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祖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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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首是你

    月缺星疏,夜色如水,多么平静的夜晚。

    周浦背着药箱从一户茅屋里走出,汗水浸湿他的衣衫,夜风袭来,他长吸一口气,仰望着残月,皱纹深刻的面容蓦地变得肃穆了,缓缓吐出浊气,似有缅怀,又像是无奈。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为村民看病到了夜里这个时分,筋疲力尽,脚步都有些虚浮了。

    今天的夜路格外难走,十多天前的那夜大雨将黄土铺就的乡间小路砸得崎岖不平,周浦一脚高一脚低的,单薄的身躯有些狼狈,有些龙钟。而且,今夜似是不太平静。周家庄里的狗都发疯地狂吠了起来,似乎是让什么东西给惊着了,夹杂在犬吠里更不时有一声唳叫,听不真切是什么声音,但周浦心里暗暗地发起毛来了。他不禁自嘲:现在真是老了,连夜里都怕走了。正想到这里,身后忽然响起一声狂吼,雄浑如龙吟,狂暴似虎啸,周浦大吃一惊,猛然回头望去:惨淡的月光下,两道幽幽的冰寒穿越黑暗直刺进自己的眼睛中。周浦不禁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意直透心底。黑暗中的那股冰寒越来越近,周浦慢慢分辨出是一个男人的模样,那个男人——周浦身体顿时僵住,像丢了魂魄一样,这个男人……那个男人奔跑着过来,正撞在周浦身上。周浦直觉骨头一轻,摔在了七步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得劲儿,药箱也被摔得零散。那个男人,正是从潘芸儿房中狂奔出来的吴婴,正是周浦判定已死的吴婴。

    吴婴压抑下心头的浪涌,走过去将周浦扶坐了起来。此刻,周浦又感到从吴婴身上透出的一团烈火,顿时将他烘得全身发暖,烤得脑袋冒汗。吴婴带着歉意问道:“老伯,你没事吧,我撞坏你了吗?”周浦惊魂不定地看了吴婴半晌,稍定心神却仍然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你到底是鬼是人?”吴婴小心答道:“老伯别怕,我是人不是鬼,吓着您了,真对不起。”周浦惊叫道:“你,你竟然真的活过来了,这,这怎么可能。”听到话里有话,吴婴追问道:“老伯,您认识我?”周浦激动道:“你是不是潘芸儿救起的那个人?”吴婴忍住心痛,苦笑道:“是。您怎么知道?”周浦道:“你不认识我。我是大夫,潘芸儿救起你之后,就直接去药铺找我去了,那时都深夜了,还下着暴雨——唉,我的药箱呢,我的药箱呢?”吴婴将周浦扶起道:“您能站住吗,身上哪被撞坏了吗?”周浦急道:“站得住,我没事。你快帮我找找药箱。”吴婴答应一声,径直走向一个地方,将破碎的药箱捡起来拿到周浦面前道:“对不起老伯,我把您的药箱摔坏了,东西七零八落的,我给您捡捡。”周浦看着吴婴一次次直接走到东西掉落的地方捡起,七零八落地又都塞进了药箱,惊问道:“今夜这么黑,你能看清地上的东西?”吴婴道:“看得清啊。月光和星星都挺亮的。老伯,这是您的医书,《神农内经》,肯定很重要吧,快收好。”周浦看看晦暗的月光,又仔细盯着吴婴问道:“你,你能看清书上的字?”“能啊”,周浦答道,顺手翻开几页,读道:“阴阳和济,水火交融,天地同谐……”周浦一把抓住吴婴手臂问道:“你真的是人,不是鬼?”吴婴苦笑道:“老伯,你抓住我的手臂,感觉是凉的吗?我当然是人啊。”周浦又问:“那你会武功吗?”吴婴摇头:“武功?不会。”周浦追问:“你是什么醒来的?”吴婴神色一苦:“今天。”周浦再问:“你知道吗?现在夜里非常黑,你能够看清东西是你有夜视的能力,你以前能够夜视吗?”吴婴摇头道:“以前的事,我记不住了。”周浦惊叹不已:“奇遇啊,这真是奇人奇遇啊……”

    周浦还要再问,吴婴抢先道:“老伯,你刚才说潘芸儿找您……”周浦接口继续感叹道:“潘芸儿,潘芸儿这次真是不简单,我倒是小看这个女人了。你昏迷时不知道,十多天前,比现在还晚的时刻,下着我此生仅见的一场大暴雨,潘芸儿用一架木车拉着你找到了我的药铺。那时你躺在木车上,下面铺着草席,上面盖着蓑衣,半个身子却还都泡在了雨水里。潘芸儿更惨,浑身都是泥水,跪在地上求我给你治病,但当时你已经没有呼吸没有脉搏了,我的医术并不能起死回生,就让她把你扔在街上。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倔强,竟然把你拉回了家,这些天我也听说一些传闻,说潘芸儿晚上竟然搂着一个死尸睡觉,我当时想她大概是疯了吧。没想到,她竟然把你救活了!我一定要问问她,到底是使了什么方法,用了什么药……”周浦还在说,吴婴却已经不见了——他返身跑回了潘芸儿的茅庐。

    他一边跑,一边在哭,硕大清澈的泪珠化作冰粒颗颗砸得脚面生疼;一边哭,还一边在想,那是一个怎样的雨夜,潘芸儿用木车拉着自己走在满是泥水的路上,跌了几跤,摔了几回,为了自己跪在泥水里哀求别人,明知自己已经死了,却还不放弃地将自己拉回了家,放在她的床上,白天尝试给自己喂粥,多少次失望,多少次沮丧,晚上抱着死尸般的自己,多少恐惧,多少坚持,竟然真的将自己这条命捡了回来,这样的恩情,此生此世,自己怎么能报答的完呢?可是自己却对潘芸儿都做了什么呢?无限的悔恨和心疼,化作了流不尽的冰泪,他所奔跑的一路上,竟都铺上了一层薄冰,在这盛夏六月。

    吴婴又想到,今天下午潘芸儿的说的那番话,她是经历了多少痛苦和无奈地洗礼才能那么平静地说出那番话。还有潘芸儿那个最后的眼神,就像一只从地狱里伸出去的求救之手,像是弥天的黑暗里最后的火花,而自己呢?就用一句对不起就拒绝了她的求救之手,就用一句对不起熄灭了她最后的火花,就这样将她留在了地狱里,任黑暗吞噬了她……

    吴婴暗悔,我多么可恨,多么该死……他越跑越痛,感觉浑身的血都燃烧了起来……

    跑到潘芸儿茅庐前,吴婴的脚步停住了,全身的血也冷却了下来。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纸上两个纠缠的身影,耳畔逃避不了的呻吟声,吴婴心如死灰。他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眼前的颜色慢慢黑沉了下来,渐渐目不视物;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充耳不闻。就连脑子都被堵住了,他就像个木柱一样站在那里,不闻不问,不想不动。

    宁愿就这么永远地沉陷在黑暗里,不想看见的东西就可以不看,不想听见的东西就可以不听,不想想的事情就可以不想,不想做的事情就可以不做。

    这一刻,吴婴又宁愿去死,宁愿从未被醒来,宁愿从未被拯救,宁愿从未被恩惠。

    但这只是片刻的恍惚,恍惚之后,一切还都是很清晰,很痛苦。

    屋内的男女在纠缠,又像是在争斗。潘芸儿在呻吟中哭喊道:“……你打吧,打死我,也不再让你们欺负了……”男的恶声骂道:“……臭****,又发贱讨什么打,我牛五又不少你的钱……”潘芸儿叫道:“……你快出去,我饿死也不要你的钱了,也不再让你们欺负我的身子了……”男的骂道:“……贱人,你身上哪处我不熟,又装什么贞洁烈妇,贱人跪下去……”潘芸儿哭喊道:“……你,我咬你了……”男的急道:“你敢——啊——”男子尖着嗓子惨叫了一声,随后听见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潘芸儿崩溃地嚎哭了起来……

    吴婴的血又热了起来,他踹开房门冲了进去,看见一个赤身的高胖男子。那男子左手捂着裆部,右手攥拳要打潘芸儿;潘芸儿衣衫被撕得破碎不堪,身上青青肿肿,左边半张脸都鼓了起来,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双眼睛躲躲闪闪怯惧不已。吴婴泪眼望着潘芸儿,感觉心都要碎了。胖汉见闯进来一人,斥骂道:“你是什么狗杂种,不知你家五爷在这吗!”吴婴冷眼扫来,牛五心中倏地一寒。他本是地主周府的屠户,一向宰牛杀羊,在寻常村民眼里也是个狠角,但吴婴的这对眼神他只在周府部曲杀人时见过,他明白吴婴是真的想杀他。牛五久来张狂惯了,又见吴婴不及他高没有他胖,这时心里被他吓了一下,恼羞成怒地举拳砸在吴婴的胸口上。牛五料定这全力的一拳不打得吴婴吐血,也让他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不料吴婴只是被打退了两步,他自个的拳头却被震得生疼,心中不由得暗寒。吴婴被砸了这一拳,只有胸口略痛,原来他重生之际,这具身体早已经过了雷电淬炼,坚强异常。

    潘芸儿看见吴婴挨打,从墙角跳了起来,他知道牛五拳重,又顾念吴婴大病方醒,于是上前纠缠牛五:“你不要打他,你不要打他……”牛五一个巴掌甩出,潘芸儿喷了一口血又摔回了墙角,半张脸都肿了起来。此刻吴婴已是怒不可遏了,他跨前一步,左手抓住牛五肩膀,右手揪住牛五腹上的赘肉,一个过肩摔直将他扔出了柴院之外。牛五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翻了几翻,只觉浑身剧震,五脏移位,半晌方挣扎起来,撅着光腚灰溜溜地跑了。这些事叙说起来繁琐,自吴婴一进屋,牛五便骂着上前动了手,潘芸儿上前纠缠,吴婴终于出手,其实仅在片刻间。

    屋里吴婴还要追上来,只要将牛五打死才甘心,却被潘芸儿在背后紧紧抱住,听她低声呻吟道:“你别离开我,别走,别走……”

    吴婴转过身来,看见潘芸儿可怜兮兮的样子,她肿着脸庞,褪去了所有的矜持和骄傲,泪眼茫茫里满是哀求和乞怜,她明白表示着:我需要你!吴婴心都要化了,用力地拥紧潘芸儿,将她抱到了里屋的床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