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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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眼下,谷山老汉和孙女的日子一如潭水,死水微澜。

    嘴巴要吃饭,肚皮要填饱,一口气断不了,日子依旧得忙。死的死了,悲伤过后是淡忘,埋葬了老伴,谷山像多数水雾乡的人们一样,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了活人的身上。

    孤独和清凉让祖孙俩紧紧联系在了一起。白天黑夜,祖孙俩几乎是寸步不离:上田地,收拾院落,拣柴禾,做饭,全是一起做。爷爷衰老,孙女幼小,一老一少,田地里一头一个。爷爷慢慢收拾,孙女照葫芦画瓢,祖孙俩用小小的篓筐,肩挑背驮,来往于田地和家里,把有限的肥料运到田里,把宝贵的粮食颗粒不剩地运回破院;一起到村头的井里挑水,爷爷担着大水桶,孙女提着一个小瓦罐;回到家里,孙女在灶下烧火,爷爷手忙脚乱地站在锅前做饭。馇粥,贴饼子,捏窝头,一边被浓烟熏得鼻涕眼泪满脸,一边是沸水跑了锅盖,溜了饼子,毓了笼布。一头的雾水,满身的大汗,祖孙俩你吆喝我,我吆喝你,又吵又笑。最后,咀嚼着烧糊的粥和水答答的饼子窝头,满脸黑灰只露着白白的眼球牙齿,心满意足地吃个肚皮溜圆,咂巴着嘴,眯着眼睛,长长出口气,爷爷吸袋旱烟,孙女打个盹,生活一样有滋有味的。

    左邻右舍,开始都帮衬着他爷俩做点饭,可日子长了,各家有各家的活计,帮急不能帮久,看到爷俩能磕磕巴巴地过下去,也就赞许地任他们独立操持了。

    “穗儿,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大人们临走抚摩着谷穗的头赞扬,小谷穗会高兴得胀红了脸庞,扭在爷爷的身后羞得抬不起头来。

    清贫的生活也有闲暇时光,祖孙俩一人一个粪筐撅着,随意游走在村里村外,一边随意地寻拣着粪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谷山记忆里的一切,如涓涓溪流在不经意间全部灌给了孙女,上到曾祖辈,下到孙女尚不明白的一切,伴随着鬼怪传说,风俗风情,感慨,叹息,愤怒,憧憬,遗憾,绝望,挣扎,倾注为一泓年久日深却又光怪陆离的潭水,把幼小的谷穗从头到脚浸泡了个湿透,小小的谷穗忽闪着大大的眼睛,神情严肃地聆听着爷爷的讲述,幼小的心灵**着家庭的历史,象一块未开垦的土地尽情吸收了稍嫌磅礴的洪流。

    “穗儿,爷爷说的都记住了吗?”每讲述一个段落,谷山都习惯性的询问几遍。

    “记住了,爷爷!”谷穗每次都频频点着小小脑袋答应。

    “穗儿,”谷山拄着铁锨,久久地注视着远处的山峦,雪白的胡须在风中飘飞,“人活着,要牢牢记住自家的历史,磕磕绊绊几辈子,哪一辈子不是满把辛酸!咱们家,老老少少,老实本分,没说过一言半句恶话,没做过一星半点坏事,诚心诚意敬天敬神,到头来,咱家落得啥结果?穗儿,爷爷不甘心,知道吗?爷爷不甘心啊!你爹在外边,不知道死活,爷爷不指望他啦!你呢,是个女娃子,可爷爷想通啦,古代还有武则天花木兰呢,有能耐不论男女!穗儿,给爷爷争口气,长大了做番大事情,让咱谷家也扬眉吐气一场,爷爷好好等着你那一天哩!”

    谷穗无法回答爷爷询问期待的眼神,她只会学着爷爷的样子,把眼睛盯在静静的山峦上。山峦上轻雾弥漫,处处苍翠,几只山鹰伸展着翅膀漂浮在山谷里,凝固似的,灿烂的阳光下,整个山谷绚烂美丽。

    意外,让满村老少惊大了嘴巴:神婆竟然操心起谷穗来了。

    真是鬼使神差,料不到哪座山上出猴子,不沾亲不带故,驴唇不对马嘴呀!

    满村人觉得浑身不自在。照习惯,和神婆打交道多是老人们的事,像谷穗这样的娃娃,跟神婆出乎寻常的贴糊,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加上谷穗莫名其妙上泰山磕头,真假难辨,让人们觉得小小的谷穗身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神婆婆媳的关系经历了东风压倒西风的演变,强悍泼辣的媳妇败在拥有神秘力量的婆婆手下,从此一蹶不振,任由瞎眼的婆婆里外喝叱,媳妇烈马屈膝摇身一变,成了低眉顺眼的小绵羊。说起她们家的乾坤大挪移,人们都当成笑话谈得津津有味,看着别人家,回味自个家,嘴角流露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自诩,苦涩,感慨,尽在不言中。

    抛开神婆的特殊本事,村里人深知,神婆更有让女人们羡慕的绝技。神婆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金针”,一手刺绣的绝活惊才绝艳,是所有想在针线方面一较高低的女人心中榜样和劲敌。多少年较量下来,许多女人都暗暗服了气,心服诚悦甘拜下风,她们精心费力绣出来的活计,跟神婆的针线一比,顿时变成臭****,不是颜色搭配不巧妙,就是图案古板,绣出的鲜花不真,描出的动物不灵。

    “哼!”神婆撇了撇嘴,“刺绣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心里没灵气白搭!抡撅头摸大粪的手能绣出好针线?笑话!你听说过张飞会绣花吗?”

    女人们心里恼怒,却不得不叹服。是啊,身有高低,心有愚巧,不是谁都是织女嘛!那是娘胎里带来的灵气,怪就怪娘老子根骨不佳呀。

    神婆的儿媳妇粗手大脚,刚进门时,气势旺,虚着一双虎眼正眼不瞧丈夫婆婆。作风是烈马红鬃,针线活自然是麻绳穿豆腐,不值一提。刺绣的绝技眼瞅着失传,神婆整天唉声叹气。后来婆媳关系虽然逆转,可媳妇生就了骨头长就了筋,一双扑扇般的大手早已捻不动绣花针了。为此,媳妇更是在婆婆面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瞧瞧你这身肥膘,除了能驮爷们身子,整个是造粪的机器。丢人哎!腿不能搓麻,手不能拿针,除了腚沟里那个玩意,哪儿有点娘们样子!孩子衣裳做的七扭八歪,做双鞋一只大一只小,羞煞祖宗八代!俺一辈子争强好胜,哪里想到娶了你这么个狗熊媳妇!”

    神婆的数落冰雹似的打在媳妇的头上,把个五大三粗的媳妇越发打蔫了身子,心里再怎么恼怒,惧于神仙的力量,也不敢流露半点。偶尔在婆婆背后偷偷用指头狠狠剜钻几下,也是立马惊慌地抬头看看天空有没有变色,生怕神仙看见怪罪。唉,老不死的,啥时候上西天,俺也过几天舒心日子!

    媳妇不能继承衣钵,几个孙女在奶奶的严格料理下,多少得了几分真传,刺绣活在一帮子女孩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加上个个模样周正,虽是自家门槛低矮,却被一些家道殷实的人家相中,纷纷上门提亲,嫁得确实不赖。多少年的眼光了,三从四德,炕上一把剪子,厨房一把铲子,皆是衡量女人能耐的尺码。

    剪子代表针线,铲子代表厨艺。针线好能让一家人衣帽周全鲜亮,人靠衣裳马靠鞍嘛,饭好饭孬关上门吃,谁也看不见,衣裳可是一个家的门面呀,搭眼一看穿戴,就知道主妇的能耐。会做饭,更是一家人的福气,一辈子折腾,说穿了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吗?就算高粱糁子地瓜面,巧媳妇也能做出花样来,吃着喷香,肥鸡大鸭子光用水煮,吃两顿也腻歪。要想一家子穿的体面吃的舒心,巧闺女真是紧俏抢手货呃!娶谁家去都是满门一辈子的福气。

    孙女们凭借一手好针线好厨艺,嫁得舒舒服服,饮水思源,自然感激奶奶,时不时回门孝敬,言谈举止里流露着对生母的轻视,越发压得生母低声下气。

    谷穗偶尔的一次冒失,拿神婆小孙女的针线胡乱锈了几针,神婆用手抚摩着,忍不住心里暗暗叹息了几声,毅然决然让谷穗跟着小孙女一起学刺绣,从针法,选线,调色,构图,藏线,剪面,刮绒,教得细致入微,不顾谷穗刺破的手指如何肿胀,也不顾谷穗童心如何贪玩,连哄带吓唬,把个活蹦乱跳的谷穗牢牢地圈在了她那间神秘的小屋里。

    谷山缩头缩脑曾来探究竟,被神婆一通数落数落得灰头土脸:“没爹没娘的孩子,难道让她一辈子没人要吗?小时侯不受罪,到老了把罪受死?整天跟着你一个死烂老头子,能出息成好瓤子?你们谷家眼跟前这么一根秧子了,你想让她跟你这把老骨头一块烂了吗?”

    谷山啥话没说,“扑通”跪在地上,给神婆磕了三个头,扭头就走了。

    “回去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趁着没伸腿咽气,自个省省心活个塌实。穗儿在俺家里啥事也没有,有泰山奶奶保佑,家里来不了狼也进不了虎!”神婆的话从谷山的身后远远地漂浮着,砸得满街是坑洼。

    从此,谷穗蜷缩在了神婆的翅翼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