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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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有了关键的证词,再加上西门晔心下本就存着的推断,自然让整件事的调查很快就转往了正确的方向。

而他首先命人追查的,是那日自个儿外出赴宴后云景具体的动向和行踪。

尽管在面对「黄泉剑」时吃了大亏,可作为淮阴两大势力之一,流影谷的能耐依旧不容小觑。不过半日光景,云景当日的行踪便已给制成路线图呈于西门晔案前。其中以朱砂重点标注的,便是作为其外出的目的地与折返点的茶肆。

据下属情报人员分析,该茶肆的背景清白,并未与特定江湖势力有所牵扯,近日亦不曾有过什么外力介入的迹象,应只是碰巧被选作了会面的地点。

可即便身家清白,单单是那「碰巧」二字,却已足够让那间茶肆陷入了不小的麻烦之中──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流影谷要想按图索骥继续追查此事,自然只能把注意放在当日双方碰头的情形上。而可能的证人,便也非茶肆中的伙计们莫属了。

出于对此事的重视,得到消息当日,西门晔便已亲自带队,同下属几名问讯、追踪上的好手前往茶肆加以问讯。以流影谷的半官方身分,这间无辜倒了大楣的茶肆自然不能也无力拒绝,遂主动空了间宽敞静僻的包间出来,提供这些「大爷」充作问案的处所。

茶肆大体可分为大堂雅座与独立包间两个部份。流影谷以人像分别针对负责两处的伙计加以问讯。大堂伙计因人多事忙,并未特别留意来往出入的人员;负责包间带位的伙计则仅见过云景一人,对理当与其会面的霍景──或者说崔京云──全无分毫印象。

据该伙计所言,之所以会对云景有所留心,是因为此人从进入茶肆包间到离开不过短短片刻,可来时心神不属、去时惊惶失措,还险些与一名上茶的伙计撞个正着,这才让他记了住。这番说词无疑证实了西门晔认定二人在此会面、甚至云景便是由此取得□□的推断。可问题是:若云景真是来见霍景的,以霍景其人的丰姿气度,又如何能不引起伙计们的注意?

除非……那个所谓的「霍景」并不是用「霍景」或是「崔京云」的容貌前来茶肆,而是进了包厢之后才改换容貌与云景相见?

既然牵扯到易容,不论云景所见着的「霍景」是真是假,拿着霍景的画像探问都无济于事。明白这点后,西门晔遂让人转而问起当日茶肆内有无身材与霍景相近,或是气度不凡、只比云景晚些离开茶肆之人。

这一回,问题有了肯定的答案,却也让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据伙计所言,当日确实有一名英伟不凡、行止间颇具才子风仪的男子前来。这茶肆伙计也算见多识广之人,其描述自有其可信之处。问题在于以此人的风华气度,就算行走于闹街之中,也必然会引来他人的稍加注目留心才是。可他遣人沿街探问的结果,却竟无一人能把握其行踪!

如此仪表出色之人,行踪却比外表远较其平庸的云景更难以把握,这代表了什么?代表此人多半会武,且行事谨慎、精于潜迹匿踪……姑且不论此人和真正动手算计自个儿的会否是同一人,单是具备这些个能力,其棘手程度便可想见一斑,更何况他如今连此人──或者说这组织──的身分都还没个头绪?

若在以往,他有所疑心,直接让手下调查一番也就是了。可回想起这半年多来的连串事件与手下接二连三沦为对方棋子的事实,却不免让西门晔对看似理所当然的处理方式有了迟疑。

──若流影谷内部确实已遭敌方渗透,以如今敌暗我明的态势,下令调查便不啻于打草惊蛇,对本就处于劣势的他而言自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更别提家族内部还有一群叔伯、兄弟正等着他犯错出岔了。在此情况下,要想了解一切从而逆转情势,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直接找个「知情人」问清楚了。

回想起那日李列的「示好」与似想传递什么般地四目相接,思绪数转间,答案已然了然于心。

那天的一场戏,不光是为了救出冱羽,不光是为了替他圆谎,更不光是为了示好或提点……在这重重目的之下,其实还潜藏着更深一层的涵义。

邀约。

一个藏得十分隐密,却绝不惧他发觉不到、更不容他逃避的邀约。

李列会主动示好、会筹划出那么一番戏码,自然对那神秘外敌的手段及势力有着相当的了解……也就是说,他要想弄清一切,直接和李列面对面谈上一番便是最好的选择。

和那个……本已被他视作最大敌手的人。

不论以往胜负如何,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暂时放下成见为共同目标携手合作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相比于立场什么的,更让他在意的,是那个一旦赴了约,便再无从逃避的事实。

冱羽的生……或死。

若一无所知,他还可以强迫自己相信冱羽依然活着。可若去了、见了,得到的却不是他所希冀着的结果,他又该如何是好?

但不论如何恐惧挣扎,如何仿徨迷惘……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么一个。

见下属们仍在进一步追问关于那名神秘男子的消息,西门晔也不打断,只是一个抬手招来了一旁等着传令联系的淮阴分舵管事。

「我出去一趟。让他们照这个方向继续查下去,明天我要看到整理好的情报。」

「另外准备一则对外的声明,就说当日黄泉剑上门讨人,由于其徒凌冱羽罪行不重,我方敬重其实力名声,遂同意将人交还。措词口吻务须不卑不亢,同时隐约透露出我方在此事上的主导性……明白么?」

「是。最迟今晚属下便会拟好声明敬呈少谷主批阅。」

「嗯……这趟姚峰成躁进误事,我身边也缺了个能办事的人。你在追查云景行踪的部份做得不错,希望接下来的表现不会辜负我的期待。」

「属下定不负少谷主赏识。」

这分舵管事也是聪明人,哪会听不出西门晔口中的提拔之意?一方之主虽然自在,可若真谋求上进,自然还是图个天子近臣的地位好。他如今年近不惑,正是大有可为之时,眼见机会将临,便已竭力自制,应承的音调却仍不可免地透露出了一丝狂热。

见目的已然达到,西门晔自也不再多留,提步径直出了厢房、离开了茶肆。

眼下正是晌午时分,天边冬阳灿暖,大街上的人行自也格外熙攘热络。拒绝了同行人马随同护卫的要求,他独自一人漫步于热闹的街市中,浮现于心底的,却是如今已显得无比遥远的南城往事。

他是堂堂流影谷少谷主,哪次出外没有随从在前后帮忙开道打点?像这般同来往人行摩肩擦踵,还是化身成「霍景」同冱羽识得后才得以经历的事儿……看着街道两旁不住吆喝叫卖的各式摊贩,心神微乱间,仿佛于耳畔响起的,却是那早已再无可能成真的亲昵唤声──

『霍大哥!快来瞧瞧!这玩意儿当真十分有趣呢!』

即便清楚一切不过是自个儿可笑的白日幻梦,可那过于让人怀念而又奢望的一切,却仍让向来冷静自持的流影谷少谷主有了片刻的失神。直到后方的路人有些不耐于他的停伫硬挤着擦身而过,才让他带着满心的苦涩回过了神,接续着迈开步伐朝目的地前行。

之所以提前离开,还不带任何一名随从,自然是为了赴李列那个无言的邀约──当时二人虽未曾交谈,可既然对方会在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的状况递出如此邀约,合理的会面地点自然也只有那么一个了。

淮阴城郊,南安寺。

以如今的情况,不论李列在擎云山庄是何身分,双方的接触都不可能明着进行,那么在这淮阴一地,能存乎双方默契之中而又不至于打草惊蛇引人疑窦的,便只有南安寺了。

六年前,其父西门暮云与擎云山庄庄主白毅杰决战于南安寺,杀手组织漠血意图刺杀二人,最终为李列和柳方宇所阻;三年前,他为天方之事找上李列,也是借着白桦传信要求与其会面于南安寺。不论是以东庄北谷的立场,亦或西门晔和李列之间来往历程,南安寺都有其作为碰面地点的意义存在。也因此,当他弄清楚李列的那个「邀约」后,这个地点便自然而然地作为答案浮现于心。

南安寺是淮阴名胜,虽不到游人如织的地步,却也足以让西门晔的到来不显得太过扎眼。只是他毕竟不同于寻常人物,就算没有下属前呼后拥随侍在侧,那出色的仪表和不凡的气度却仍引起了相当的注目。也因此,还不等他请人通报,一名小沙弥便已主动迎上了前。

来人脱口便是这么一句称呼,显然早已认出了他的身分──西门晔对此倒也不讶异。他曾来过南安寺数次,兴许这小沙弥曾在旁窥见过,这才轻易将他认了出来。

可这样的想法,却随着对方接续着入耳的话语而烟消云散──

「上穷碧落下黄泉,少谷主可来得迟了些……请随贫僧来吧。」

看似前言不着后语的言词,所传递出的暗示却让西门晔登时为之一震,一股寒意亦随之于心底蔓延了开。

上穷碧落下黄泉,暗示的自然是冱羽。可说他来得迟了又是为何?难道……

随着那理所当然的思路,那张清俊却苍白异常的面容浮现于脑海,而令西门晔气血当下便是一阵翻腾、内息更是一阵躁乱。若在平时,他或许还能找些理由自我安慰,从而勉强静心运气以平抚内息。但此时、此刻,那小沙弥意有所指的言词与自个儿即将面对真相的事实却已让他无从逃避、无从再自欺欺人下去,而仅能逼迫自己冻结一切思绪,就这般近乎木然地跟随在小沙弥身后往南安寺深处行去。

因为他已不敢再想。

小沙弥穿的是寻常僧袍,遇着寺内其他僧侣时也是似模似样地阖十行礼。可随着四周人行渐稀,穿过重重院落后,这小沙弥竟是领着西门晔巡小径离开南安寺直入后方的山林之中,足下脚步更渐趋飞驰……南安寺并非武寺,自也不可能随便一个僧人都能使得一身好轻功。西门晔毫不费力地紧缀其后,心下却已不免暗暗揣测起这小沙弥的真实身分。

以擎云山庄一方而言,要说易容功夫,自然属四庄主白堑予最为出名。而眼前的「小沙弥」单以轻功而论便已构得上一流,又能在南安寺内来去穿梭而不引起寺内僧侣疑心……莫非便是白堑予所扮?

若真是白堑予……以其庄主之尊尚只是做个引路的动作,那么主导了整个行动的,自然只会是擎云山庄的几个高层人物。

只是如此猜测才刚浮现,心底便已是几分自嘲之情升起,因为自个儿在这种时候竟还有那等心思谋画筹算的事实……望着四周萧索的山林风景,自嘲之外、恐惧、悲伤、懊悔等种种情绪一涌而上,却终仍是因着那份难以抛下的防备而全给掩藏在了表面的平静之下。

如此前行了好一阵,随着足下所踏由单纯的林地转为蜿蜒小径,一座清幽的林间别庄亦随之映入眼帘。几名瞧不出具体来历的护卫拱卫四周,占据的方位地势无不切中要害,护卫本身的修为更绝非寻常江湖人物所能比拟,这别庄──或者说别庄内的人──的重要性自然可见一斑。

只是据西门晔了解,擎云山庄在淮阴虽有别业,却不是在这个方向……既然如此,这座别庄又是何方势力所拥有?又因何会与擎云山庄扯上了关系?

可这番思量终没能延续下去。

既已到了地头,那小沙弥自也不再维持先前的僧人作派,同门前的护卫打了招呼后便即一个拱手,按足江湖套路将西门晔请入了庄院里头。

别庄的造景建筑十分典雅,庭院内的花草树木仍可见得几许绿意,丝毫不因眼下的季节而显得萧索凄清。可对此刻的西门晔而言,这些自然不是他所关心的。他甚至无暇留心对方是否暗中有所布置,因为当前方的小沙弥一路领着他进到别庄深处的某间厢房前时,先前曾一度给他刻意忽略了的一切,便再次占满了心头。

小沙弥没有再说明什么,一个拱手后便自旋身离去,而就这么将他一个人留在了房门前。

但西门晔没有问。

他不必问。

对他而言,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并非对方的目的,而是是否要亲手推开眼前的门、亲眼去面对那个可能让他悲痛欲绝的真相……明明是那样渴望见着的面容,却在仅止一门之隔时有了迟疑。他近乎怔然地凝望着眼前的门扉,却连功聚双耳、倾听屋内是否有所吐息的勇气都无法提起。

体内的气血依旧翻腾,内息也依旧躁乱。他几度抬手却也几度放下,向来冷沉无波的俊美面容竟也罕有地染上了几分怯色。

可不论如何畏惧,那份在乎、那份情意终还是胜过了一切。他终还是进到了房门里,也终还是在房间深处的床榻上望见了那个牵系了他所有心神的身影。

却只一望,便让他吐息顺时为之停滞。

他的眼力太好,好到单只那么一个遥望,便清楚见着了榻上青年异常苍白的容色与双唇,以及紧紧阖着的双眸。

眼前所见的一切,无不叙述着青年生机杳然的事实,叙述着……他所有的希冀,终究仍是些太过可悲的奢望。

他不晓得自己究竟是怎么有勇气走到那张床榻之前的。

随着距离渐近,那张清俊的容颜越显清晰,那样慑人的苍白,亦同。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榻前凝望着那个早已刻画入骨、爱恋入骨的身影,却连胸口的疼痛与翻腾都已无了留心的余裕。

「冱……羽……」

伴随着喃喃低唤,陌生的热气盈满眼眶,熟悉的腥甜亦跟着涌上喉头。他双膝一软陡然跪落于榻前,眸中的泪与唇畔的血,亦随之再难压抑地流了下。

冱羽的神色十分安详,安详得像是沉浸于甜美的睡梦之中,而非冰冷的死亡深渊。在一切爆发之前,他也曾无数次这般静静凝望着冱羽的睡容,可不论以往曾有过如何的挣扎痛苦,却都远远不及于此刻心头弥漫开来的绝望。

本就紊乱的内息至此已是完全走岔,平时赖以护体健身的真气化作利刃摧残着经脉脏腑……不觉间,跪立着的躯体已是摇摇欲坠,可那痴痴凝视着的目光,却仍一瞬都未曾由青年面上移开。

他不曾留意自身的异样,自也更不曾留意后方房门的二度开阖与随之近前的身影。他只是那般怔怔地望着那个他深深爱着,却也因他之故而失了生机的青年,直到某个似曾相识的音声陡然于身后响起──

「我有惩戒戏弄之心,却无意藉此置你于死地……冱羽没事,只是睡着了而已。我这便替你运功疗伤,莫要提气相抗。」

这番话传达的信息不少,可对此刻的西门晔而言,真正听得进耳里的,却也只有「冱羽没事」那四个字。也因此,当身后的人以双掌抵上他背心缓缓送入寒凉真气之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便欲提气阻拦……好在原先停摆的理智和思路也已随着那四个字恢复了正常,这才让他及时压抑下了本能,任由那股寒凉的真气进入体内开始梳理、导正自身紊乱的内息。

随着寒意自周身缓缓流淌而过,紊乱的内息逐渐收束聚拢,受创的经脉也仿佛受了滋润般逐渐复原如初……待到几个周天循过,当身后的双掌终于自背心撤下之时,他不仅已将内息收归如常,更连内伤都已尽数痊愈。若非唇畔仍残留着一缕鲜血,先前的那番走火入魔甚至就像是未曾发生过一般、半点痕迹都未曾留下。

而原因,自然在于身后人那身颇有奇效、性质特异的寒凉真气了。

可他却没有马上回头面对来人。

他只是一如先前地怔怔凝视着榻上容色苍白的凌冱羽,而后战战兢兢地抬起了手、万般怜惜地抚上了那安详却也脆弱的睡容。

触手的肌肤微温,不似往昔那般温暖,却也不是全无生机的冰冷。他轻轻拂开了凌冱羽额前散落的浏海,以指细细描绘着那醉人的清俊轮廓……及至指尖近唇,感觉到自上方鼻间流泻的微弱气息,西门晔才放心似的一阵长吁,依依不舍地抽回了留连于青年颊侧的掌。

而后,他双膝离地长身而起、一个回眸望向了那个设计让他内伤呕血、却也同样将他由绝望中「拯救」出的来人。

入眼的,是如今已算在意料之内的无双容姿。

昔日初见时,一身的病弱之态让那张容颜总脱不去几分凄楚的色彩,倒与江湖上传闻的「美人」之称十分相符;可现下一见,那容颜依旧,充盈于其间的却是绝对的淡定静稳,又岂有分毫柔弱之色?如此模样,比起「美人」二字,倒是「翩翩公子」更适于形容其人了。

擎云山庄二庄主,白冽予。

他早就疑心过白冽予和李列本为一人,只是上回岭南一见,白冽予不知如何隐藏了一身功力,这才暂时将他瞒了过。可如今再度相见,那音声、真气无不与他所熟知的李列相同,自然将那最后一分疑虑也完全抹了去。

李列既是白冽予,那么这个白冽予自然不可能像江湖上所传言的一般、只是空有个二庄主的名头而无任何实权──以其能耐,就是独掌擎云山庄都没什么问题。考虑到白桦的存在与李列一直「效力」于白桦的事实,答案自然清楚明白。

并非李列「效力」于白桦,而是白桦本就为李列所掌……那看似凭空冒出的白桦根本就是擎云山庄的情报力量所构成。而看似碌碌无为的白冽予,便是一手掌控了这情报部门的人。

打从确认凌冱羽平安无事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彻底恢复成了那个运筹帷幄、精于算计的流影谷少谷主,诸般思量也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他已然抬袖拭去了唇角残余的血丝,容色微冷:

「这就是白二庄主和人谈『合作』的方式?」

「若非少谷主方才吐的那口血,你以为我会如此轻易便善罢甘休?」

尽管方才才以心战之术激得对方走火入魔,白冽予容颜之上却见不着分毫足以称作「愧意」的色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了冱羽的信任,却连押解他上京都没能将他护得周全……若非我早有防备使计换下了云景手中的药,你以为自己眼前的冱羽还能像现在这般仅仅是陷入半龟息状态而已?」

脱口的音调淡稳,可那言词间所蕴含的一切,却远比任何疯狂愤怒的质问更来得撼动心防──几乎是在他提起「冱羽」二字的同时,西门晔便已再次回眸望向了榻上沉睡的青年。那末了的一句反问更是让从不示弱的流影谷少谷主身子为之剧震。足过了好半晌,才听得西门晔音声微颤,问:

「那他……冱羽的身子……」

「好得很。如此状态只是为了方便你我谈话而为之──冱羽还需要休养,不适合太大的刺激。况且他若真醒着……少谷主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吧?」

「……你倒似什么都看穿了。」

「如今你我是友非敌,看穿了又如何?若非看穿了少谷主心思,能否下定决心与少谷主合作还属未知。」

说着,白冽予已自提步行至榻边、一个侧身挨着昏睡的凌冱羽就此歇坐了下……莹润如玉的指掌轻抚上青年睡容,亲昵得让人生厌的的姿态让在旁瞧着的西门晔差点没大步上前将人远远推开,足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将那份嫉妒仅化作言词道出了口。

「我本以为擎云山庄对冱羽的关注,不过是源自于白炽予和他的交情……现下看来倒是远不止此了。」

意有所指的话语,说穿了却也不过是为了打听白冽予之所以同冱羽间亲昵若此的理由。可白冽予对他知根知柢,又岂会不清楚他真正的用心?唇畔带着戏谑的笑意因而勾起,原先单纯轻抚着师弟面颊的指尖却已化作了无比暧昧的勾画撩拨,甚至沿着下颚一路滑进了青年微敞的领口……

如果凌冱羽刻下依然清醒,就算明知是演戏,也必然会因师兄如此举动而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可眼下他早因药性而睡得死沉,又哪会知道自家师兄趁火打劫的举动?自然是随白冽予爱怎么演就怎么演了……光洁无瑕的长指便那般满载调情意味地留连于青年□□于外的侧颈,直到见着西门晔目中几欲冒火,白冽予才一个抬头、语带挑衅地开了口:

「少谷主若是想问我与冱羽的关系,直接询问就是了,又何须如此拐弯抹角?」

「……既然如此,白二庄主直言回答便是,又何须再回上这么一句?」

「少谷主胆量不大,火气却是不小……若我说冱羽和我本是一对,不知少谷主信是不信?」

淡然如旧的音调,所道出的,却是足以让听着的人心神为之震慑的言词──饶是西门晔已对此防备再三,也无数次告诉自己莫要着了对方的道儿,却还是忍不住给那入耳的言词激得神色大变。

好在他今日迭经打击,承受能力比之先前要好上许多,短暂的震惊之后当即稳住了心神,沉声道:

「你胡说什么?且不说冱羽并无龙阳之好,以你的情况,和那柳方宇不清不楚尚有可能,又哪里会牵扯到冱羽身上?莫要以为谁都有那等骯脏的心思。」

听他用上如此言词,白冽予不怒反笑,直望向西门晔的目光却已带上了几分锐色:「可少谷主怀着的,不就是这等『骯脏』的心思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反问,却已是再明白不过地揭穿了西门晔一直苦苦隐藏、压抑着的深重情思。

早从意识到这份情感之初,西门晔便一直竭力抗拒着,不光是因为双方的身分,更是因为彼此同为男子的事实……即使后来已认命地由着这份情意发展茁壮,他也一直刻意隐藏着,仅在面对凌冱羽时会不由自主地化做关怀流露少许。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自个儿掩藏得这么深的一切,却在几个照面后便给白冽予尽数揭了开。

说得也对……若非早就给对方把握到了这个「弱点」,本应和其势均力敌的自己,又岂会像眼前这般处处落于下风?

好在白冽予无意继续在此事上玩弄他的感受。原先暧昧地留连于凌冱羽颈侧的指不知何时已然抽回,无双容颜之上神色一整,而终是从善如流地同西门晔道出了真正的答案──

「我们是师兄弟……打从冱羽九岁上山到我艺成出山之前,他的起居多是我一手照料,剑术上有所疑难也是我一手解答。我二人虽无血缘,却亲若手足──事实上,相比于有血缘关系的两个弟弟,我和冱羽只怕还更亲近一些。」

相比于先前的那一个,眼下的回答自然更为可信和让人接受一些……可就算确认了对方并非「情敌」而是「大舅子」,心思全被人揭开的西门晔却还是足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得以维持住平静的神色,以着近乎漠然的音调开了口:

「你既已看穿一切,方才又为何让我那般……亲近、碰触冱羽?」

「你是情意深重,而非恨意滔天。既然清楚你对冱羽只有爱护怜惜,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拦?当然,若你打算无视于冱羽意愿强求于他,自然就另当别论了。不过我想以少谷主的自制力,这种事想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的。」

说到这,白冽予语气一转:「诚如先前所言……若非清楚少谷主对冱羽在乎至深,白某也不会大胆定下如此计画邀请少谷主前来相商──以少谷主之能,在经历了由岭南到淮阴的连串事件后,想来也对那股潜于暗中的势力有所觉察了吧!」

见对方已将话转入正题,西门晔自也不会任由自个儿的心思继续在那样的儿女情长上打转。于对方默许的目光中拉了张凳子于榻旁歇坐后,多少恢复本色的流影谷少谷主神色微凝,启唇道:

「先前我还有些不解于这股势力因何执意冲着冱羽下手,如今倒是真相大白了──冱羽和二庄主情同兄弟,一旦真于流影谷手中有了什么万一,即便你我同为正道,也同是懂得权衡优先利弊之人,却也必将因这生死之仇而势难两立。」

顿了顿,「却不知这股势力究竟该如何称呼得当?二庄主既主动相约合作,又能料敌先机救下冱羽,必然已对此有了相当的了解才是。」

「……少谷主若对昔年江湖旧事有所了解,想来也会听过这个名字。」

「对方的势力究竟潜伏得多深,我至今仍无法完全摸清。但光就那个势力本身而论,答案只有三个字──『海天门』。」

伴随着略显凝重的语气,自白冽予唇间逸出的,是往年曾一度撼动了整个江湖的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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