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字体: 16 + -

第30章

    神婆的预料没错,团长看来是真心实意请神婆看病,第一次委派大花狗来请,遭遇了神婆的一顿排揎,团长微微一笑,立即让自己的儿子亲自前来。虽然没有神婆嚷嚷的八台大矫,排场也足够轰动了。一行人浩浩荡荡,香车骏马,俊男豪仆,大箱小笼,齐刷刷从清水县城出发,一路烟尘滚滚引人注目地向水雾乡而来。

    水雾乡连地上的小草都佩服得低下了脑袋,漫天的麻雀惊讶成一锅烂粥,把人的头皮都快吵炸了,浓云般的蜻蜓反常地飞出藏身之地,密密麻麻在空中飞舞,遮蔽了阳光。空中只听见“沙沙”的翅膀声,引来了捕食的燕子和其他鸟雀,进攻,逃命,仓皇里飞进人们的衣领里裤腿里,惹得人们浑身乱拍打。

    这下可热闹了,孩子们纷纷从院子里摸出扫帚,炸了群的野马一样“嗷嗷”欢叫着满大街追赶扑打,惊喜的老母鸡们慌乱得连趴窝下蛋的耐心都没了,扑扇着短短的翅膀,上窜下跳地加入了千载难逢的史前盛宴,混乱的场面里,不时有老母鸡屁股一蹲,匆忙产下一枚热乎乎的蛋,象征性地“咯咯”叫两声,扭头又去啄食蜻蜓了。于是,孩子的欢叫声,母鸡的“咯咯”声,公鸡的啼鸣声,主妇们争抢鸡蛋的吵闹声,凑热闹的狗叫声,惊吓得圈里的牛和驴也兴奋起来,伸着脖子,冲着天空引吭长嘶,整个水雾乡鸡飞狗跳天地不安,弄得大老爷们们目瞪口呆。

    “疯了,疯了!全他妈地发羊羔子疯了!”

    让全村人闭不上嘴巴瞠目结舌的,是那帮神仙一样的人物,啥时候见过这样体面排场的人啊,瞧瞧人家,咱还算是人吗?怪不得一出山就被人家叫咱“土包子”,你瞧你,灰头土脸的,你瞧你,脖子上的泥巴两搩厚,瞧瞧你这些死烂娘们,裤腰带还系不紧哩,别伸头探脑地丢人现眼了,也不怕眼皮上的眼屎把人家砢碜煞!你好你好,你老婆的裤裆还没缝上哩,还不是崴邋着罗圈腿使劲蹭吗?也不怕腚沟里的骚臭气把人家熏煞!

    ............................

    全村人象一股股蜿蜒的潮水,紧随着那群神仙一样的人物,一路流淌汇集来到了神婆王老婆子大门前,眼瞅着人家从容不迫地下马,抬着系着大红绸子的大箱小笼,由一位气宇宣昂的年轻人带领着,恭恭敬敬地进入了神婆的家门。

    也许是来人的排场太新奇,也许是来人的腰上挂着盒子枪,村里人本能地站住脚跟,眼珠子直勾勾地注视着,匝巴着嘴巴,吞咽着唾沫,心里对神婆的敬畏妒忌,一股股的热火在胸膛里翻滚,烧得连脚底下的石板都“吱吱”发烫。

    不知道神婆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接待了来人,反正她一个瞎眼婆子,瞅也瞅不见,再俊的人物对她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倒便宜了她那个不正经偷汉子养野种的媳妇,说不定晕乎得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哼!别一头栽到茅坑里灌腔子大粪!再就是,白便宜了谷家那个小妮子,她算那根葱啊,还要跟着神婆一块进城去?你说你说,神婆到底转的哪根筋啊,一大堆的亲孙女不带,偏生带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还是个祸害精,克死一家好几口了!

    人们“嗡嗡”地唧咕着,唾沫星子乱飞,横竖八百年地划拉着,嘴巴发干了,舌头也麻了,腿肚子也酸了,“扑通”一屁股坐在当街的石头上,眼光一转悠,哎呀,谷山那老不死的咋没影呢?这么风光的好事,他咋不来趁趁热闹显摆显摆?

    此时的谷山,正一个人在家里静悄悄地收拾着,通过神婆他知道孙女要随着去县城,还是那个团长家。他把孙女一咕脑交给神婆,自个安静地呆在家里,仿佛一切的事情都跟他无关,他听从上天的安排。

    在全村人火辣辣的眼睛里,谷穗低着头,搀扶着王老婆子,坐进那辆华丽舒适的大车里,随着车轮的转动,“轱辘轱辘”地穿过水雾乡凹凸不平的街道,走出了小小的水雾乡。

    谷穗的心“嘣嘣”狂跳,她紧紧咬住嘴唇,生怕一张嘴,那颗火辣的心就会从喉咙里跳出来摔到地上。

    离开水雾乡的街道,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马车颠簸着,却也不难受,倒是坐在车上的感觉让谷穗有梦游的感觉。第一次,第一次啊,第一次走出水雾乡,激动,慌乱,害怕,喜悦,混杂在一起,各种情绪象漫天翻滚的云彩一样铺天盖地向她的内心袭来。

    “穗儿”,沉默坐着处惊不乱的王老婆子说话了,倒把神魂颠倒的谷穗吓了一跳。

    “奶奶?”谷穗用舌头使劲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沉静如水的神婆。

    “穗儿,别光顾着高兴,伸出头去,看看咱村子。”

    “哎!”谷穗答应着,满心疑惑着掀开马车窗子的帘子,顿时一阵清风吹来,吹得她的眼睛几乎流泪。

    喘息着揉揉眼睛,谷穗把目光投向马车的后面,那就是一直居住的村子吗?

    蜒绵的群山怀抱里,水雾乡真小呀,自己一直觉得巨大的村子现在看起来像小孩的拳头一样,松散稀疏的房屋几乎被绿油油的树木遮蔽了,村子的上空淡淡地飘着濛濛的水雾,向来破旧不堪的房舍变得朦胧虚幻,映衬着苍翠的山体做屏风,象趴在芭蕉叶上的一只蝈蝈似的。

    谷穗的心里涌起异样的滋味,看着逐渐淡出视野的村子,眼眶里弥漫了泪水。感受着颠簸摇晃的马车,觉得身上一根与山村牢牢连接的绳子“喀嘣”断了,身子变得跟羽毛一样“忽”地飘浮了起来,离开了马车,离开了大地,朝着一个陌生的空间飘去。她想呼喊求救,可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她惊恐地闭上眼睛,听凭那股神秘的力量托浮着,晕眩着继续向远方飘去。

    小小的谷穗,在小小的水雾乡里,象水雾乡躺在群山的怀抱里一样,渺小的象只蚂蚁一样,从娘胎里“呱呱”落地,土里泥里,山上山下,踏遍了水雾乡的旮旮旯旯,把水雾乡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根花草都摸遍了,闭着眼睛也能窜来窜去,不会被绊倒,不会掉进坑里井里,说得清水雾乡每户人家的大门有几层胚,屋顶上有几个洞,可她从来没有离开水雾乡一步,像腹中的婴儿没有离开母亲的肚子。

    也许,谷穗的童年和少年是凄凉的,是苦涩的,甚至是不幸的。从落地伊始,没有得到应有的温暖和呵护,流淌的泪水比村子东边的河水还多,心里饱受的凌辱和羞愧比风化的岩石还要厉害。毕竟,她的世界是水濛濛的水雾乡,水雾乡就象一枚巨大的蛋壳,用它自身特有的酸甜苦辣滋养着她,从婴儿到蹒跚学步,从咿呀学语到体味人情冷暖,从懵懂幼稚到分清善恶,谷穗就是蛋壳里一点点孵化成型的幼鸟,她所有的挣扎也只是属于蛋壳世界里的蠕动。

    水雾乡的天空就象一层透明的蛋壳,吸收着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孕育着一只只也许出壳一飞冲天,也许胎死壳内的幼雏,平静冷酷地听凭他们在蛋壳内苦苦挣扎,默默履行着上天对生命的考验与遴选,锤炼着分属于不同际遇不同人生的灵魂,任由他们自己啄开蛋壳进入外面的世界,开始他们崭新的生命空间。

    习惯了蛋壳世界的冷暖,乍一离开,不管能不能回来,谷穗都感觉到了颤抖和恐惧,象只刚刚破壳的小鸟,打量着凶吉未卜的新世界,稚嫩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毕竟,身上尚未羽毛丰满,还不能在辽阔的天空里滑翔出自由的欢歌。

    她的内心深处,怎能不依恋那个庇护了她很久的蛋壳?水雾乡的天地就是全部水雾乡人的蛋壳,从头顶到脚趾,他们离不开其中流淌的河水、飘逸的水雾、贫瘠的土地和蜒绵的青山,以及那些滚瓜烂熟的生命群和灵魂群。猛然里,旱地拔葱一样,把她连根带叶从水雾乡里拖出来,谷穗觉得从顶梁骨一直到脚后跟,身上的筋骨被抽离了,牢牢留在了水雾乡的土壤里。

    “穗儿,穗儿!”王老婆子好久听不到动静,生气地喝道。

    “呃,呃,”谷穗的嘴里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她多么想扑进神婆奶奶的怀里尽情痛哭那种难言的恐惧,可她真的像抽离筋骨似的,瘫软在那儿,一动不能动。

    神婆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急忙伸手,摸索着抓住谷穗的胳膊,一直摸到头顶,轻轻抚摩了几下,谷穗就觉得鼻梁里一道凉气直冲顶梁,僵硬的身体春河解冻一样“哗啦”一声松散了,鼻涕眼泪喷薄而出,“哇”地哭出了声音。

    “可怜的娃呀!”神婆摩挲着谷穗的头发,轻轻安慰着。

    哭声惊动了马车外的人,询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啥事,孩子想家了。”神婆平静地说。

    “那……”

    “赶路要紧,不看天不早了嘛!”神婆呵斥着。

    马车继续“轱辘轱辘”地摇晃起来,马蹄得得,一路上卷起黄黄的尘土,路上的车轮印儿象两道飘渺的线,一端把水雾乡遥遥地抛出视野的范围,一端缓缓地延伸向陌生的前方。

    天真的不早了,太阳经历一天,已经无力地卧倒在了西天地平线的云堆里,大半个天空失去了蓝色,夜色迅速从三面包抄过来,唯独西边的天空,凶猛地燃烧着云彩,象失火的天堂倾泻下来的火流让土地沸腾了,深厚的土地打开一个缺口,用晶亮的黄河波涛,把疲惫无力的夕阳兜揽进怀抱。

    走过山梁,来到平原,清水县城跳入眼帘,映衬着美丽的火烧云,竟是如此的巍峨壮观。

    人群里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赞叹声传进马车,谷穗和王老婆子都不由浑身一颤,心跳和呼吸急促了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