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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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延续多日的大雪,终在蕴酿成灾前适时地停了下。暌违多时的灿暖冬阳将积雪所覆盖着淮阴城映得一片银白。地面雪融后导致的潮湿泥泞虽不免给百姓们带来些许困扰,可屋外明朗的天候却让人很快便给涤去了心头的烦闷,尽情地沉浸在这阔别许久的晴空之下。

只除了雄踞淮阴城一角的流影谷淮阴分舵。

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闯入劫囚,就算对方是大宗师,对一向自诩正道头领的的流影谷而言也依旧是件极不光彩的事。只是先前的**太大,随之造成的伤员亦多得无从粉饰太平,尽管流影谷成员都已被下了封口令对此避而不谈,相关的消息却依然在半天内便传遍了整个淮阴城。

这些年来,流影谷和擎云山庄的对峙一直是淮阴城居民乃至于过往江湖人士关注的重心,前些天西门晔押着凌冱羽入城的事才引起了一番**,如今传闻有人闯入袭击,又如何能不让人多做联想?在流影谷一方依旧保持沉默的情况下,自然引发了各式各样的谣言。与事实相近者有之、大大悖离真相者亦有之。可即便整个淮阴城都已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作为现今流影谷淮阴分舵最高主事者的西门晔却始终未曾出面对此有所澄清或指示。

在他看来,比起对外辟谣,如何找出个合理的解释避免让他在遭遇此事时的被动与不作为变成叔伯们的箭靶才是最为优先的事──先前亲手伤了冱羽甚至将其擒下,不就是为了确保自身的地位?若因此而功亏一篑,那他之前的牺牲和隐忍岂不都就此白费?

只是如此念头才刚浮现,凌冱羽面色苍白呕血昏迷的模样,便旋即占据了他整个脑海……西门晔只觉吐息一窒、内息亦随之一乱,若非刻下正孤身处在自个儿卧室中,那瞬间变得惨白的面色只怕立时便要引得下属一阵惊慌。

可几个深呼吸平稳气息之后,继之袭上面容的,却是深深的自嘲与讽刺。

牺牲?

他牺牲了什么?

与冱羽之间的友谊?还是对方的性命?他自以为付出了很多,可实际上为了他的前程一再受伤遭罪的,却一直都是错信他的冱羽……如今冱羽都已生死未卜,他还谈什么牺牲、谈什么白费与否?

他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西门晔。每一次为了那个「少谷主」之名的稳固而伤害冱羽,心头的痛楚便一再侵蚀着以往奉若圭臬的一切。他曾经不择手段,曾经冷酷无情,承继父亲的地位壮大流影谷一直是他最大也是唯一的目标,可现在,本只晓得排除一切障碍前行的他,却已有了无论如何都想把握的事物。理智一次次逼着他前行,他却无法不回首顾盼、万般挂念,而结果,便是现下冱羽命悬一线,自身却也露出了足以为敌手利用的破绽。

他什么都想保住,却祇怕什么也没能保住。

望着身侧那把从黑衣人闯入到离去都未曾真正由怀中取出的铁扇,以及上头曾短暂属于另一人的羊脂白佩,西门晔双拳微紧,那日的种种经过,却已不受控制地再度于脑中闪现。

他本以为自个儿已将冱羽的影响力估得够高了,却直至见着冱羽面色苍白口吐鲜血,才又一次体认到了自身的天真……换作以往,不论那黑衣人的声势如何惊人,他都绝对有能力在第一时间找出符合他身份的对应方式才对。可那时的他却一心只挂记着冱羽的生死,直到黑衣人仗剑阻下了他由云景怀中夺回冱羽的动作,才终于让他留心到了四下的混乱。

但他却依旧没能做出「合理」的反应。

因为冱羽中毒的事实,也因为来人仍未完全清晰的目的……他心底对于押送冱羽回京本就存着极深的矛盾,如今冱羽身陷危机,若黑衣人的目的是打算救走冱羽,他又如何能下手阻拦?在状况犹未明朗的情况下,每拖上一分,都只是更将冱羽推往绝地而已。

所以他迟疑了,而终导致黑衣人大杀四方、并堂而皇之地在他面前夺走了冱羽。

见着冱羽落入那人怀中的瞬间,可悲的独占欲和心痛让他差点便要再次矛盾地出手相阻,可黑衣人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却压下了他最后一丝冲动──因为,那个「似曾相识」的对象,拥有一手高超的医术。

那天,是他头一次真正无视于家族、前程而将「凌冱羽」三字摆在了首位。直到那牵系了他全副心神的身影再难瞧见,他才强逼着自己定下心处理起一应善后事宜。

西门晔终非等闲,即便依旧心乱如麻,却仍很快地由下属们支离破碎的证词中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尽管目睹甚至参与一切的下属们全都认定了来人必是黄泉剑聂扬,西门晔却很清楚:「黄泉剑聂扬前来相救弟子」不过是个太过高明的障眼法。来人没有大宗师的实力,有的,只是足称一流的剑术与过人的心机谋算。

前者或者还可称作疑问,可后者,却无疑证实了他对那黑衣人身分的判断。过于精准的时机和行动路线,再加上那样善于利用形势的心战手法,若非在其所使剑术之上犹有疑处,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人便是长年来与他敌对的归云鞭李列。

的确……以凌冱羽的身份来说,有那个实力和理由出手相救的,不外乎擎云山庄和其师黄泉剑。只是凌冱羽身上已因行云寨之故而给打下了一个「贼人」的标记,擎云山庄就是再怎么惦记其安危,也是绝无可能明着出手的。而李列多年来明与擎云山庄对立,暗中却为之谋划出力许多,由他来安排救人之事,倒也称得上是合情合理。

可李列又为何要刻意营造出「黄泉剑出手」的假象?

如果只是为了彻底摘除擎云山庄的嫌疑,以他的聪明才智,多得是将此事变成无头公案的方法,又何必硬要将黄泉剑牵扯入此事?不错,假扮成一位大宗师确实让李列的救援行动顺利不少,可若让真正的黄泉剑知道自己莫名奇妙就多了这么个黑锅,又会如何作想?

被救虽是黄泉剑传人,可以李列的性子,想来断不会做出这等连自个儿都没把握的事──更何况解决的方法远不止此?如此推想而下,莫非李列与黄泉剑同样极有渊源,甚至足以把握住那位大宗师的想法?

思及那日同样让己有所震慑的、黑衣人那一手凌厉的黄泉剑法,饶是西门晔依旧心乱如麻,微微眯起的深眸却已透出了几分锐色。

这李列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谜团?

八年前傲天堡初遇之时,李列对他而言不过是个顺手用之、顺手弃之的棋子,可随着这八年来的种种经历,曾几何时,「棋子」早已成了他不得不竭力防备的对手,更因先前敌暗我明的态势而吃了不少的亏……可如今这李列却在营救凌冱羽之事上暴露了自身隐藏多时的另一个秘密,自然让西门晔不免对此多加思量了。

彼此交锋数回,他不认为李列会在此事上有所失策。而既非有所失策……自然便是对方有意为之了。

可,为什么?

在双方依然敌对的此刻,李列为何要刻意同他泄露自身的根柢?是示威、挑衅,藉此宣示黄泉剑与擎云山庄本在同一阵线?亦或是……

泄露秘密只是「结果」。真正的关键,还在于那个让他深觉吊诡的「黄泉剑出手相救」之事上头?

心下如此疑问方起,西门晔脑中灵光乍现,一个看似荒谬、却又再合理不过的答案已然浮上了心头。

──截至此时,察觉此间异样的仍只有他一人。其余在场的流影谷子弟都仍将那名黑衣人当成了真正的「黄泉剑」。大宗师出手,他们就是力有不逮也是寻常之事,谷中自然不好对此多加惩处……同样的情形也可以用在他身上。

正因为面对的是足以威胁流影谷的大宗师,他的「无所作为」才是最合适不过的反应。

弟子与流影谷为敌,不代表师傅也是如此。也就是说,在黄泉剑真正现身表态之前,他仍须得将对方的立场视为中立,就算无法得其相助,也决计不能将这份力量推向敌方。他擒下凌冱羽本就是形势所逼,如今「黄泉剑」亲身前来救人,利弊权衡之下,顺势让人离开自然是最好的决定──为了一个不见得能带来多少利益的俘虏得罪一位大宗师,怎么说都是极为愚蠢的──事实上,在他想明白李列的用意之前,也一直是本能地顺着这个方向去解释他的「失职」的。可如今细想下来,莫非李列刻意玩了这一出,目的便是为了替他「圆谎」?

以双方一直以来的敌对态势,这个答案怎么想都有些难以置信……可若真是如此,他就不得不继续深思李列如此「善举」背后所潜藏着的深意了。

他们之间虽称不上你死我活,却也不是那种轻易便可有所转圜、握手言和的态势。尤其前不久他才在行云寨之事上阴了擎云山庄一回,冱羽又因他而……在此情况下,李列突来的示好自然不外乎两个可能:一是示敌以弱、实则背后另有谋算;二则是其间尚有隐情,这才迫使李列不得不暂时放下成见与己化干戈为玉帛。

如果是前者,他只要不为这份「好意」所影响,继续加以戒备也就罢了;但若是后者……李列自然不是那种会为求一时平安而暴露出弱点的人。既然那个「隐情」迫使他做出了这等示好却也同样是示弱的举动,就必然有流影谷──或者说他西门晔──不会落井下石的把握。

最可能的解释,自然是这个「隐情」同样对己存在着威胁。

东庄北谷虽互为敌手,却毕竟同属正道,若真面临了相同的外敌,自也不乏暂时放下成见携手合作的可能……问题便在于这「外敌」是否真的存在了。

外敌……么?

伴随着如此念头浮现的,是打从剿灭行云寨伊始、种种过于不顺的进程──先是理当给调虎离山的冱羽意外归来从而目睹一切;再来是和柳林山庄结盟前那场诡异的大火;最后则是那日让自己心痛欲绝的……他早在这趟押送的过程中便已隐有所觉,如今细细回想而下,更不由得冷汗涔涔。

如果真有那么个潜伏于暗、且能同时威胁到东庄与北谷的敌人,那么其处心积虑陷冱羽于险境的目的自然显而易见──一旦冱羽身死,以擎云山庄对冱羽所显露出的重视,只怕双方立时便会因这份仇而陷入你死我活的境地,哪还有携手对敌的可能?

思及此,西门晔容色一沉,当下已是再难按捺,将铁扇连同玉佩往怀中一收、提步便往大牢的方向行去──

那日事发后,除了整顿、安抚人心之外,他最先下的命令,便是将云景押入牢中并让人彻查此事。只是凌冱羽生死不明的事实让他心神大乱,甚至连做做样子全城搜索的勇气都没能提起──一日没见着尸体,他就仍能存着一线希望──向京里回报的事儿又让他焦头烂额,却是直到现在都还没机会去关心一下问讯的进展。

只是想起那个曾在自个儿身畔效劳了好一阵的纤秀青年,最先浮现于西门晔心底的,却是连分毫矛盾都不存的浓烈杀意。

这天下间毕竟只有一个凌冱羽。

事实上,如非忧心冱羽所中的毒是否能顺利化解,他甚至是想直接杀了云景的……可仔细一想,若他真这么做了,冱羽不仅不会感激自己,只怕还会因此又重重给他记上一笔吧?

虽说……就算少了这一笔,他们之间,也不见得有多少转圜的余地便是。

足下脚步未停,心思数转间,西门晔已然行至大牢,并于下属的引领下来到了关押云景的牢房前。

坚实的铁闸后,一抹身影瘫靠于角落之中,周身衣衫褴褛、十指隐见几许血污,略有些骯脏的纤秀面容之上神情迷乱,双眼空洞无神,若非那双同样带着血污的唇仍不住张阖着低喃些什么,说这是具死尸都不会有人怀疑。

微一凝神听出对方喃喃喊着的乃是「小冱」二字,西门晔双眉一拧,本已多少克制了的杀意再次盈满心头。

但他毕竟是极为自制之人。即便心下十分厌恶云景,脱口的却仍只是淡淡一句提问:「用刑了?」

「是,可没敢用得太重。高管──高城的体质极弱,属下怕他禁受不住。」

「可曾问出什么?」

「这……高城早在收押前便已形同疯狂,不论属下如何逼问,都只会如眼下这般喃喃自语……」

「所以什么都没得到?」

听出主子那音调中藏着的冷意,牢头心下一紧连忙下跪请罪。好在西门晔虽心乱不已,却绝非胡乱迁怒之人。云景当日的狂态他也是亲眼见着的,是以此刻虽难免不豫,却还是在沉吟片刻后、启唇道:

「也罢……你暂且退下吧。」

那牢头也是机敏之人,知道主子多半另有手段,一应之后当即识趣地出了牢房、掩上石门当起了门卫。

──作为西门晔的嫡系人马,他对这个少谷主的能耐一直是极有信心的。

随着石门关闭的音声响起,偌大的石牢,一时便仅余下了这「主仆」二人。细碎的低喃回荡在寂静的石牢之中,竟莫名地添了几分悲凉凄清之感。

冷冷凝视着那张憔悴不已的纤秀面庞,西门晔抬掌拉开铁闸缓步进到牢房之中,而在确认那双眼眸充斥着的茫然并非做戏后,无视于里头的脏乱径直于云景身前坐了下。

刑讯、搜神之流的手段,主要是针对神智清明、意志坚定之人,目的在于化解其精神上的防备以求得真相。可一个早已因打击过大而失了心神的人,精神上又有什么防备好化解的?在此情况下,要从他口中得到线索,自然得先想办法让他恢复神智。

也正因为清楚这点,即便胸口的杀意与恨意不住翻腾着,西门晔还是逼着自己将那些个情绪尽数藏下,以一种平静中略带冷意的音调淡淡唤出了声:

如此口吻,便与双方主仆关系未生裂痕前全无二致。

他不知道云景内心究竟有多少纠结和思量,却清楚自己身为救命恩人多少存着的分量,故刻意如此相唤以求唤回其神智。

只是他唤是唤了,对眼前的人却似没有太大的作用……见那双眼视线依旧茫然,那双唇也依旧不住喃喃低喊着「小冱」,西门晔眉头一皱,却在烦恶之外、某种苦涩,亦随之溢满于心。

因为那份过于可笑、却切实存着的羡慕之情。

他羡慕云景,羡慕对方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唤着那个名、堂而皇之地让自身沉沦在痛苦之中逃避一切,可他却只能逼着自己清醒地面对伤害所爱的痛苦,连那撕裂心肺的声声呼喊都只能逼着自己咽了下。他更羡慕云景能得着冱羽那般无条件的信任,羡慕着……那份让冱羽即便中毒昏厥、却依旧残存着微笑的宽容。

可,凭什么?

凭什么云景如此伤害冱羽性命却仍能得着原谅,而他连一丝微笑都难以求得?就因为那不知多少年前短暂的相处后萌生的「亲情」?还是那薄弱得可笑的血缘牵绊?云景甚至都没认出冱羽便是当年的「小冱」啊!可凭什么?凭什么像这样一个下贱的男娼,却能轻易得到他心心念念苦求而不可得的物事?

但不论心下如何不甘、杀意如何强烈,他刻下所能做的,也依旧只有继续想办法让云景恢复神智而已……俊容之上几分自嘲升起,却终还是化作了过于难测的深沉。

一个抬掌覆上云景掌心缓缓送入真气助其平稳气血和脉息,小半刻后,见情况差不多了,他刻意柔和了音声、启唇轻轻一唤:

「云景……景哥……」

如此唤法,自是有意模仿凌冱羽了──二人的音声虽颇有差距,可兴许是那「景哥」二字的影响力过巨、又或者是那番真气调理奏了效,西门晔音声初落,便感觉到云景的身子猛地一颤,原先迷茫的双眸竟逐渐汇聚了视线!

知道目的已然达成,他当即抽回了手,容色微冷静待其恢复……随着那双眼眸逐渐转为清明,原仅是不住低唤着「小冱」的双唇轻颤,而终化作了这些天来第一声有意义的呼唤:

见他已认出自己,西门晔音声略沉,先前刻意压抑下的冰冷杀意至此已是再无掩饰:「可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会这么问,自是打算以此为引让云景将事情的经过好生交代一番。只是这一问才刚脱口,便见云景原已清明的眼眸转瞬又已是几分疯狂之色袭上……瞧着如此,西门晔心下愠怒一声冷哼、抬掌便是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尽管因有所顾忌而未曾于动作中带上丝毫真气,可这一巴掌所挟带的力道却依旧让受着的云景失衡地跌趴上地面……感觉着颊上传来的阵阵热辣痛感,青年原有些迷乱的神智再次恢复,可那份无从逃避的自责与懊悔,却让他终忍不住掩面痛哭失声。

但此刻的西门晔却没那份任其发泄的闲情逸致。他站起身子冷冷睨视着伏地痛哭的青年,脱口的音调森寒一如心底难以平息的杀意:

「不要以为沉浸在自责中失心狂乱便能对得起冱羽的信任和宽容……你若真对冱羽感到愧疚,就别再放纵自己如此逃避。」

顿了顿,「是谁指使你的?」

「是……霍爷……」

「霍爷说……只要凌冱羽死,爷就再无需为此……痛苦挣扎……所以……」

哽咽着音声道出的,是那个让云景决意下毒杀人的理由。

他虽经历坎坷,却毕竟仍只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非刀头舔血的江湖中人,对于夺人性命之事自也有所抗拒。可见着西门晔为凌冱羽如此的痛苦挣扎,又有「霍景」在旁教唆撩拨,让他终还是下定了动手的决心──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这辈子第一次双手染血,害的,却正是他自个儿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与希冀。

这番话,说的人自责痛悔,听的人却也是如遭雷亟──西门晔曾推断过无数个促使云景听令下手的理由,却唯独没想到原因竟是出在自个儿身上──他费尽心思只盼护得冱羽周全,却不想那个迫使冱羽命在旦夕的罪魁祸首,终究还是自己。

不……他不该惊讶的,不是么?若不是他,冱羽又怎会给牵扯进这些、甚至面临到这种种危险?若不是他利用了冱羽、欺骗了冱羽,那个如阳光般明朗的少年,如今也必然能率性恣意地徜徉于山林间,而非呕血昏厥、生死不知……

意识到这一点,西门晔顿时只觉一股腥甜冲上喉头,虽勉强将之压抑了下,伴之而生的气血紊乱却仍让他有了短暂的晕眩。好在眼下牢房之中仅只二人,云景也依然伏首痛哭,这份异样才不至于为任何人所觉察。

稍退了步稳住了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闭目调息片刻后,西门晔抬手扶额、一声低叹。

「你将药下在饭菜里?」

「知道是什么药么?」

「不知……霍爷只说……毒发后一刻钟内未得解药,便会……毒入脏腑,无药可解……就是医仙复生,也无力……可回天……」

音声依旧哽咽,可那终得串联成句的言词,却让本自强撑着的西门晔在理解过来的同时终是难以自持地一个踉跄、重重跌靠上了身后的铁闸。

一刻钟?

单从那日菜肴残留的状况来看,光冱羽用饭的时间便有一刻钟了,更何况从后头那场骚乱开始到李列出手救人之间所耗去的……就算李列医术通神,从离开分舵到觅地救治也必然得耗上好一段功夫,如此,不论毒性的发作是否有所延迟,这连串动作下来,也必定大大超过了云景口中的一刻钟……

一刻钟内未得解药,便……毒入脏腑么?

在此之前,即便已亲眼见着濒死的冱羽,他心底也仍旧是存着一线希望的,因为李列的「医术」,也因为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情意。即使欺瞒、即使背叛,他也从未想过冱羽会因此而有什么万一──事实上,直到那一天前,他甚至是没想过冱羽会因此事而危及性命的。

可如今,便连那一线希望,也似因着云景所道出的一切而破灭殆尽。

无力……可回天?

简简单单的五字,却单是想着,便教他浑身如临冰窖,向来清明的思绪更是一片空白。掩饰什么的此刻全给抛在了脑后,他几乎是靠着身后的铁栅栏才不至于当场瘫倒,吐息亦已是一阵紊乱。

死……?冱羽……会……

不……

不会的。

他不能、也不会相信的。

且不说这仅是霍景的片面之言,是真是假犹未可知,单从李列能在那么恰到好处的时机出手相救来看,就知道这位老敌手对那场**可说是早有预期。而既然是早有预期,以其能耐,又岂有可能对此全无防范?

思及此,虽知这样的想法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原先大乱的心神却已多少稳定了些。西门晔扶着身后的铁闸让自个儿重新立稳身子,冷然睨视着云景的目光却在厌烦之外同样添了几分怜悯。

──因为那句「无力可回天」之后、本就不断哀泣着的青年无视于手指的伤十指紧握成拳、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的模样。

不论过去做过些什么,至少此刻,云景对冱羽的关心懊悔之情都是实实在在的……知道再这么下去对方就算不疯也可能会自寻短见,念及凌冱羽对这个远亲的关注,让西门晔终还是压抑下让其自生自灭的打算,于离去前淡淡落了句:

「你或许不记得了……不过事发不久,黄泉剑便孤身闯入分舵劫走了冱羽,至今仍未见其踪影。」

言下之意,便是凌冱羽的生死犹未可知了……如此一句罢,也不管云景听完会有什么反应,西门晔已自提步出了铁闸、就此离开了牢房。

这番问讯看似简单,可除了让他几度心神大乱之外,也同样让他确定了几个事实:其一,理当仍留在流影谷中的霍景居然出现在淮阴,而他却全无预警,不是内部出现了问题,就是这所谓的「霍景」另有玄机;其二,不论那个霍景是真是假,其身分都绝不止「北地第一富商」这个名头那般单纯──若真只是个普通的商人,他又何必指使云景谋害冱羽、掺和进这对他不一定有益处的江湖斗争之中?

如果真有那么个对东庄、对北谷都虎视耽耽的一个「外敌」存在,那么这个霍景乃至于海青商肆就必然与其牵系甚深,甚至当年他救了云景的那个「意外」……都很有可能是这个外敌蓄意设下的陷阱。

若没有那个意外,他不会想到用海青商肆为掩饰,不会定下计画前往岭南接近冱羽,从而牵扯出这诸般纠葛。可如果没有这一切,他和冱羽或许终会相识,却不会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不会因为他的隐瞒他的欺骗而意外演变成倾心相交。他更不会因此而动心、因此而陷入两难,然后为着冱羽眸中的恨意而心如刀割、为着冱羽苍白的面容而……

若没有那两年间的种种,他依然会是往日的那个西门晔,而那些个形同折磨、却又让他忍不住深深珍藏于心的记忆,也必将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么?

思及这个可能性,即便正对这「外敌」的谋算深感忌惮,西门晔心底却仍矛盾地起了几分庆幸。

即便痛苦,即便挣扎,他也无法想象和冱羽之间形同陌路的日子。所以,至少在心底仍存着一线希望的此刻……他,不会后悔自己选择了这样艰难的道路。

「毒入脏腑……无药可解么?」

回想起先前那番让他几近绝望的言词,西门晔强自压抑胸口翻腾的气血,眸中却已带上了几分苦涩。

彼此为敌时,他总盼着李列能有失误漏算之处。但此刻,他却恨不得这个敌手能够算无遗策,能顺利化解那据称连「医仙复生」都无力可回天的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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