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字体: 16 + -

第14章

    忌房,吃素,净身,净心,千叮咛万嘱咐,眨眼都筹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屈指算来,上山烧香的日子到了。日子是神婆选的,水雾乡及临近几个村子的人都热热闹闹地参加了欢送仪式,几十年过去了,人们还津津乐道当时的盛况。

    那天的天气很好,天公作美,热辣辣的南风似乎小了些,风神似乎感觉到了人们对它的烦躁,也似乎知道连续的扫荡让山川大地挥发尽了水分,把老百姓心头热乎乎的、丰衣足食的梦想刮得支离破碎,成了荼毒生灵的罪魁祸首;一来职责所在不敢亵渎天命,二来跑顺了腿难以停下脚步,眼看着人们难看厌恶的脸色,不由惭愧地减轻了呼啸的力量,试探性地偷窥着人们的举动,惊讶着人们的虔诚和狂热,隐隐预感到了似乎有某种力量即将来结束自己的驰骋。

    谷山家的几乎一夜没睡,既兴奋又担心,还有点害怕,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担心老头子,担心孙女,担心鸡担心猪,担心柴禾担心瓦,一遍又一遍嘱咐着,闹得谷山心里怪不是味儿。

    “好啦好啦,天塌不下来!是上泰山烧香,不是上西天不回来,还是多理料理料自个吧!一百多里地呢,实在走不动就歇歇,别逞能硬撑,家里还等着你烧火做饭哩。”谷山几乎说不下去了,鼻子酸酸的。

    “奶奶,俺也去。”谷穗缠磨奶奶多少天了,她舍不得跟奶奶分开,她心里依然害怕爷爷。要是奶奶不在家,爷爷说不定又抡着大巴掌搧她。

    奶奶慈祥地摩挲着谷穗的头发,摇了摇头。一个小娃子,哪有能耐走这么远的路,爬那么高的山。

    “乖孩子,在家听爷爷话。”

    谷穗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看山羊胡子掘得老高的爷爷,咕嘟着嘴巴,低下了小小的脑袋。

    神婆在水雾乡横空出世,几年来影响颇大,水雾乡自然而然成为祈福活动的基地,邻村里一些参加祭祀活动的老婆婆们头天晚上就来到水雾乡住下,拜访过神婆,按照神婆的指派或是找到亲戚家歇下,要求第二天天不亮就得洗漱出发。

    真是比过年唱大戏还热闹隆重,祈福关系乱世庇佑,关系风调雨顺,关系到粮食。平安是活命的护身符,粮食是命根子。神婆嘴里一句保佑贵人,谁心里不承认自个是贵人?村里各姓的族长,村子的村长,也不敢等闲视之,加上好事者起哄,竟然搬出了锣鼓家伙。不知村里谁家养的公鸡弯着脖子努力叫响第一声,村子里立马灯火通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夜没有熄灯睡觉的神婆家门户大开,犹如洪水发源地激起的第一朵浪花,夹裹着满村人的心潮滚滚流向村东头的场院上。

    天空依然漆黑,是黎明前的黑暗,是传说里神仙体恤犯错的孝子浪子回头送返赃物而特意拉下的夜幕。人们使劲揉搓揉搓粘连的眼皮,四下里瞅瞅,天空静静散布着一些冰冷的星星,远处的山峦黑得模糊成一片,失去了白天里的棱角和树木的影子。风,南风,还刮着,身上是暖和了,心尖子却觉得冷飕飕的。

    家家的窗子里都透出了灯光,传出了说话声,全村的狗被喧天的鞭炮和锣鼓吓得如临大敌,夹着尾巴急急钻进窝里哆嗦了一阵,听到主人动静,立马胆量大增,伴随着主人的忙乱,纷纷狗仗人势地乱叫起来,隔墙跟邻居的死敌较量起了嗓门的声势。主人心烦,或是一嗓子,或是一棍子,立马蜷缩回窝里,停上一阵,依然不紧不慢地叫着;满村的公鸡锦上添花,啼叫声一个高过一个,加上受了惊吓的驴马的嘶叫,大人喊,孩子哭,整个村子象沸腾的油锅一样,满天空里都感觉到了热气熏脸。

    村长和族长们,一个个相继来到场院上,衣冠整齐,神情肃穆,或交头接耳,或哈欠连连,回答着好奇者的询问。

    “咋只让老娘们去呢?一步挪不了三寸,等走到了,不晚了三秋啦?”

    “是呀,放着咱这些人高马大的爷们不让去,不是耽误事吗?”

    “老爷们甩开脚丫子,来回也就三天,一口气上山,三个十八盘也不带歇腿的。”

    “行了行了!少胡嘞嘞,不知道泰山奶奶是女的呀!大老爷们浑身臭烘烘的,不怕熏泰山奶奶一个跟头!怕是雨求不来,倒先讨个霹雳落下来!”

    “那也犯不上拿小裹脚走着去呀!就她们那双三寸金莲,一步三摇,哪辈子挪到呀!满村里有骡子有马,骑着或是套上车坐,省劲也快当!”

    “那跟在家里冲着泰山奶奶庙磕头有啥不一样,要的是个心诚!你小子懂个屁!”

    “可不,王老婆子还再三交代哩,说是一到了山脚下就得三步一小拜五步一大拜呢。”

    “从山下三步一拜,五步一磕,还不把脑袋磕出浆子来!俺的妈哎,还真是个苦差事哩,怕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够受的。”

    “你当是美差使呀,老天要的就是磨难!当年唐三藏师徒西天取经,也得经受足够九九八十一难,差一难也取不到真经,成不了神仙。这叫不经磨难不成佛,懂不懂呀?”

    “那她们跟西天取经差不多了,岁数又大,病病歪歪,裹着小脚,又没有白龙马驮着,比唐三藏还难哩。”

    “是不容易啊!难为老人们走这一遭,是替咱全村祈福,大伙多念叨念叨,求泰山奶奶可怜,保佑她们顺顺当当地回来。”

    人们七嘴八舌,有说有笑,手里提着的灯笼汇集成一片流动的光河,映照着摇晃的身影,也似乎照亮了每个人的内心。

    锣鼓声慢慢近了,人们知道是神婆带领着上香的队伍来了,自觉地闭上嘴巴,一齐把眼睛盯在了通往场院的泥巴路上。

    一群提着灯笼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跑来了,后边是一群帮忙却没资格上香的妇女,再后边赫然出现了四人抬着的圈椅,圈椅上端坐着穿戴整齐的神婆,双手捻动着核桃珠子,一双雪白的眼睛竟然星星似的,亮得吓人,神情威严恍若帝王出巡,人未到,人们就觉得一阵寒战传来,不由肃然起敬。圈椅的后边是谷山家的一帮子上香的老婆婆们。她们的穿戴让人大吃一惊,像年关节日看到了戏台上的人物来到了眼前。

    老婆婆们清一色灰色衣裤,罩着一件长及膝盖的黄坎肩,头上包着黄头巾,黄鞋黄缠腿,肩膀上背着黄色的香袋,跟赶集用的褡裢似的,装满了上香用的东西。她们一改平日里松皮懈鼓的老迈龙钟之态,眼睛火热,嘴巴紧闭,胸脯紧挺,八字小脚也像麻雀翅膀一样轻快,神奇地配合着锣鼓的节拍起落着,地上不见一点儿尘土飞扬。

    神了,真神了!人们吃惊又敬畏,神秘的气氛包围了头顶,大伙下意识地赶紧抬头望望天空。天空似乎白了些,透出了湛蓝的颜色,缕缕丝线的白云从天空飘过。阿弥陀佛!人们在心里赶紧祈祷了一声。

    村长族长们赶紧迎上去,恭恭敬敬,帮着把圈椅稳稳放下,按照神婆的吩咐向东而坐,上香的老婆婆们围在她的身边,满场院的人们呼啦围上去,你推我搡,伸着脖子,跷着脚尖观看。

    神婆给村长嘀咕了几句,村长挥手让锣鼓停止了敲打,一时间,整个场院安静了下来,只有不懂事的孩子的哭声和狗打架嘶咬的声音。

    神婆面对着正东南,嘴里念念有词了一阵,让人把她扶起来,摆好蒲团,“噗通”跪在了蒲团上,谷山家的一帮人跟着跪下,村长族长们一楞,相互看了看,犹豫着陆续全部跪下了,四周的人大部分也跟着跪下了。

    “烧香!烧纸!跪拜!”神婆声音洪亮地吩咐着。

    谷山家的一帮人熟练地拿出火纸、香炉和香,虔诚地点着。一时,场院上香烟袅袅,火舌乱窜,几个女人赶紧跑到一些柴禾垛前护拦着,被神婆一嗓子吆喝,在自家男人羞怒的眼光里害臊地离开了。

    神婆带头恭恭敬敬,“嘣嘣”有声地磕了九个响头,起身回坐进圈椅,对着谷山家的一众婆婆们大声吩咐道:“吉时已到,上路吧。泰山奶奶知道前去上香磕头了,路上会保佑你们的。泰山奶奶大慈大悲,会赐福老老少少的。上路吧!”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谷山家的一帮老婆婆坚定地迈开小小的脚步,在全村人的注视和叮咛里向着东南的大路走去。一些老人和女人看着她们年迈的身躯,眼里不由淌下了泪水,怕神婆责怪,赶忙擦去眼泪,抬眼望望远处的天空,发现东方开始明亮了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