孙子从来轻声慢语,孙子却莫名其妙地害怕奶奶,大概受了母亲的影响,离奶奶远远的,不管奶奶多么有本事,不管奶奶给他挣来多少好吃的,神情冷冷的。

    俗话说:孙子,孙子,奶奶的命根子!神婆想疼却疼不起来,加上眼瞎,难以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不贴骨,不贴骨呀!”神婆伤心地咒骂,“降生在俺王家门里,是俺王家的种!谁承想是个不贴骨的鳖犊子!你老子短命没了,还指望你给俺摔老盆送终哩!”

    村里人一口咬定,全心出息不成好汉子。娇生惯养的苗苗,能长成精明强干的爷们?眼下仰仗着个大本事的神婆奶奶,赚得一腔子好肚肠,神婆再厉害,不能活千年万年吧?几个闺女出嫁了,凭那个母夜叉似的娘,还能调教出好孩子?那才出了神呢!到哪山上唱哪山上的歌,落生在水雾乡这片瘦地上,要的是一副硬身板,下得田,上得山,吃苦耐劳,得有本事撑起家,贪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非生在金山上。真要天生是个拽孙,金山银山也没用!

    山村流行早定亲,人们纷纷把目光盯在几个姐姐身上,豁上彩礼,快马加鞭抢着娶进自家门里,却把选女婿的目光悻悻偏离了全心,谁愿意把自家闺女嫁给一个好吃懒做的男人呀。有神婆撑着家门,人们大气不敢出,家里也算殷实,换成别的孩子,怕是说亲的把门槛挤歪了,他倒好,没人搭茬。

    眼下,神婆对谷穗格外的关心和疼爱,自然引起了人们的猜度,难道神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明仗着谷山家没人,要打谷穗的主意?真是这样,别看谷穗没爹娘疼,小模样配那个呆头鹅真真可惜了,赌咒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谷穗出入神婆家,自然与全心碰头碰脚的。别看全心呆憨,满心里瞧不起谷穗,打小养尊处优,眼里岂有满身破破烂烂的黄毛丫头,有母亲暗地里挑唆,一肚子坏水要欺负谷穗。昨儿拧谷穗的耳朵,今儿掐谷穗的胳膊,谷穗身单力薄,哪是他的对手。神婆再关照,碍于眼瞎,照样顾全不周。神婆媳妇对婆婆说话低声下气,却敢在婆婆面前对谷穗横眉立眼地吓唬,谷穗只能把眼泪滴在脚下的泥地上。

    全心越发得意蛮横,逮着空隙就对谷穗无休止地欺负,有一天,全心暗暗撕扯谷穗的头发,谷穗一言不发,扔下活计,捏着绣花针往全心屁股上扎了下去,全心“嗷”地一声就跑,谷穗黑着脸在后面追赶,把全心追得满村子抱头鼠窜,村里人笑得前仰后合。

    神婆听媳妇怒气冲冲地告状,淡淡一笑:“全心这孩子该吃些苦头了,眼瞅着大老爷们了,整天跟娃娃似的哪成呀!咱俩谁也不能护他一辈子,再不认真摔打摔打就废了!咱王家千顷地一根苗,日后他不能顶门立户,还不如绝户清心哩!临死,腿伸直了,也闭不上眼!”

    一席话说得媳妇哑口无言,满肚子怒火无处发泄,破天荒抓过全心暴打一顿,怒骂儿子窝囊废不争气。

    谷山听了闲言闲语,满肚子疑惑地跑来试探神婆的心思。

    “少给我鬼鬼祟祟的!”神婆火了,“人家还说俺要把穗儿蒸吃了呢!你也信?不说是给老天爷磕头作揖,俺一肚子好心换了你的狼心狗肺!姻缘天定,岂是你个死烂老头子操心的事!俺倒想让穗儿当孙子媳妇,怕是俺头皮薄顶不住雷轰呢!”

    “那,那……”谷山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个屁!”神婆缓了缓口气,“好好伸你的老腿,哪里舒坦哪里晒太阳去!人家嚼人家的舌头,个人过个人的日子,出去冲那帮子长舌头吐口浓痰:穗儿有穗儿的命,怕是水雾乡还盛不下她哩!趁早把那些臭烂嘴巴给俺闭上!哼!”

    神婆的话高深莫测,满村的人都在咂摸,咂摸来咂摸去,不得要领。谷穗继续跟着神婆学刺绣,技艺日渐娴熟。全心吃一堑长一智,惧怕了谷穗,看见谷穗的影子就躲,恨得神婆儿媳牙痒痒的。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谷山老汉的光景愈发冷清孤单了,看见他,人们不自觉会联想起他家院里那棵歪脖枣树。随着树龄渐高,枣树越发弯曲,满树干的斑驳枯皮,一年年开满浓香扑鼻的枣花,结满累累红艳艳脆生生的枣果,面对着周围粗大茂盛的梧桐和挺拔张扬的白杨,愈发显得可怜兮兮,伴随着太阳下逐渐缩短的树影,令人打心眼里寒噤。

    谷穗的针线活计首先落在爷爷的身上,破烂的衣裳,经谷穗技艺的缝缝补补,不再有裸皮露肉的窘态。补丁摞补丁,却是针脚齐整缝补自然,巧妙体现了穷困女儿的苦心,神婆技艺的管窥透过小小的谷穗略见一斑。谷山老汉从老伴去世后,也穿上了缝补整齐浆洗干净的衣裳。

    人们赞扬谷穗早当家的同时,看到谷山老汉的躯体在衣裳下越发单薄了,岁月和苦难剥光了老汉身上多余的东西,仅仅剩余了完整的筋骨和一息奇怪的生命力,似乎一阵风就能把老汉从地面上刮到九霄云外去,远远看去,老汉像一张薄薄的剪纸飘忽在世间,任谁一指头就能戳个窟窿并碾碎在脚底板下。可人们吃惊地发现,强劲的山风里,老汉慢条斯理地踏着无声无息的步伐,劲风吹得身上衣裳“哗哗”乱响,弯曲的脊梁却没晃动一丝半毫,从他半眯的眼睛里,透出了冰冷和清澈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水雾乡的一草一木,表情呆滞,无动于衷。

    人人害怕并敬而远之的神婆,谷山老汉却百分百信赖,谷穗一连几天留在神婆家里哪怕晚上住在那间小屋里,老汉问也不问。孙女回来,老汉和孙女一起忙活家里家外的事情,把目光停留在孙女逐渐明朗的脸上,默默吸着旱烟,一副雕像的模样。昨儿,今儿,明儿,全然不复存在,珍惜留恋的眼神执拗又令人心碎。

    面对爷爷的凝视,渐渐长大的谷穗报以匆匆的一睹,羞涩的红晕飞上脸颊,活计不停手。女大十八变,爷爷不再可怕,奶奶的模样逐渐模糊,破房子破院落,家门寂静,少有的安详宁静,偶尔有树叶飘落在地上,换来祖孙俩短促的对视和傻笑。烧水做饭,洗洗涮涮,谷穗手脚麻利,身影从饭屋里院子里,蜻蜓点水般灵动。

    老汉喜欢坐在饭屋口的矮凳上,向日葵追太阳似的,追着孙女的身影看。看孙女飞针走线,挽着胳膊,拿棒槌击打衣裳,在洗衣板上揉搓,拧干,甩动,晾晒在颤悠悠的麻绳上;看孙女一颤一颤担着水桶,从村口的井里担水,“哗啦啦”注满泥瓦水缸,拿起葫芦水瓢添进锅里,烧火做饭;水汽腾腾里,贴饼子,蒸窝头,熬玉米粥,抻地瓜面蝌蚪,拿蒜臼子捣蒜。一会功夫,擦净院里的石条桌,几个粗瓷碗碟摆好,祖孙俩坐着矮凳吃饭。吃着孙女做的饭,老汉总要把眼睛紧紧闭上一会,才“吧嗒吧嗒”慢慢的咀嚼下咽。

    生活无法求证,一家一个风景,相似又错落有致,迥异却又相差无几。一方水土一方人。

    生活的脚步慢了下来,水雾乡,历经一段急促的奔跑,躯体需要平缓呼吸。日月尚且轮回休憩,万物需要调息。捶打捶打酸涩的胳膊腿,甩甩脑袋,抖抖肩膀,劈劈叉,抡抡拳头,野摊子摆把式,踢腾几脚,踏一个闹中取静的小圈圈,吐故纳新,休养生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