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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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隐情殇

    明觉山脉,峰峦起伏,绵延百里。山势东高西低,山间明流暗河绕山而过,飞禽走兽时有出没,偶尔可听虎啸豹吟之声。此山南去一百里便是离国国都,“武威”。离国开国国君,离空月,惊天纬地之才,杀伐果断,颇有远见。以明觉山脉为屏障,建都于此。正因此举,病入膏肓的离朝,虽风雨飘摇,但仍可偏安。只是几番挣扎,仍逃不过覆灭一途。医病不医命,失了人心,天下必然离去。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正是此理。

    崎岖蜿蜒的山道夹在两侧跌宕的山峰滚滚向前。一黑衣青年手中折扇轻摇,缓步而上,时而打量两侧山峦,时而吹得几声口哨,逗得两侧飞禽振翅而飞,盘旋几周,潜入深处不见了踪影。观其相貌,竟是那自称“耍猴者”的年轻人。青年眉眼含笑,温文尔雅的风清样子让其平添几分韵味。行出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山道出突然闪出两名身着白衣,背负长剑的中年人,口中冷喝:“来者何人?”黑衣青年面无惊色,笑吟吟的拱了拱手道:“刘兄,谷兄我仅仅离开数年而已,莫非认不得我了?”

    两名白衣人闻言对视一眼,笑道:“哪里话,阁主早已传下话来,说你近几日会赶回阁内,是以我二人早已恭候多时了。”青年右手拍了拍白衣人肩膀,讶异道:“谷明,你如此迫不及待将消息送出,难不成有人答应许你个婆娘?”望着已经腾飞远去的白鸽,青年面色似有不满。后者瞟了一眼身侧青年,语气略酸的道:“你东方望是什么身份?宫中最年轻的长老,我和刘大头,勤勤恳恳多年方才混个小小外阁执事,若是怠慢了你的事情,这个月的老婆本又没得攒喽!”说着不再理会东方望,对着来路打了个口哨,哨音回荡在山中,悠悠反复数次方才渐渐散了。

    东方望皱了皱眉,语气中略微有些不满:“你不是又在招呼“过山驴”来载我入山吧。”一旁的刘大头苦笑摇头,道:“你还是老样子,对那卷毛畜生抗拒的很。”谷明奇道:“这话从何讲起?”刘大头笑道:“他幼时顽皮的紧,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没有一个不遭其毒手。俨然就是个捣蛋大将军......”刘大头话未过半,东方望眼神如刀,射将过来。刘大头观其面色不善,慌忙改口,道:“这次可不是驴儿送你过山,而是用这个。”说着用手一指,东方望寻着前者所指方向望去,宽约数十丈的山涧上方竟是多出了数条黝黑索道,阳光下,青光闪烁,让人望之心寒。东方望上前两步,深不见底的断崖让其脚下有些发软,急忙收回目光,面色犹疑的问道:“这又是什么新鲜把戏?”

    刘大头二人闻言只是淡笑,并未言语,目光微凝,山涧处白云缭绕,青烟似雾。陡然有“哗哗”之声响起。众人寻声望去,来物状似轿辇,其身悬于索道下,去势颇急,“轰隆”的一声,底部与山体相交,崖间碎石窸窸窣窣的滑落而下,坠入山间,没了踪影。殊不知有多少旅人,野兽遭此无妄之灾。临近细看,轿成朱红之色,四壁有窗可视物,可容四人。

    谷明快步上前,微微欠身,道了声:“请。”东方望心中虽抗拒,但仍跨步而入。未等谷,刘二人有所动作,前者从轿中探出头来,问道:“我说二位,这劳什子到底是个什么?”

    刘大头见状,嘿嘿一笑,搓手答道:“这是秦长老发明的新玩意儿,名儿取得还很典雅,名为“鹊桥”,秦长老引明觉山脉之水汇于栖霞峰,借下冲之力,带动机关枢纽,方才有了这座鹊桥。”东方望闻言有些恍然,刘大头所言的秦长老,名为,秦问天,年已花甲,一身所学皆为九宫数术之理,常年守于“万书楼”,并不理阁中琐事。一出手就是这般大手笔,委实让东方望有些感叹。

    在东方望思忖间,鹊桥已然开始转动,铁索转动间,“嘎吱嘎吱”之声愈响。轿身悬于半空中,时而前后晃动,时而左右摇摆,就好似风中浮萍,随波摇曳。一路上,东方望双目紧闭,双手紧握成拳,额间冷汗涔涔,滴答而下。这并非东方望胆小,倒是这万丈悬崖,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任你内力深厚,轻功绝顶,可身处半空,无处着力,也唯有闭眼一途。

    小轿看似摇曳不定,实则安全的紧。其速渐缓,终止于栖霞山上。随着东方望双脚着地,心神方定,这一遭下来,好似两世为人。两旁弟子虽面色如常,但眼神飘忽,不敢在东方望身上多做停留。东方望也觉失态,干咳两声,缓步而去。直拐过山梁,后方弟子的笑声方才悠悠传来,东方望听得面皮一热,但又发作不得,只能由他们笑去了。

    又行百步,两侧忽现农田,茅舍,良田交错纵横,茅屋错落有致。数名辛劳汉子,赤着脚,劳作于田间。见东方望缓缓而来,无不含笑招呼两声,前者一一点头回应。这些都是阁内弟子的家眷,迁居而来,开垦良田。此处虽不及外面热闹,但胜在优雅宁静,好似桃园,也就扎下根来。

    农田之后,是一处碧波清潭,潭水波纹荡漾,白云相映于其上,引得鸟儿争相飞掠。潭边青石,坐一老者,面色淡金,灰布长衫,手持一三尺鱼竿儿悬于潭上。东方望鼻中轻哼,心忖:“这叶老头还是那般讨厌,明明知我到此,还摆出一副迷醉于垂钓的样子。”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只见后者身子微沉,单手掐腰,一声长喝:“叶华长老,一别数载,别来无恙否!”这一喝,声音郎朗,犹如怒龙咆哮,经久不绝。

    老者听得吼声,手中鱼竿儿猛的向上一抖,一条青麟肥鱼跃水而出,鱼尾猛摆,大有不甘之意。叶华摘了鱼钩,随手抛进鱼篓,嘟囔道:“你这臭小子,我在此枯坐了两个时辰,若是惊走了我的鱼儿,看老头子如何收拾你。”东方望心中冷哼一声:“就知道摆臭架子。”面色如故,只是淡笑不语。叶华瞟了一眼后者,不满的道:“以你的脚程,回来的可是慢了。莫不是路上又拐走了哪家姑娘?”东方望怒道:“你这老头,就会乱嚼舌根,难怪到现在也没讨个婆娘,落得个孤独终老。”

    叶华被东方望呛得老面羞红,胡子撅起老高,瞪眼道:“臭小子,是不是想老头子我试试你的武艺了?”东方望闻言,随意摆了个姿势道:“叶老,请赐教!”叶华嘴上虽说,但并未出手,他自然知道阁主招东方望回来的用意,是以更不会在此时与东方望计较。料是平复好了心境,老头挑起鱼篓,搭于肩上,转身道:“阁主在后山等你。”话音刚落,只见叶华,脚掌重重一跺地面,身子凌空而起。左足在凸起处微微一蹭,荡高数丈,落至右侧,继而如法炮制,左右摇荡间已然登顶。回头瞟了一眼那立在潭边怔怔的后者,轻叹一声,缓步去了。

    东方望木然良久,风轻云淡的样子却悄然变的伤感,低声自语着:“后山吗?你又有何脸面与我并肩站在那里?”

    楼台殿宇,鳞次栉比,一花一木,淡雅幽香。阁内气氛,一如往常,安逸似仙境,缺少了几分人间少有的烟火。东方望步履沉闷,拾阶而上,徐徐拐入后山小径。周遭弟子望着前者失魂样子,皆是低低窃语,可前者仿若聋哑,只顾低头走路,全然不觉。

    后山皆是参天古松,四季常青。若是雪天来此,白雪皑皑,覆于其上,银装素裹间,似幻似真,自成一片天地。松下立着一块青石厚碑,碑上以隶书篆刻“楚欢欢之墓”,碑角出刻有“其父楚玄之立”便再无其他。墓前插有三根细香,烟雾袅袅,徘徊不散。

    东方望驻足于三丈外,目光悲戚,忽而抬头望天,默默不语。“你来了?”说话之人一席素白袍服,汉白玉佩悬于腰际,面有倦容,观其年纪约有半百之数,身高八尺有余,长身而立。东方望闻得声音,并未言语,淡淡点头,迈步越过前者,来在碑前。袖袍轻拂,扫去碑上细尘,眼中柔意似水,缓缓荡开,口中轻声呢喃着,只是声音低如蚊音,听其不得。

    如此良久,东方望方才起身,淡漠道:“可还有香稞?”白袍男子点了点头,右手指了指身侧。东方望抽出三支点燃,插于炉内,静静而立,再没了言语。两人就这般默然对立,微风扫过二人衣袍,帯起“沙沙”之声,周遭空气愈死发寂,连鸟鸣声都不曾听闻。如此气氛约有半柱香功夫,白袍人轻叹一声打破了沉寂:“师弟,没想到数年过去,你还是记恨于我。”

    东方望闻言,漆黑的眸子中,似乎闪过了那个名叫“楚欢欢”的白裙女子,以其娇柔的身躯挡下了那一道凛冽掌风。女子虽遭重创,却是眉眼带笑,两行清泪混着刺目鲜血滚滚而下。女子似有满足,似有不舍,柔柔坠入前者怀中。女子朱唇轻启,断续的声音道着:“别恨他。”纤手悄然垂落,只留下一抹还未及凝固的温柔浅笑。思绪至此的东方望,双手细微颤抖,声音沙哑的道:“恨如何,不恨又如何。你我之间在那一掌之后便没了交集。我今日前来,只因要报当初师父的养育之恩。”

    白袍男子闻言,倦容更深几分,怅然道:“当日我那一掌,枉送了欢欢性命,我身为其父,又岂有不痛的道理。”

    原来这白袍男子正是“长生阁”阁主“楚玄之”。而墓碑主人楚欢欢也是其独女。东方望与楚玄之虽为一师之徒,年岁却差之远矣。东方望与楚欢欢,年纪相仿,自幼便是玩伴。久而久之,二人情窦初开,继而互有情愫。二人虽年龄匹配,但辈分却是悬殊,东方望乃是楚欢欢师叔,若外人知晓,必备世人所不齿,恶语相向。楚玄之多次劝说,皆是无果,只能竭力掩盖。

    可世间并无不透风之墙,一时间流言四起。恰逢楚玄之初登阁主大位,立足为稳,阁内多有反对之声。其女楚欢欢之事愈演愈烈,闹的阁中上下人尽皆知。楚玄之为稳其位,一改往日优柔寡断,以雷霆手段强行拆散二人,将楚欢欢幽闭于“忘忧亭”。东方望年少气盛,大闹长生阁,欲帯其远走。东方望连伤弟子十数人,其双目血丝缠绕,发髻披散,形同疯子,周围弟子无不胆寒而退,硬生生被前者闯了过去。

    楚玄之听闻此事,端的盛怒无比,亲自带人将东方望二人拦于山下。东方望此时宛若癫狂,一心只想携爱侣远遁,离开这迂腐透顶的长生阁。楚玄之为保住其阁主大位,竟不肯稍退半步。同门师兄弟,拔剑相向,一人只为情故,一人迈往权力,一时间竟成生死之斗。东方望毕竟年少,无论内力或是招式皆逊于楚玄之,二十招过后,败象已露。渐渐落了下风,但仍招招硬憾,一身白衣,血迹斑斑,嘴角鲜血如注,依旧死战不退。

    如此死斗,周围众人,仿若木雕泥塑般置身事外,任其二人争斗下去。可身处后方的楚欢欢早已芳心破碎,一为生父,一为恋人,本应和睦的二人,却因自己而以命相搏,若是如此,唯有自己长眠,方可解二人死斗,思虑至此,竟是断了生念。恰逢,楚玄之一掌拍出,全力而发,有进无退,楚欢欢纵身掠出,横于东方望身前,挡下了这致命一招。楚玄之全力之下,已然收势不住,只能眼睁睁望着爱女在此掌下筋脉寸断,生机断绝。至此,楚玄之坐稳阁主大位,再无反对之音。而东方望,破阁而出,了无音讯。直至今日,在楚玄之大力寻找下,后者方现身于此。

    东方望轻吐了口浊气,语气淡淡的道:“如今斯人已逝,再来论这些恩怨是非,又有何意义?若不是你传信中,将恩师搬出来,我也不会来此见你。”楚玄之面色黯然,前者言语冷漠,虽看似不记恨当年之事,但心中仍有症结。念及此处,唯有在心底神伤一途。收敛心神,叹道:“阁内门人虽不少,但都难堪大任,不然我也不会寻你回来......”东方望不待其将话说完,挥手打断道:“阁中情况,我无意了解,你我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楚玄之见其冷淡,点了点头,无奈道:“此次,熊江枫在萧山台召江湖豪杰齐聚,更邀请了七公主前往。由于其身份特殊,阁内商议后,由杨叠秋率八名天级弟子保护,可半路依旧出了岔子,杨老受伤不轻,几位弟子也有损伤。所以我希望你能前往,护七公主此行周全。”

    东方望听后,冷笑一声,讥讽道:“这就是你传信中所说的生死攸关之事?我早已不是长生阁弟子,那七公主是死是活和我东方望又有和干系?”言罢就欲离去。楚玄之见其这般样子,也不由来了一丝火气道:“你当长生阁是什么地方,我长生阁创立根本为何?师父临终前,你跪在病榻之侧所说之言皆是空话不成!”身后楚玄之的喝声,令东方望收住了离去步子,仰头驻足,黯然不语。

    东方望心中默默自语:“弟子东方望,此生当以守护先贤典籍,离国江山为己任,方不负师父教诲之恩。”楚玄之见前者收了步子,心中长长舒了口气,若东方望今日撒手不管,自己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料是当日的誓言有了作用,东方望语气也不再如之前般冷漠,道:“那七公主生死与我何干,长生五仙之一的杨老头都受了伤,我这花拳绣腿又有何用?”楚玄之闻言淡淡一笑,知其心思也不点破,叹道:“七公主俨然已经成为离国最后的支柱,她若出了事情,离国最后的脊梁也就塌了。”

    东方望冷笑道:“偌大的朝廷,皇帝昏聩无能,亲佞远贤。文不思政,武不思战。勾栏林立,夜夜买醉。如今却落得靠一女子苦撑大局,这样的离国护它何用,还不如任那北蛮子铁骑践踏,夺了这腐朽江山。”楚玄之欲要出言反驳,但又一时语塞。正在其窘境时,东方望接着道:“若是师父还在,不知他看着离国如今这般样子又会作何感想。如你这般愚忠之人,想来也是可怜,但终究较那些只会缩在角落大骂朝廷的软骨头强些。”

    楚玄之闻言,颇感扎耳,出言道:“长生阁立阁宗旨就是以护国为己任,多少先贤为此殒命,我等身为后人,自应效仿前人,就算师父在世,也当与我一般。”言罢双手背负于身后,面容颇显坚毅。东方望回过身来,盯着前者,问道:“若功败垂成,又当如何?”楚玄之一字一顿,朗声道:“当如文天祥!”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文天祥以衣带赞,在死后得以明志。如此人物,已死告知天下,何为道义!

    东方望看着这个突然间变得伟岸起来的师兄,又瞧了瞧其身后静静矗立的石碑,心中低语:“文天祥吗?欢欢,或许只有此时,我才能稍稍放下些许心中的执念吧。”自嘲一笑,东方望伸手道:“拿来。”楚玄之初时愣了愣,但立马明白其意,手掌一抖,一道纸条脱手而出。前者轻轻接住,在没言语,转身而去。

    楚玄之望着东方望离去的背影,低声喃喃道:“欢欢,若他不是我的师弟该有多好!你若在天有灵,定要护佑于他啊!”言罢,向着松林深处行去。

    当一切归于平静,墓碑后的青松,无风自摆,带起片片涟漪,仿若有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