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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暮夜星火蕴风雷

    云曦和绯心此时都窝在大盆里,停在水沟的角落里。盆里堆满了菱角,两人就在里面剥着吃,衣服早滚得不成样子,又是汗又是泥的裹了一身。其实最后他们也没划出多远去。这种盆禁不得两人,一般都是身灵轻巧的女人用来采菱的,若不是连朋在后推着,早沉了。但云曦玩得不亦乐乎,而绯心也从中体会到了收获的快乐。

    绯心剥开红红的壳,吃里面的果肉。她是头一次这样丑态百出地吃东西,也是头一次完全忽略众人眼光,如此放肆情怀。或者这该感谢这些村民,他们很真诚,看你可笑就会放肆哄笑,但没有任何的恶意,你不用怀疑其中的动机。如果不是他们在这里围观,绯心或者会把此事当成一生最不愿意回忆的过往,因为她一直在出丑。

    云曦垂眼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她从未表现过对食物如此地珍爱,眼神都有些虔诚了。这些红菱是他们千辛万苦弄来的,得来得格外不易。这一次虽划的不远,但极是疲累,所以腹中也格外地饥饿。

    “哥,哥,给你们这个。”连花蹿跳着过来,手里捧着两个荷叶帽,眉花眼笑地献宝。她当了云曦的指导老师之后,一时混得熟了,也不大爷奶奶的叫了。她踏着泥水过来,手里的荷叶带着清新的气息:“戴着可凉快。”

    云曦伸手接过来,随手往绯心头上扣了一顶,轻叹着:“这里好啊!”

    “好吧?”连花笑眯眯地说,随手把一个大莲蓬放进盆里,“剥了吃吧。”她耸耸小尖鼻子,“我一直说这里好的,但他们都说诳人,不愿意来玩儿的。”

    “为什么?”绯心拿着菱角,顶着荷叶帽转脸看连花,样子十分有趣。

    “这里偏僻,又近了山坳。没有好水景!”连花脸红了红,“他们都爱去湖里,爱去河里游大船。当时哥说这里不能撑船的时候,我以为哥也要走的。村里人不是要笑话你们,是他们没见过人来了还划木盆玩儿的。其实这里好玩儿的,我们也有大鱼的,一尺多长的也有,不诳你们。”

    清阳湖广,隔数省而分,有美景无数,谁还在意这山围之内小小沟隅。陈家庄盘山围内有大量平坦之地,据良田湖塘,将这连家庄赶在这等深处。便是连花巧舌如簧,时时拉来外乡游客,估计见了这里也不愿意久留。好说话的,给几个子便走,不好说话的,怕还是要她赔钱。难怪会有好多人来看他们撑盆子,大声给他们指点,是真心希望他们可以从中得到些许快乐,给这里带些生机!

    “这里很好……好玩儿呢!”绯心将手里的剥开的菱角递给她。绯心抬眼看着四周,青山蒙蒙,绿水浮波,稻田芬芳,塘蛙清鸣,一时间触景情生:“青山作栏水成垄,稻花好似芳丛。田梗是小桥环拱,塘中鱼游舞,蛙鸣乐歌浓……”

    云曦笑眼微微,她随口作了半阙《临江仙》,引得他也颇有兴致,不由张口续了下半:“绿萍红菱水里生,浮波戏弄清风。乌盆荷帽相陪奉,并连花连朋,何景与此同?”

    绯心听了抿唇一笑,一时格外动人。云曦眼光烁亮,面带温情。连花别的没听明白,只听他提“连花连朋”,一时也笑歪了嘴:“哥,你们在作诗吗?好听呢,我爹都说这东西没用,其实听着真好!”

    “读书还是有用的。”云曦回眼看她,“整日家山野里,纵是逍遥,难免狭了心思眼界。让你兄弟多念念书,来日也可出了这里,多见世面!”

    “是了。”绯心听了点头,也说着,“连花虽是女子,也该识些字,懂些道理,将来嫁了人,也好持家。”她一时心动,言语不由有些不束,话一出口,自己先有些面红。

    连花听了羞,脸涨红了三分,突然站起身,觑着云曦,憋了半晌说:“将来,我也嫁个能让我睡懒觉,肯带我各处玩的!”说着,扭着腰甩着手一下跑开了。

    绯心一下烧红了一张脸,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话。云曦笑出了声,一把勾过她:“倦红香懒赖天早,芳菲阵里梦逍遥。浮生难得偷闲醉,坐看青山炊烟渺。”

    绯心面红如血。他见她头戴荷叶帽,面上绯红一片。一时间起了性,伸手抚着她的脸道:“荷罩绯心面,触目红红翠翠。”

    她一怔,因这情这景,因她今日也格外放肆情怀不拘礼数,竟令她也有了肝胆,拉着他的袖子,不甘示弱地对了一句:“叶落云曦身,满眼蝶蝶鹣鹣。”

    他登时笑,看看自己,一身叶屑泥点,真如落了一身彩斑蝶一样。绯心的话脱口而出,言毕却觉得太过放肆。但未及她再想话回还,一片阴影罩下,他的眸子在她眼前瞬间放大,而他的唇已经带着柔软温润,还有他的胶着气息,霎时让她脑中神飞,变成一片空白!

    晚上的时候,他们去了连花家里吃饭,此时连花的父亲也回来了。原来这连家庄里的男人,有大半都在陈家庄帮工,从而换些米粮。这山坳里可开垦的田实在太少,便是挖塘养鱼也比不过陈家庄。就拿连花家说,屋后头有块稻田,但很小,打出的粮食还上缴,余下的也只够家里吃。其他生活用品就需要再想别的法子,所以在屋前近河沟的地方,还开了一块渔塘,饶是如此,另要兼做些其他的营生。诸如卖卖凉席扇子之类的。租不起摊铺子,只得小孩子抱着跑到城里去叫卖,连带还要躲着点地方上的集令。

    此时逢盛夏时节,所以连花有时瞧着有面生的游客,也会上去搭搭讪,若有些好瞧个景的,也能随着她一道往这里来。姐弟两充当丫头小厮,也算是为家里添些油盐。

    今天因着连花招揽来大客户,一家子都忙得四脚朝天。连朋跑到自家塘里摸了几条青鱼上来,尺长的没有,但也不算小。连花在后头稻田里摸田螺。这稻田里生的螺名叫福寿螺,名字好听,个头也大,最是坏庄稼的,所以他们常在田里摸,既护了田又满足口腹。

    这东西在大内断是上不得台面的,便是普通有点钱人家里,也不屑这东西,所以绯心和云曦就压根没见过。别说是他们,就是汪成海和常福,也是没见过的。

    庞信以前跟着父亲征战,对庄农之事也并不陌生,一时也就跟他们介绍介绍,虽不是什么好的,便是田里的吃个新鲜罢了。

    绯心瞧着这东西圆壳坚硬,炒一大盘出来,拿签子勾出肉来倒像是一小团牛筋儿似的,掂起一块闻了闻,觉得土腥子味倒是很重,也不敢多吃,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便放下了。见那一家子倒是大快朵颐一片狼藉,一会的工夫桌上剥了一大堆。此时也怪了,她也不觉得瞅着别扭,只是瞧着他们的样子甚是有趣儿。

    鱼很新鲜,因没什么佐料,便是清蒸出来,也是一团的鲜香,另有一大盆菱角汤。如此也算是他们家最丰盛的一餐了,平日里,这鱼是断不能自己吃的,定是要养肥些拿去卖钱。如今因着他们来了,连花连朋跟着享了福,腮帮子都是鼓鼓,两眼都瞪得滚圆,一副视餐桌如战场的模样。

    云曦因着和绯心晌午吃了一肚子菱角,一时也不饿,他也是看得多,动得少,不过是略尝一尝便罢。汪成海和常福虽说在宫里是奴才,但平日也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哪里瞧得上这些,不过是陪着主子图个乐罢了。倒是庞信和他两个手下不讲究,一顿下去好几大碗。最后添饭的时候,绯心都瞅见了,连花娘的脸直抽抽,让绯心偷偷抿嘴笑。

    吃罢了饭,连花便开始怂甬着云曦往山上去,说上了山顶可以瞧见清阳湖。连花的父亲瞧出这一行必不是普通人,穿着打扮可以改,行为举止实是难掩风采。加上从这几个随从的样子可以瞧出来,这几个还真不是一般的奴才,所以沉声止住连花的话。云曦与他闲聊了几句,见绯心实是不惯在这屋里待,便带着她出来往塘边走。其实绯心这会子倒不是嫌脏,主要她一向不惯与陌生男子同处一室,便是屋里有不少人,她也觉得别扭。

    山里不像城镇,一至晚上万家灯火。连家庄穷,村民怕耗油,若没什么事都不点灯,一时出来,黑麻麻的一片,除了后头连花家这里有亮光并山上隐隐见点星火。连朋举了个灯笼来送他们,一会的工夫,四周已经聚了好些小虫,蛙叫得格外响,咕咕呱呱的一团嘈乱。

    晌午那会他们玩过了乌盆子,连花还特地往山涧那里背了清水回来,煮了让他们洗澡。连花知道,有钱人不兴洗冷水的,估计也嫌河水脏。

    趁着他们窝在盆子里剥菱角的时候,她带了兄弟去背水。这些举动着实让云曦很是感叹,连花虽小,山野里打滚的,但实是机灵得可人疼爱,十分懂得讨好人。眼瞧着她,他竟浑然觉得这是个缩小的绯心!想想也觉得可笑,这两人差得可谓天遥地远,但单从那会识人辨色来说,却又有几分相类!

    虽说水煮过,但这里人不兴用澡桶。这里没人舍得费柴草煮水洗澡,不过是河里打滚罢了。汪成海有妙招,把来时带的隔水包袱皮弄来,兜了一大兜子挂在屋后头,上头捅几个洞让他们这样冲洗。云曦觉得连花背水不易,便把这些水煮热全让绯心用了,自己带着连朋跑到河涧那边去,跟这里的男人一样,赤条精光地洗凉水澡。

    连朋将他们送到那看塘的棚附近,隐隐见透了一缝的光,一时间生奇:那棚子搭的草,若是里面点灯,该是光透乱摇才对,哪里只透出一条缝这般齐整。但他生性比连花腼腆许多,也不敢随便说话,一时把灯笼往云曦手里一塞:“睡,睡罢。我回了。”说着,低头就要跑。云曦一把拉住他:“给你这个,别告诉你姐姐。”说着,把一个东西塞给他,顺手揉揉他的头。连朋借着昏光瞅着,摸索了一阵,声音有点抖了:“真的,真的给我吗?”

    “回去记得跟你爹说,让你念书。到时再碰着,我请你!”云曦的声音微沉,态度却完全不像和一个孩子调侃,俨然面前站着的,也是一个男子汉!

    “是,是!谢谢大爷!”连朋深躬一下,掉头跑了。

    云曦拉着绯心进了棚子,一进去绯心吓了一跳,小小棚居,里外天壤之别。常福刚才提前出来点灯,此时见了他们,没说什么,施了礼便出去了。除他们外,其余人都住在连家,马车也弄到连家屋后头院子里去了。但这里,汪成海和常福已经提前打理过,把棚子里整个用布围住,生是在棚内又搭了一个棚。地上铺着毯,有垫子,并还焚了一炉香艾,驱散蚊虫。有一个他们带的琉璃灯球,是上下两个半碗状琉璃盖,里面是烛。取最净透的琉璃面,雕出许多切面,便是一支烛已经满棚生辉。

    绯心盯着这个一时哽咽,怪道他不肯住在屋里,他是为她打算!她是断无法与他们住在一起的,脏其实是其次,重要在于她所受拘礼限制。当时她瞧这小棚实在不堪,虽然隔了距离,但太小太破烂,四处是泥,但经过他这般归整,里面生如小小暖阁一般,半尘不沾染。

    “你肯为了我去坐那盆子,自然也要替你着想。”他伸手抚她的颈,触手斑块连连。她今天饱受虫苦,白日里他已经发现,隔着衣服生能给她咬得一块块的。她何止是坐了那乌盆,她生是拿自己的小命在陪他游戏乡里,胸怀是可以开郁而展,但身娇肉贵不是朝夕得成,更不是不在意就能钢筋铁骨!

    他抱住她:“明儿就回去,可以一时纵情已经足够,我们也该归正途才是!”

    “紫貂雀裘碧丝绦,玉阕丹陛鹤翔瑶。蓝袍赤带困熊虎,龙翔凤展镶金牢。”他突然轻声说,“就算是镶金牢,也是我们应在的地方!”

    龙翔凤展镶金牢!他和她的体会,完全地一样。唯有那里,是他们的归属。他们可以一时青山绿水,旷情怡性,但他们终究不属于这里。他有这种觉悟,她也同样有。这是他的命运,也是他职责所在,更是他一心要达到的巅峰,唯有如此,各归其位,他才能更好地掌持他的江山!所以,纵是镶金牢,龙依旧成翔!

    她抬眼看他,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微笑:“偶而放纵田园,笑望山水也是极好的。以前是妾太狭隘,若非村野一笑,还难破此蒙障。谢谢!”

    他微倚低向她,声音如梦如歌:“谢什么?”

    “乌盆撑得好。”她突然拐了个弯,让他微咧了嘴,伸手在她腰间:“你越发诡滑了!”他气若兰馨,手指却恰一用力,正掐在她腰眼上。绯心一时不防,哎哟一声整个人便要缩起来。他一把勾过她来,将她摁在地上,在她腰间一阵揉掐,引得她气喘吁吁,身体乱扭,手舞足蹈,一边挣扎一边尖叫连连。

    他根本就是无时无刻挑战她的极限,如今竟然逼得她披头散发,挣扎乱叫,笑叫得喘不过气,口里断续喊着:“别,别,啊啊啊啊!”此时夜静,除了蛙呱噪之外,便听这棚里声传二里半,远远地都飘到连花那边去!

    绯心衣衫半褪,趴在云曦腿上,由着他给她抹薄荷凉膏。常福早知道这一趟他家主子要受难,各种药膏准备了不少。此时她后背大片的肿块,有些地方都有些泛青紫。这里蚊虫凶狠,隔着衣服都能给她叮得如此。

    “方才吃饭的时候,妾听着那连家男主人倒也谈吐不俗,加上他工笔颇是有些风采神韵,倒是可惜了。”绯心见他半晌不语,有心想引他说话,转转他的注意力。

    “可惜什么?养个儿子到八九岁上下,大字不识一个。”云曦轻哼了一声。

    “妾是见爷方才跟他言语,倒有几分欣赏之意。妾是想,不如……”绯心话刚说一半,忽然又觉得有些管的多了,忙生生噤住。

    “我是看他丹青了得,言谈不俗,的确有几分惜赏。但他愤世嫉俗,又十分偏拗,实是不喜欢。不管自家多不得志,总该不误子女,那连家小子虽不善言语,却很是聪敏精细的孩子。晌午洗澡的时候,瞧见我的悬匕,见套上撰着字,便红了脸央我教他几个,说学会了也好帮姐姐算账。一个常帮着兜买卖的孩子,那金鞘银缕却不如上面的字吸引他,偏他父亲学了一肚子文章,只知怨怪时不予他,却不肯教自家孩子!”云曦低声说着,抚了抚她的长发,“我知你是见他读过书,想哄他出个贴儿。待我整治平州的时候,不怕那帮混人活泥。但他用不得,他老婆都比他有肝胆!”

    “爷把那小刀送连朋了?”绯心听了,忽然说着。

    “江都买的,不碍事。”云曦笑笑,“你在园里静养的时候,我出去逛了。东城那边有个锵奉馆,做得很精致,而且很是守律,头一回我没带符令,死活不卖给我。”

    绯心愣了半晌,忽然轻笑一声。云曦知她笑什么,故意又捅她的腰眼让她说话。她浑身一颤,说着:“知道爷不是白逛的,有机会就要四处考验考验。妾不是嘲笑,是赞您呢!”

    云曦捏着她的腰,一时垂头低语:“你能不能把这心思往别处使使?”两人正在调侃,忽然远远地听到一声马嘶声。如此夜里,又在这荒乡僻地,这种声音格外分明!一时间云曦微凝一眼,伸手撩上绯心的衣服,将她抱到一边坐着,自己站起身来!

    云曦躬身出了小棚,后头庞信等人业已出来。云曦眼向着一侧,见灯火通明,窄泞道上竟拉出长长一条火线般。眼瞅处,已经有一匹高头大马踏蹄而至,已经有一个人翻身而下,几步向这边而来。云曦上下扫了一眼,见那人四十上下,一身灰袍,长发绾齐,面如刀裁,眉眼微弯,带出几分略僵的笑意,扯出微哑的嗓音:“这几位,可是今日出城来游的客人?”

    “你又是谁?”庞信略向前一步,微凝了眼开口。

    “大爷莫要见怪,小人是陈家庄的陈寿。”那人福了一揖,“得知几位来这里玩赏,我家大爷吩咐小人接几位往庄上一叙。”

    “这话说得没意思,我们爱往哪里去便往哪里去,官府都不限人游玩,干什么去你家庄上叙?”庞信冷笑。

    “大爷莫怪,许大爷外地来的不知。这里哪有什么好玩,村野刁钻,我家大爷是这里的保长,怕贵客上当添气,凭的让人觉得平州人性野不堪。”那人讪笑着说。

    云曦突然一笑,让庞信都有点怔了。云曦微抚了眉:“这话是说到重点了!”他看着那人一脸的狐疑,“便是我们上了当,值当自己晦气。关平州何事?怕是早知道我们来了这里,偏等天黑透了才过来,果然性野不堪!”

    “大爷这话怎么说?”那人听得愣了一愣,脸微微有些变色,仍僵着开口,“大爷来了便是客,实是白日使唤不开,小人可是一得了闲便来相请。这连家庄上的人都诡诈得很,惯是会诳人来这里骗钱。若没小人来,怕是大爷明天得让这一庄子人诳下走脱不得,小人实是……”

    “你扯屁!”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尖骂,连花披散着头发跑出来,手里拿了一个捣衣杵,指着他骂,“你们才诳人,大爷玩得好好的,你们凭什么来抢?”连朋此时也蹿出来,手里抄着一个盆,在边上一个劲点头。连花娘忙着跟过来,想把孩子往屋里拽,面上犹有惧色,但拖了两下没得手,一时只得讪讪地过来打圆场:“莫听小孩子的话,我们不过是想……”

    云曦不待她说完已经开口:“回你们家主子,今日晚了,明日再来接罢。这里三面环山,一处细谷,怕我跑了不成?”

    “大爷实是说笑,这里不堪住宿,大爷还是跟小人去的好。”他说着,竟上前来欲拉人。此时后面已经围上来几个,皆是高大身材,满脸彪悍。庞信岂容他动手,伸臂一横:“公子说的话你没听到吗?想生抢不成?”

    云曦动也不动,睨着眼轻笑:“这身皮倒装得不赖,只是下回诳人,记得再周全些。明日不消你请,平州见吧!”

    这话一出,那人一下变了脸色,眼凝着云曦半晌,声音沉了几分:“大爷此话何意?”

    云曦眯眼笑道:“你口口声声称是陈家庄的,我却不知,陈家庄何时成了官派的了?如此荒野村地,何以要穿官靴呢?”他话一出口,登时许多双眼都向着那人的鞋看去。

    那人面色一惨,突然笑了一笑:“小人奉命来请,实是不敢无劳而归!大爷,小人先得罪了。”说着,他忽然出手如电,手肘一翻竟成虎牢之势直向云曦胸口擒来。

    云曦知道,不管他说不说那句话,对方都不是好来的,不如让他就此现形,日后他也好办事!他根本看也不看,庞信一见对方无礼,再不用拘势,手肘一扛一翻,生生架住他的来势,猛的向后一震,口中呼道:“你好大的狗胆!”

    庞信这边一出手,郭重安以及郑怀立时左右相护。此时云曦微微凝目,见那人身后呼拥而来一帮人,同时远处火点乱摇,一时也料不清有多少人。不过因这里道窄,难以并列开来,他微退了一步,侧脸呼了一声:“常福,你愣什么?”

    小福子此时被云曦一嗓子叫回魂,手心里已经攥出一把冷汗。他在宫廷里也待了许多年头,虽也是见过场面的,但都是兵不血刃的阴谋,如今在这荒野山村,一时被众相围,也有些腿软发虚。但云曦这一嗓子,让他也立时有些醒转。他主子还在那棚子里,那紧临着塘,若一会人拥起来,怕是险得很。所以他忙着趁乱拱钻,猫身一下进去。绯心此时已经面色发惨,一见常福,忙着向他扑过来,口里低呼着:“外,外头……”

    小福子尽量让自己平静,此时也顾不得太多:“主子莫怕,奴才在这护着,无事,无事的!”

    外头此时已经哗声四起,穿插着连花的叫骂,又听水声,像是有人被挤进塘里去了。绯心身体乱抖,牙关都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果然盯人的时候出了岔子,对方已经察觉,根本就是想漏夜来拿人!

    之前那些细枝末节,串连起来已经召显了平州的弊病——官商勾结!云曦之所以会跟绯心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以一累十,以此也怀疑乐正一门。正是因为云曦知道,以绯心之慧,早看出端倪。

    平州物价昂贵,那是因为水陆两道的往来运道都被地方官府包给当地豪绅,也就是陈家。他们坐地起价,索要高昂运输费,致使物价飞涨。不仅如此,陈家掌控平州十之八九的良田,抬高稻种价格,甚至以三成天价赋税向稻农收缴大量米粮。陈家敢这样做,当然是有地方官府的授意。安顺斋的老板明明就是一个官家的奴才,但产业却归在陈家名下。官家的奴才同样可以置产置业,凭着主子富贵,朝廷并不是不许。但他们这样七拐八绕地做,只有一个理由,利用陈家,将大量暗钱可以脱出账去。

    平州一地,处于淮河中游,清阳湖东南岸,外汇淮河支流的三角洲地带。丘陵环盆谷,有天时地利之便,不像江都,淮安等地,若多雨时节便有涝洪忧患。这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周围有江都,锦都,华城等富庶之地,往来贸易极为繁盛。单从这设路卡一项,平州官府不知道翻出多少银子来。然后将钱套在陈家置办产业,官府文册清清白白,若是云曦大驾前来,他只能看到稻花满眼,街市有条不紊,至于物价,到时经过他们调理,更是半点不差。云曦之所以问连花江都的情况,是他因此也对江都产生怀疑。不过据连花说,江都这几年都是如此,如此真盛假昌立现!

    因为让庞信的人跟踪车驾并客栈老板,以致让他们对云曦的身份产生怀疑。不过云曦事先掩得好,显然皇上微服提前出来的消息并未走漏。他们估计以为是皇上遣的官员提前来探道,顺便勘察当地情形,所以趁夜将他们堵在这里。连家庄的人一看就是被欺怕了的,根本不敢出来。

    这般一想,再加上外头叮叮当当乱作一团,绯心是越想越怕。通常瞒天过海的人,若是败露了会用两个手段,其一,便是先试图拖对方下水,若是不成,其二便要杀人灭口。他们俨然是这里的土皇帝,皇上大驾在即,他们岂甘心临阵折了脚?反正没表露身份,死在荒村野店,做个意外假像也是不难!她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常福,她是带了贵妃玉册的,但这东西岂能随便亮出来,再说这里漆黑一片,加上外头这些,若真是一帮亡命之徒,那不是更给皇上添了一层险?

    绯心正在棚里胡思乱想,突然一道影一闪,吓得她紧紧抓着常福不放。忽听一个稚音起:“奶奶,我带你跑!”

    绯心定晴一看,竟是连朋!他人小身细爬钻进来,也顾不得看这棚里别有洞天,只看着绯心,竟带了满脸豪气:“大爷让我先带你跑!”他刚言毕,忽然听棚外头云曦喊:“别愣着,快些!”

    连朋伸手就来抓绯心,她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硬着头皮跟连朋钻了出来。刚一出来,只见眼前火把摇曳,人挤人搡,早就乱成一团,压根分不清哪个是庞信,哪个是汪成海。

    眼花缭乱之间,不时有嘭嘭的声音,有人哀叫有人大呼,周围黑洞洞的塘里更是一阵乱扑,乱踩乱踏。她一出棚,撂开光亮,霎时有人呼叫:“拉住那个女人!”登时绯心只觉眼前人影乱闪,有手向着她便伸。

    绯心吓得尖叫,云曦就在棚附近,一把拽住一个扑近的男人,一拳就砸在他鼻梁骨上,咯的一声响,伴着一声哀叫,那人便滚倒下去。云曦伸手揪住连朋:“男人讲话可要算数!”他说着,眼却看着绯心,见她已经吓得眼神有些涣散,一时拍她:“无事,别怕!”他的手加了三分力,险把绯心一下拍坐到地上。她抬眼瞅他,刚要开口,他已经搡了她一把,她踉跄着被连朋拽着走。不管有事无事,她也知道,她此时最是拖累人的,便是不走,留在这里也是累赘,半点帮衬不上。她强咬着牙,让连朋拽着左钻右钻,根本不辨方向,只听耳边呼喝尖叫,荡得满谷都是。常福在她身侧替她挡着,跌跌撞撞地随着连朋,猫着腰跑。

    这些人的本意其实并不是要在这里大动干戈,不过是想趁夜将他们请去再作他议。无奈身份露了馅,打头的又因出手被庞信打得死活不知,底下的那帮,平日家就是一伙匪盗浑劣之徒,一时间哪里管得什么筹谋,登时呼拥而至,倚仗人多不管不顾,生要将他们擒于此地!

    庞信自十岁上下便随其父行踏各地,起起伏伏也曾见过不少风浪。他是大内一等一的高手,功夫自然不消说,他两个手下也绝非泛泛。若是在阔广之地,这帮人哪里是对手,只可惜地狭不利,进退皆难。一时间竟让他们冲拥四散,挤在人堆里乱打一通,但倒一片又上来一堆,搂胳膊抱大腿招数用尽,害得他们犹作困兽斗。

    而这连家庄四散各地,山腰山下皆有,但明显被欺得极为胆小,如此动静竟无半人出头。连花早让她娘捂着嘴强往屋里拖,再待去找连朋竟也不见人影儿。

    汪成海一直贴着云曦半寸不离,云曦瞧着这帮人无法无天,竟至此肆无忌惮,简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下手也格外狠毒起来。

    汪成海自小陪着云曦一起长大,手底下也颇有些功夫,但他此时不敢脱了皇上去关照贵妃,就算云曦连踹了他好几脚他也不能去。他心里是明白的,从大的方面说,贵妃再重要,重要不过皇上。皇上真要有了闪失,跟着的自然一个活不成。从小的方面说,他一直与云曦寸步不离,不但把云曦生活的方方面面照管得妥妥帖帖,同时也培养了深厚的感情。此时此刻,便是云曦把他跺死在这里,他也要先顾着云曦的周全。

    云曦一边瞅着一边往绯心的方向挪,替她拦挡了人让她能快些脱出身去。此时众人被挤冲四散,其实他可以拽着绯心往后头河边跑。但是他心里清楚,他才是目标。他一动,定成众矢之的,到时一帮人跟着追来,保不齐绯心出了岔子。

    所以索性拿一把赌,让绯心先往安全的地方去,自己尚在这里拖着,那些人也就直盯着他的方向浑冲。一时间他胸憋气,一时是气,一时又悔。他此时也顾不得细想这个中的滋味,心里只是盼着绯心能快快找个安全藏身之处,别再伤着才好!

    这时不知是哪个的火把甩到棚上,一下将草棚燎了,火起之处,四周通明。云曦一扫,挤挤挨挨全是人头,拥在一团。绯心晚上换的是一条白裙子,此时晃在远处格外显眼,已经有人挣扎着往那里拥,试图拿住女人当人质。常福不知从哪捞着一根杆子,怪腔怪调地喊着扭着身乱挥打。连朋死死揪着绯心的手,他知道绯心跑得慢,但没想到她居然能跑得这么慢!要搁着他自己,早过了河蹿山里去了。

    但他既应了人家,一股豪壮之气浑然而生,觉得自己也能为人所托,格外卖力。绯心几乎是生让他拖着,让常福推着走,两脚跟穿了铁鞋一样沉重不堪。并不是她不想跑,而是她自己的身体完全使不上力气。她根本不敢往后瞧,只听得后面有骂声呼喝,挟杂着打斗的声音,一时间她嘴唇都咬出了血,根本就是凭着一股意志力在跟着连朋奔。到后来,她直觉那身子根本就已经不是她的了,痛都感觉不到,只觉得心跳得凶疯。连朋一直把她拽到河边,径自就踏了下去,说着:“奶奶,再加点劲,过了这山,便是清阳湖了!”

    绯心抬眼见黑黑的一片,山并不高,说是山,只不过是一围子丘包,但凭她,哪里就上得去?又让连朋拖进河里,河水一浸,整个人都要瘫了。她话也说不出,常福在后面推助着她,前头连朋拽。这山包上有些果木,也有开的小块菜地似的,但毕竟买的起果种来栽的少,大部分都是野树。这一侧是谷底,住的人极少的,仅有几户但也是黑灯瞎火不知有人无人。

    连朋知道,此时便是呼喊求助也无用,不是他们心狠,是他们根本不敢管。他过了河,猫着腰扯拽着绯心往林里钻。这山并不陡,但对绯心来说根本就是难越的险峰。常福也顾不了太多了,索性把绯心背起来,跟着连朋跑。后头声音渐远渐稀,他也不敢看。他不是汪成海,他的主子是绯心,绯心的命就是他的命,要是她有事,皇上便是安全了也要拿他出气的。所以此时他恨不得肋生双翅,足踏祥云,简直把吃奶的力气全用上。

    就这般跟着连朋乱钻一阵,渐渐便近了山顶。常福的脚也越发乱颤起来。虽然他初入宫时,也当过几年粗使唤,但后来渐渐成了掬慧宫总管,也娇贵起来。就算常听使唤,但平日也是前呼后拥一帮小太监伺候。这山虽不高也不陡,但身上负着一个人,加上刚才凭着心火冲跑出来,此时也开始体力不济。头上山的时候,还能说几句安慰的话,后来便只有咯咯咬牙的份。他气喘如牛,在这荒野之地听得格外真。

    “放我下来。”绯心忽然低语,她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但极是坚定。

    “主子,后头……不,不知何,何时便……”常福气都顺不过来,索性把最后几个字咬全了,“湖,湖上,上了船再说。”既然外头就是清阳湖的东岸地,总会有摆渡的船。到时先到了那里,这两日京畿营的便来,估计此时也有了。他们肯定要沿湖封水,就算没船,沿着岸沿能寻着人也成。

    “这翻上来,还要翻下去,到时一道死在这里!”绯心忽然挣扎起来,口里说着,“连朋,你帮我送个信儿,回来我谢你!”

    常福瞅着近在眼前的顶道,腿哆嗉得厉害,一时哪禁得住绯心在后背挣扎,身子一歪,险跟着绯心一起滚倒,亏的小连朋在边上拉着,这才稳住。

    绯心顾不得许多,从手上褪了个镯子递给常福:“临出来的时候,我让你背了那图。这里是清阳湖东岸,你该知道往哪里寻!不消遇着谁只管叫管事的说话,让他们带人来救大爷!”绯心咬着牙,强撑着那点子意志。说罢,也不及看常福,一拉连朋,从腰间拿出另一件:“你最是懂事的,腿脚快,水性好。你往湖里去,沿着岸往西去。若碰着腰上系蓝带挂牌的,便把这个给他瞧,让他速速往这里来!”

    常福一看倒抽一口冷气,绯心腰间暗袋里的,正是她不离身带出来的玉册附佩!这东西随便给个孩子,还是刚认识的,实在是太冒险了。若是他贪了,拿了跑掉,岂不是……

    连朋摸着手上的东西,抬眼看绯心:“奶奶,大爷真的是官吧?”

    “大爷信你,让你带我跑,就知道你是当得起事的,这东西你万不可随便给人。记住,一定要是身上系蓝带绞飞鹰花样儿的,腰上挂着蓝牌的才给他!”绯心看着他,“你帮我这一回,我记你一辈子的恩情!”

    “我晓得了。奶奶,放心吧!”说着,他小小身影一猫,一下蹿出好远去,身如狡兔,灵俊出奇。

    常福一手没拖住他,回眼看着绯心,抽搐着脸忽然哭了起来:“主子,奴才实是一个废物点心,要主子下这样的赌!”

    “大爷才是最重要的,你且记住这一点,莫要因我拖累了坏事,这里离茶园不远,你没我,自能快几分。到时让他们带人来救,我断是走不了了,便在这里猫着,许他们也难来搜。连朋那边只要一得了,此困可解,你再来寻我便是!”绯心说着,挣扎着搡他,“别让我啐你,养你这几年,此时不听话了?”

    常福哭了一起,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泪水:“那奴才真就去了。主子你藏躲好,万不要有事!”绯心撑着一棵树,无力点点头。

    说完这几句,她再是一个字也不想说了。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身子,也只能在镶金牢里,她之所以肯跟着连朋跑这些路,自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安全。

    云曦这边是打得一塌糊涂,他眼瞅绯心的身影消失在夜幕再是半分见不着,心下微微是一宽。见这般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连花家的鱼塘是彻底玩完,连带对面河沟都糟踏成泥塘。他正忖度着,忽听着一阵马嘶声,远远的一道影子竟是夜驰窄径而奔,口里喊着:“全都住手!”

    对方听了这声音,简直如闻圣旨,一时间纠拉撕扯的竟全停了手去。此时庞信正被六七个人围着滚在河沟里,一手向着对面的一人狠狠戳去,那人哀嚎一声缩成一团。庞信脱了困,忙着蹿上来往云曦身边靠。

    来人到了这一大团的人粥外沿翻身下马,一脚踹出去,直将最近他的一个男人踢翻个跟头,嘴里叫着:“大爷叫你们请人,不是让你们打人!一帮作死不长眼的东西!”说着,一路行来,连踢带跺,简直就是踩着人过来的。他见了云曦,长揖到底:“误会误会,不过是要请爷去叙叙,谁知下头闹成这样,实是该死!”

    云曦哼了一声:“误会?怕是要我们死呢!”

    “不敢不敢。”那人身材微有些发福,半抬着头,圆圆脸,蓄着山羊胡,头上一块方巾,着长衫,一副文人打扮,“当今大驾至南,哪个不怕死的愿意惹事呢?原是只想请大爷过庄一叙,交个朋友。谁料弄成这样,还请大爷千万赏个薄面,给小人一个将补的机会!这连家庄也实是僻窄,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万请大爷移驾,换换衣衫饮盏茶,便是有什么气尽出了可好?”

    庞信此时让一帮乌合弄得施展不开,满腹的怨气,正待张口叫骂,云曦忽然抬脚向前一步:“若真是误会,说清楚也就罢了。只是这里怎么算?”

    庞信吓了一跳,此时云曦态度大变,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生是噎住要出口的话,眼却向着汪成海飘过去。若论猜云曦的心思,庞信自知是比不过汪成海,所以习惯性地瞧他。但汪成海此时只顾盯着四周,脚开八字,手上的架子都没放下,根本没工夫理会庞信。

    那人听了,忙赔着笑说:“自是要赔的!”说着,顺手从腰间袋里摸出一张票子,略扬了声音道,“里面的老乡,刚才无礼,实是对不住了!”

    后头的屋里一阵窸窣,一会工夫出来两个人,竟是连花的娘,后头跟着连花。云曦一见那男人缩在屋里不见人,微皱了眉头。

    那人讪笑着说:“实是对不住,这挺好的塘糟踏了。”说着,踱了两步,因中间拦着云曦等人,他也过不去,便笑着把钱递向云曦。边上汪成海伸手接了,哼了一声,回身递给连花,口里说着:“别跟他们客气,瞧着够不够!”汪成海也觉出云曦态度变得快,但他何等得敏锐,马上就顺着主子的态度下去。

    连花就着灯一瞅,吓了一跳,那上头赫然是张一百两的票子!别说是她,便是她娘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数目,一时间怔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心里没有半点喜,倒更是添了惧怕!

    汪成海看她们的表情,只道是给少了,翻了眼睛回头就说:“打手能养百十,出手就这么小气的?再拿几张来!”

    连花吓得连连抽气,根本不敢言声。那人的表情却微微地带了点笑,云曦一看便明白八九。他当是以为他们借这个讹银两,肯要钱的,便没什么不好打发。如今借着因打了架,也有了名目,这钱出得干净,收得也无碍。

    那人笑着应了:“自然是少了,如今走得匆忙,实是现眼。好好的地方毁成这样,自是要细细地统计一个数目才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位请吧?”

    云曦脸上也挂了笑意:“先生如何称呼?可也是姓陈的?”

    “小人不过识得几个字,哪敢枉称先生?”他笑着,“小人姓郑,名东广。如今也可谓是不打不相识,还没请教?”

    “我姓段。”云曦突然说。这姓来得奇怪,庞信都不知他怎么编到这上头去。但汪成海总是明白他的,云曦从来是语出有意,特别在这种情况。

    “段……”郑东广沉吟了几分,忽然眼一亮,试探着问,“不知段爷与那七省总巡段光祖段老爷……”

    云曦笑意更深:“你说呢?”汪成海一见这意思有点明白了,这一地如此霸道凶狠,自然是庄上与官府勾结。旁省若有耳闻的,纵管不得,也该奏朝廷,但却无任何弹劾之折至京上,自然是上头护他们!便是央集提管也难知晓这里的事情,难怪云曦说是姓段。云曦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凭他猜去!

    “哎哟哟!”郑东广一拍额头,话也说得很圆,“实是太得罪段爷了。快请快请,不知方才可伤着没有?这帮下人没眼色的,真是让小人心里愧死了!”

    “伤倒没伤着,不过是吓着了。”云曦微笑,看一眼庞信犹一副转不过弯的样子,也不管他,抬腿就向前。后头连花想拽,但生是没敢,眼巴巴攥着钱看着他的背影!

    “不是还有夫人一道吗?唉呀,这可怎么好,定是吓坏了不是。”郑东广四下看看,一时总觉得人数不对。

    “你倒是仔细,像是出城的时候你在门洞站岗一般。那哪里是夫人,早嫌这里脏不乐意跟着。方才吓一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云曦略扬了眉,步子极缓地跟着郑东广。

    其实若没这个人出来,他也不想再打下去,走不脱白费力气罢了,况且再硬较下去,实在对他们半点好处没有。

    到时惹得狗急跳墙,更是难以收拾。他知道当下的情况,缓着点是最好的方法!既然追过来一个打圆场的,他更是省事。怕是这事,不仅陈家庄跟平州太守有份,连同七省总巡也沾连上了。至于旁城别镇的是不是也有些虾兵蟹将此时不得而知。

    他心里是明白的,掌管天下,难保有这些蛀虫硕鼠。作为天子,他要的是大方面的平衡和持续性的发展,用人当然德才兼备更好,但实际上人都有各种短处缺点,德才兼备的不是没有,而是少,所以关键是使用的方式方法。一些有才却贪婪的人不是不能用,云曦也不是不能容忍,但绝不能放在这种位置。地方官有如一地之父母,关乎百姓民生,贪官只会使民生怨,盘剥百姓血汗,更是动摇国基。而让他更不能容的,是结党钻营,如此连网纵横,不加约束便成大害!

    庞信见云曦神情淡淡,他实是想拦着云曦。在这里尚且如此,若真是跟他们去了,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他并不是一个只凭一时豪性便以为万夫莫当的人,他把云曦的安全放在首要,所以他见云曦一直迈步,再是忍不住说:“公子,如今夜深,不好走路。不如就此歇了,明早再行也罢。”照理说,皇上定不会傻到以为服了软就能让他们放松警戒啊!

    云曦看了一眼郑东广,回眼向庞信笑笑。这是他欣赏庞信的地方,庞信虽然不够聪明,但足够忠诚。

    “无妨,你也滚了一身泥,找地方休整一下也好,你也四处瞧瞧,回去也好与哥几个玩笑不是?”云曦笑着开口。

    庞信垂头凝目,瞥了一眼回头看着他们的郑东广,轻点了下头:“公子说的是。”

    这边郑怀和郭重安也跟了过来。郑东广让人牵马来。当时有好几匹马都惊得四散乱跳,一时也找不着,还有几匹是远远跑开,一直都快到田地里吃庄稼。陈寿所带的手下有几个被众人乱踏滚在泥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陈寿是被庞信下了狠手的,但算他机敏,趁乱滚在一边,此时让人搀起来,破布一般地歪着头。郑东广也不理他,只顾陪着云曦,一时说这里风土好,一时说些南方吃食,一时又问伤着哪里,一时又骂底下人没心肺扭歪了家里主人的意思。

    云曦只是听着,心里却想着别的事。他为了保证让绯心先能走脱才留下拖耗,其一,当然是为了绯心的安全,其二,是他相信绯心的筹谋。他与绯心有相似的地方,正是因为如此,有时他们行事布划可以不谋而合。

    这也正是绯心在大慌之下亦知道当时的情况,她先行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他们在这方面太像了,就算根本没时间共谋,也能有彼此的默契!

    所以他虽是一心二用,也不时插几句嘴,表示一下自己在认真倾听。装腔作势这种伎俩,他三岁就玩腻了。一时马牵来,他一会嫌道黑,一会嫌马颠,一会说身上疼,一会又喊晕,这个那个的折腾个没够!路没走多远,麻烦却多。汪成海可是个以云曦为一切之本的,一见云曦成心整治人,马上陪着演戏,无赖耍了个尽!

    本来就是夜黑道窄,加上刚才一番浑斗,这里已经踏得乱七八糟。那些来时带的灯火早失个七八,一时踩水坑,一时歪泥窝更得走慢了,半天没有挪出半里去。

    郑东广一肚子火却发不得,脸上的笑抽得肌肉都疼。说实在的,这几个人当下身份不明,也不知如何处置,但事先却又的的确确有些行事诡怪!如今又短两个找不着,乌漆麻黑的,这帮子打手也都大伤小伤挂个无数,此时往后头寻实是不现实。但当下情况非常,又不得不小心。上头吩咐务必带回去再论,但陈家庄能动的人都动了,官府的兵因着此时大驾快至,太守定是不愿意动到这里来。唯得这帮市井混混之流,余下的都是庄户农民,再带来怕更要坏事。不过他也作了安排,有人该来接应,只是此时竟过了一宿也没个动静。

    郑东广只道这帮农民不顶事,心下暗骂不休,亏得这正主儿没跑脱,先带回去再说。

    这般拖拖拉拉,最后郑东广实在受不了,索性揪了几个瞧着伤得不重的,轮流背着云曦走。云曦一时又嫌脏臭,一万个不愿意。郑东广好话说尽,云曦瞧他面上都快暴了筋,便老大不情愿地同意了。这会的工夫,东方都渐渐翻起鱼肚白。这帮人在郑东广的授意下,将他们三三两两岔开,特别是对庞信格外关照。

    云曦看着天色,又见眼前田径渐宽,已经可以过车,再看这一帮人一个个都蔫头搭脑半死不活的。也是,谁在泥里滚一晚上,挥一晚上拳头也得累。况且有一大部分都让庞信几人打个半废,拖着病累之体在乡道上跟爬着的速度没区别。他突然半扬了声音:“哎呀,这时辰该是差不多了!”

    郑东广是早没心思跟云曦扯闲话了,一脸怔然,刚一抬头,就见庞信一下打后头蹿跳起来。一蹿竟起两三丈,一脚直踢在前头一人的后脑勺上!那人连哼都没哼整个人便翻进沟去,泥水四溅。这些人正龟速地爬,突然被庞信这一动惊得都是一怔。庞信等人是大内严训出来的精英,经过千锤百炼,突袭猛发更是家常便饭。云曦那一句话音未落,庞信已经连踢三人切到他身边。

    几乎在他们突然动手的同时,听得身后哗声大动,竟像整个连家庄突然有了肝胆,齐齐冲过来一般。惊得一众人齐齐后转,满脸惶惑。

    这边还不待他们瞧清后头是何状况,前方竟传来急踏之音,伴着甲胄般的哗动声。云曦眉间微舒展,很是周全,双管齐下!他表情渐舒,手底下可没半点犹豫,猛的勒身下汉子的颈脖。

    此时对方已经被这种突变惊得呆若木鸡,一时竟没了反应。郑东广刚反应过来,还不待开口,忽然眼见一道黑风般的旋过来,接着寒光一闪,走在最前头的一个霎时被削飞了头颅!那人还往前踱了几步才倒,腔子里的血喷出一片,脑袋飞出丈远。

    这一下吓得这帮人顿时夺命狂呼,队尾反应快的马上就掉头往回跑。但后头已经有一人冲过来,手里拎着个大棒,照头就是一棒子,一下子打得他就跟软面条一样歪摊下来。

    郑东广已经完全吓傻了,如见地狱鬼差一般地喉间咯咯作响,双眼涣散,身子完全不听使唤。

    左含青滚鞍下马,身后一队骠骑开始抖镣拿人。他将手中沾血的刀弃于地上,空手俯身拜倒。不待他开口,云曦已经转身往回走:“起吧,废话少说。”说着,他急着往后瞧,眼前那挥棒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二十二三岁上下,国字脸,立刀眉,身材颇健,四肢有力,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出身的。大棒挥得虎虎生风,棒虽粗笨,却挥得十分妙巧,基本上一棒一个。跟在他后头的得有个四五十号,全是短衣打扮的庄户人,拿什么的都有。他一眼便瞅见常福在人堆里,急头白脸地往这边挤,一时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几步走过去,那挥棒的一见他愣了下,再瞅了瞅他的样子,忽然扔了棒子跪了下来:“草,草……”

    “你姓乐正?”云曦看他满脸惶惧紧张之色,突然问着。

    “是,是的。草民乐正瑛。”他头贴着地,半点不敢抬眼,“草民是接了公公信报,前来,前来护,护驾!”

    常福此时凑过来,赶紧跪了,一时也不敢多言语,余后村民也都跪趴着满地都是。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人,左含青此时也收拾完余众,领人过来跪倒,口呼万岁。

    “乐正瑛?你不是过了淮安初围的武子吗?不在奉安待着,来这里作什么?”云曦仔细看着他。

    “此时……此时茶园忙……忙碌,草民闲着没……没事,来帮叔叔,帮帮忙。”乐正瑛平日就是不擅言词的人,此时又见了君,紧张,虽然事先在路上,常福教他一大套如何回话的规矩,这会子早让他忘记个七八。

    云曦意味深长地一笑,虽然他此时也是一身污泥破烂不堪,面脏发乱狼狈至极,但笑意偏是自信。远远的郑东广早让摁得趴下,但事到如今,反倒坦然。这微笑让他瞧见,悔之不迭。金玉难藏,为何偏他就没发现!

    云曦看了一眼小福子,轻描淡写地说:“你不伺候主子,跑过来干什么?”

    常福一听他这样问,脸刷一下白了。云曦一见他这副表情,突然眼凝了下来,一把揪起他:“她人呢?”

    常福吓得腿直抖,乐正瑛怔了一下,突然问:“皇上,贵妃娘娘也在这里吗?”

    云曦面上青筋乱暴,咬牙切齿地问:“你个混账东西,把她扔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