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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碧红相映戏菱丛

    回去的时候已经夜深,一层大堂里有不少宾客。他们照例要了饭食上楼,云曦四下环顾,眼定格在一个角落。那里隔着环臂楼梯,很背僻,有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像在一边饮茶一边看着什么东西,掩在满堂宾客里,并不起眼。

    绯心顺着他的眼过去,也瞅见了,那人衣衫非凡,虽然颜色是青灰的,但对于常着华服的她而言,从那衣料的垂软程度一看,就知道不是假缎,而是真正的绸,而且不是一般的绸,是冰蚕丝锦。

    两人并不露声色,依旧在柜台看了单册,然后牵着手,如一般亲昵男女往楼上去,路过拐梯又扫了一眼。上楼的时候,绯心低声说:“刚才楼梯拐道那人,身着华锦,料是官门里的,但身上偏又挂着管事牌,实是怪异。”

    云曦笑笑:“你也瞧出来了,路过的时候我扫了一眼,那人在看账册。他才是这里的老板,一个官中的奴才,敢在这里开这么大的买卖,而且身着锦衣,嚣张得很呐!怪不得一壶茶就敢开价二两有余,有官门护他!”

    两人轻声慢语,神情却像是在嬉笑厮磨,直到进了屋子。云曦这才转眼对庞信说:“你让重安盯着楼下那个。”

    绯心听了,忽然伸手揪了揪云曦的衣摆:“莫怕,无事。”云曦抚了抚她的手,“明早借着跟那丫头游船,先出了城,待回来再说。初八大驾就起,这两日先锋营就到了。”

    绯心点了点头,轻声道:“他若是达官家里的,必定戒备森严。庞信手下虽是高手,但毕竟于境陌生,难保齐全。”

    云曦微微笑着,在这方面的想法,唯她能理解得半分不差。他只是想探探对方门户,并不打算现在就扫探证据。刚到平州就有这种收获,对他而言并非好事,只会让他心痛而已。

    他们来时没走陆路而取水路,就是想避开重重哨卡。虽有通行令在手,但能少过一层就是一层。绯心想的也正是他想的,虽然行务属下皆是精英,但那身段会看得瞒不过,练家子出身走起路来都比旁人昂扬。所以只远远地瞧他是哪家的,到时再细揪不迟。

    云曦在意的并不是官家奴才身着华美,闹市里大开豪铺,而是从这个奴才,以及那官车横行踏踩,这里物价高昂,民生必比江都艰难,可见此地吏治之昏。若是他摆仪而来,半点是瞧不着这些,反倒让他们轻易蒙骗过去。

    是夜,庞信的两个手下郑怀和郭重安分别回来,说那马车最后驶进平州太守府。而那个着锦衣的男人,则拐了几条街,最后进了一座园子,外无匾牌,也不知是哪家的。

    绯心事先看过平州的地图,她准备了一份标明平州各个职府,并一应平州富户产业所在的图。她当时如此准备是因为怕有不时之需,到时官府是对他们的最大保护,而如今,这东西正好用得上。

    郭重安有识途老马的绰号,因他有项特长,举凡走过一次便就记得清楚。他凭记忆勾出一份大略的图,与绯心事先准备的一对,显示出那园子正是平州有名富户的产业之一。这富户姓陈,是平州的大地主,家有良田百顷,在平州也经营当铺。而这个客栈,也是记在他的名下的产业之一。

    这些细节云曦串连起来,面色更沉。旁人或者难理解,无法从这些细枝末节看到重点。但绯心可以明白,她家里便是商人,官商之间不清不楚千丝万缕的关系,她最是明白不过。还有一点就是,她深入宫中,深知个中奥妙。当然,也与她对云曦某些思路的了解分不开,或许有些时候,她无法体会云曦的心,但很多时候,他们的确是心有灵犀。

    就拿地图来说,云曦出行之前非常忙碌,因要各地巡走并陪伴太后省亲。他安排自己微服的时间少之又少,生活上的细节汪成海能替他着想周全,但汪成海没有绯心这般细密。云曦之前曾想过,但他没吩咐,他估计绯心会做,果不其然,绯心想到了。

    当晚,两人都有些失了困。绯心见他难眠,不由轻声劝道:“皇上不用忧心,天下之大,难保有钻营取利小人。皇上坐拥家国,唯大向利民,便是明君。无谓因这些败类贪图,扰了皇上南下之兴。”

    云曦偏了眼看她,低声说:“你也不必烦恼,朕不会以一累十,由此疑了乐正家的忠诚。”

    两人都是一语中的,一时间眼光交会。他伸手抚她的脸:“你能瞧懂朕,却难解我心。”

    绯心见他这两个自谓又在同时用,一时间不知为何,心又开始狂跳起来。他侧过身,将她搂过来:“你心跳得真快,怕什么?”

    绯心眼眸闪动,怕?或者真是怕,究竟在怕什么,她也说不清。他越凑越近,唇几近贴上她的额:“若不想睡,便做些正经事好了。”他忽然轻笑,身体不安分起来,抱得更紧,嘴唇在她面上游移,让她微颤而嘤咛。

    第二天一大早,庞信已经雇好车马。他们初五晌午到的平州,睡了一会晚上又逛,结果回去又让云曦折腾一起,搞得绯心整个人觉得快散了架一样。

    一觉睡得极沉,直到耳畔传来笑语,唧唧喳喳的有如雀儿在枝尖欢跳,绯心这才张眼醒了过来。一醒吓了一跳,身下晃动摇摆,分明已经上了马车,几时让弄上来的根本完全无觉。云曦正坐在她身边,和对面两个小孩打趣闲聊。

    女孩儿正是昨儿晚上那个,还是那身打扮,头发梳了两个小髻,额前刘海细碎,眉花眼笑的。边上是个男孩儿,想是她昨天口中的兄弟。八九岁的样子,眉眼倒是跟她有几分像,一件灰布小褂,肘间打着几个补丁,但也干净。男孩子长得晚,往那女孩身边一坐,矮下一大块,也不像那女娃儿那般能言会道,一副有点拘谨的样子,却也一直赔着笑。想不到他们还真过来了,云曦竟还把两人带上车来。

    女孩儿眼尖,一见绯心睁眼,细声笑着说:“奶奶醒了。”

    绯心很是尴尬,她从未在人前这般大咧咧地睡过觉。一时间暗恨自己迟钝,再累的怎么着,也不能半点没觉。

    亏是孩子没那么多想法,小丫头一脸羡慕地说:“大爷对奶奶真是好,奶奶有福气得很。”

    绯心面色更红,这小丫头整日家在外头做小买卖,一张嘴真如雀儿一般不停,逢人便说好听的。云曦听了笑,回眼看绯心:“连花儿昨天怕咱们反口,叫了弟弟过来,两人在外头竟蹲了一晚上。如今不随她去游,真就是咱们的不是了。”

    莲花儿?绯心听这名字取得俗气,不过小家小户的为了好养活,通常也就随便叫个名儿。绯心悄悄地眼向下,她身上裹了层薄单,透过隙瞅见衣服都穿上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云曦伸手把她拽起来,身子微错恰到好处地挡住她,让她好整理一下头发衣襟。他面色如常,继续去跟两个小孩闲扯。真是不知道,对着个小孩儿,他也能谈笑风生。不过这样正好,小丫头忙得跟云曦说话,加上绯心让挡个严实,也解了她的困。绯心缩在他后头,一时间听小丫头吹那东河有多好多好之类的。

    聊了一阵子,绯心才知道。原来这丫头姓连,所以就叫连花,弟弟叫连朋。一时觉得这家人也有趣,莲花莲蓬,一个开花一个结果倒也真算是名副其实。姐姐十二岁,弟弟十岁。不过南方人生得秀气,显得比实际岁数小些。家里就住东河湾连家庄,那里河湾连着淮河支流,有菱花荡。家家都挖塘养鱼,采菱,逢着节游之际,有时也出来做点别的买卖。

    绯心听了称奇,她看过地图,东河湾那里有大片水田,加上这里产的桂花球是举国有名的好米,怎么的不种田反养鱼了?这一带有清阳湖,又有淮河,那两边有专门的渔产村镇,跑这湾子里来养什么?

    绯心虽然心里想着但也不言语,静静听他们聊天。听云曦夸她的扇面好,连花便答说她爹原是个读书的,考了好些年也不中,实是养不了妻小,便弃了书安心务农。有时闲了,她娘便编点席子扇面,他绘了画,价就能上去些。一时可能就心里生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想法,直教自己的孩子也见天村野里混,识不识字都无所谓的样子。

    云曦听着她不停地说,一时笑着回头看绯心:“何时你也给我生一对子女,这般一家子出来才有趣儿。”

    绯心听得面红如血,缩着足拿裙掩着,整个人都快缩在他身后。还不待她开口,连花已经快嘴接过:“奶奶福气好,将来一定百子千孙的。”

    绯心真恨不得拿馒头把那丫头的嘴堵上,那边连花还喋喋不休:“大爷生得很俊,将来孩子定是好看的。”

    云曦忍不住笑出声,若无其事地向后伸手,正隔着裙握住她的脚:“我娘子身子不好,不求百子千孙,只求能有一儿半女也不枉我期盼一场。”

    绯心听得心惊肉跳,宁华夫人去年为他产了一女,如今俊嫔业已经身怀六甲,何以来期盼她?她有寒虚之症,连她自己都心灰意冷,又有什么好期盼?

    云曦突然转脸看着她的表情,眼神莫测,笑容深沉:“娘子在家操劳,出来也难舒胸怀,之前还道羡慕旁人比翼和美,为夫还以为是真。如今想来,倒像是娘子在诳人呢。”

    绯心听了心里一紧,这话当然她明白是什么意思。当日她在船上,借着左含青的事跟他剖陈了一通自己见解。当时她也承认,见一众姐妹与他相处合宜,心里十分羡慕。但羡慕归羡慕,她同时也向他更是坦承她的心迹。如今别的他都不论,单就这事来点刺她,偏还找这个时机,对面还有两个半大孩子。

    一想这些天,她事事顺他的意,脸面丧了无数,这便也罢了。如今明知她难生养,还要点她痛处,偏又当着孩子说这些个事。他是皇上,便随便拿她戏耍。也怪自己为声名所累,一心想回家风光,就诸事皆忍。但饶是如此,她心里也添了痛堵,加上刚才又睡死了出了丑,越发有些恼羞成怒。但她再怎么怒,也不敢对着他吼叫,不过是低着头极小声地嘀咕:“哪里就敢诳你,活腻了不成!”

    云曦的眉毛一下子扬了起来,眼里却挂了笑。他万没想到绯心居然敢碎碎念,平日里有时她也引经据古地跟他辩,说出的话也极不中听,但通常都是振振有词的大道理。如今没有大道理,简直就像是使小性儿,明明心里不乐意他的话,又不好意思犟,只能缩在那蔫头搭脑地动嘴唇。她声音太小,他便是离得近也听不太真。但他能猜个八九,索性彻底转过身去捏她:“你有理了,我说错了吗?”

    绯心一见他又开始浑不吝地动手动脚,一时扭着脸伸手去推他,极小声地说:“别介,疼。”

    说着,脸已经烫了一片。

    对面两个小人儿,四只大眼一眨不眨瞅着他们。突然连朋捅捅边上的连花:“家姐,他们像咱爹娘。”

    连花一瞪眼:“扯屁,大爷和奶奶是富贵人!”

    连朋一缩脖子,被姐姐一眼瞪回去不言语了。这边云曦和绯心愣了。绯心臊得没地方躲,使劲往云曦背后缩,云曦的手摁着她的脚,回头向着连花笑道:“你个女孩子家,如何张口说这浑话?”

    连花讪笑着,悄悄掐兄弟一把,脸上仍是讨好的笑意:“小的爹娘都是乡下人,哪里比得了大爷和奶奶呢?”

    “哪里学的这些?”云曦嗔着,这会的工夫,车已经行到了东门。今天已经初六了,先锋营并一些先行官估计已经提前到了平州,所以出城的时候查得很严,便是有通行令,守门的还是掀了帘看了看,见有大有小,有男有女,便也就没说什么。而且车也是本城常跑道的。他们雇了两辆,没要车夫,庞信驾着这辆,后头跟着郑怀驾了另一辆装着东西。绯心担心他们翻后头的东西,但汪成海拉着他们说了些什么,估计又点了些银子,便是如此也耗了一会,然后这才缓缓起行。

    连花瞅着外头,待车走才说:“大爷听口音像是北方人,是过来看皇上的吗?”

    云曦知道她是小孩子性,再早早出来营生,也懂不得太多,遂笑笑:“你听得倒是准,正是听说皇上南巡,想过来瞧瞧阵仗。”

    “小的也想看呢,不过今天晚上就封城了,不让进了。”连花搓着手,“昨天我娘说了,让小的卖了扇就赶紧回去,省得让兵来轰,要罚钱的。不过实在不舍得大买卖,才又多待了一宿。”

    “为何?皇上巡皇上的,你们过你们的,还不让人活了?”云曦听了眼神微动,轻声说着。

    “嫌我们给平州丢人。”连朋一直呆坐着,突然插了一句嘴,说完马上看自己的姐姐,见她没拿白眼翻他,一时嘿嘿笑了两下。

    “什么意思?”云曦听了问,绯心一时也有点听住了。

    “前几日贴了告示了,不过现在都揭了呢。”连花说着,连朋捅捅她:“家姐,娘不让说这些个,说多了要关起来的。”

    “大爷问话呢,你还想不想要果子了?”连花瞪他,一时看着云曦,突然凑过来说,“大爷,要是小的说得好,大爷给个赏吧?”忽然又一噤声,上下打量他,“大爷是不是当官的呀?”

    绯心听得忍俊不禁,到底是小家小户出来的,饶是机灵也是有限,家里也没教在点子上。云曦笑笑:“自然给赏,一会不是去摸鱼采菱角吗?若是你路上再说得好,我一并出十两银子怎么样?”

    “真的!”两个活宝同时眼睛里显出元宝样,眼睛都直了。半晌连花才结结巴巴地确认,“不,不兴诳人的。”

    “我一个大人,怎么骗孩子?”云曦笑,“你且先说说,什么叫给平州丢人?”

    “您想啊,皇上来了,要是看到平州穷人多难看。皇上不高兴,平州就得倒霉。”连花说着,“前些天发告示了,家住城里的,这几天不许出门。官里说街上太乱,这几天要是想做小买卖摆摊儿,就得去官府指定的街摆,统一管理。但摊儿费好贵的,不租就不许出来,省得出来丢人!”

    “这里离江都不过百多里,江都你去过么?是不是也这样?”云曦突然问。

    “江都归省里管的,平州不是。好像是归什么……”连花挠挠头,有点不清不楚,接着说,“反正这里跟江都不一样的,小的没去过江都。不过听庄上人说过,那边东西便宜得很。”

    “何时听的?”

    “一直都便宜得很,庄上有人去过,说东西很便宜。”

    “怎么到这里就贵了?”

    “要想倒过来做买卖就贵了,路上要钱的,过关卡要钱的,加起来就贵了。”

    绯心听了,心里已经梳理明白了八九。平州是直属州,上归直隶,不属于淮东淮南任何一省。但又地处南方,离京城很远,这里便借着山高皇帝远,各省长官管不着这里,俨然自据一方,当地官员成了土皇帝。路设关卡,索要费用,导致货流价高,物价贵也因此而来。但有一点绯心想不通,为什么放着水田不种,要去挖塘养鱼?这里集中稻田,每年为皇家供米量之广大,从不缺少,按理说至少米价不会很贵,但这里什么都贵,有些不通。

    她正想着,云曦已经问了:“这里的米很好,桂花球只这里有啊,怎么还会很贵?”

    “好田全是陈家的,要三成租。哪里给得起啊?”连花说着,“我们庄上,也只有十户人租种得起,其他人都在湾子养鱼了。本来湾子这里都没人管的,现在看我们养鱼,也要租税的。”

    云曦眯了眼,陈家,和之前的细枝全连上了,他全都明白了!三成租,好得很!朝廷明令,各地租成不得超过十五税一,他居然开价三成!

    “大爷,一会要是碰着我娘,可千万别说是小的说的。”连花吐吐舌头。

    “不会。”云曦笑笑。他回眼看了看绯心,绯心轻拉着他的衣襟,给他一个小小安慰的微笑。虽然他此时面色如常,但绯心知道,他快气炸了!

    车子缓缓而行,眼见触目绿油油的一片望不到头,淮东淮南一带,近几年稻米产量很高。此时稻子皆抽了穗,有些开了花,一片清香。锦泰自昌隆朝起,重视水利,朝廷围湖垦田,清阳湖东西两隅,大片田野。一些山丘之地,也有木棉,茶叶,放眼而去,清郁满眼,让人满心舒畅。

    庞信按着连花的指向,过了这片稻田并一个庄子。听连花说,这里是陈家庄,这一带的好田,全是陈家庄的。庄主在平州也有好几个当铺,是平州的豪绅。关于这个,之前云曦已经有耳闻。过了陈家庄,再行一阵,便是淮河与清阳湖东南隅连通之地。这里人称东湾子,四周开始起伏不定,有丘陵小山,田地也是开得东一块西一块,盆凹之地有不少塘围,想是这里便是连家庄一带。这里虽然没有大片良田,但景致好,所谓的湾子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沟渠,一侧是山包,另一侧平缓之地有田,山包上也有田,间隔着有一户户的人家。地也越发难走,马车行得极慢。

    “小的家快到了,这下头有小的家里的塘,有这么大的青鱼。一会让朋子掏一条给大爷吃酒。”连花一边比画着一边说,“小的一会去田里摸田螺,我娘炒得可香呢!”连花忽然又弯了眼,笑眯眯地说,“今天晚上平州就封城了,不如大爷别回了。住小的家里吧?便宜得很。”

    绯心瞪眼看着她,这小丫头做买卖的心思真不是一般二般,给他们弄到这么个穷山沟里,如今连客栈的买卖都想揽上了。

    “这边上的棚子都干什么使的?”云曦瞅着什么都新鲜,一时间指着一丛丛的小草棚问,“也有人家在这里住?”

    “看塘用的,有淘气的孩子讨厌。没事来摸鱼,通塘眼,把鱼都放到他们家里去。所以现在都弄这个!”连花说着,一时屁股离了座,往这边凑。

    “你也干过吧?”云曦轻笑着打趣。

    “小的才不做这事。”连花一脸正义凛然,“陈家庄的把着好地,田里养螃蟹,拒河口放苗出大鱼,又拦在我们庄外头,收鱼的都不来这里。就这样还不甘心呢,都是他们弄的。这丛山过去就是清阳湖东角沟子,风景可好了。北方可瞧不着这些的。”

    绯心听了不语,陈家庄占据良田,鱼蟹之类的定也比这里要强百倍。这里虽然看着有山有水,明秀非常。但瞧房子已经知道,比刚才那庄子穷了不知有多少。

    一时间,河湾里有了人迹,眼见有个女子脚踩一个乌红盆,手执长蒿,极是巧妙地在弯曲的细窄里钻来钻去。河里生了密密的野生菱角,她不时揪起整株来,翻出红菱丢进盆里。一会的工夫,盆里已经覆了一层。

    她头上顶个荷叶当帽,一把乌油油的发甩在身后,纤巧身姿看起来也极是英爽。一时间看到岸上的车,连花也看见她了,一钻身探出头去喊:“金子姐,看到我娘了没?”

    被称做金子的女子扬着头,挥了把手:“没见大娘来。花儿,又进城了?”

    “是咧,揽大生意了!”绯心瞧不见她的脸,但听她的声音颇是得意,一手还拍着雕花的车窗向人家显摆,“跟她说声,我带弟弟晚些回。”

    “知道了!”那女子说着,人已经随水远去了。

    云曦一脸惊奇地瞅着那景儿,一时突然说:“你说带我摸鱼,这河可荡不起船来。”这根本就是河沟,而且窄得很,到处水生植物,哪里能撑起船。再说,看这里的样子,也不像有人撑得起船的。

    “再往前就能荡起船的。”连花脸通红,怕云曦说她诳人,一时间声音也没那么坚定,偷眼看云曦,“真能荡得起的。”

    “这个怎么玩儿?”云曦瞧着那人远远的荡走了,一时也心痒,“船我坐腻了,你教我如何摆弄这盆儿如何?”

    “好好。我家有大盆儿,两个人都能托得起!”连花一听,马上来了劲头,又开始吹,扬着声说,“赶车的大爷,停吧,到了。”

    绯心刚一下车,扑面的清香倒是让她神清气爽。眼前河沟蜿蜒,于葱绿之间渐隐渐没。对面青山,身侧片片鱼塘,远处丘包处散落着几处民居。埂间不时有戴着斗笠挽着裤管的村民,瞅见有车马,皆是远远地瞅着,并不近前,直至见了连花,这才垂下头各自忙碌,想是她这般拉买卖也不是头一遭。

    “这块是我家的塘,一会大爷要钓要摸都可以,得着了都是您的。”连花下了车,连鞋也脱了,别在腰上,赤着脚把他们往塘边引,让他们瞅里头的鱼:“您看,有鱼的,大鱼,不诳人!”

    连朋跟着跳下来,比连花矮了一个头,两下把裤子撸上去,一副只消云曦说摸就跳下去的样子!

    鱼塘不是很大,十几丈方圆的,边上搭了个小草棚子,上头挑了一盏破灯笼。塘边还挽了一条极小的舟。一会的工夫,汪成海深一脚浅一脚地过来,看着四周低声说:“公子,这车放哪啊?”

    “往里引引,就停在塘边上吧?”云曦指着那小棚子,“连花,你把这棚租给我如何?晚上我连塘都帮你看了。”

    “哪?这怎么敢?”连花看着那小棚,伸手向前指,“我家就在前头的,有空屋子,比这里好!这里晚上蛙声可大了,睡不着。”

    绯心一看这里,脸先绿了一半。那棚子小不说,连门都没有,打个破草席。而且黑糊糊的,不知道沾了多少污上去。先不说脏不脏,光虫子就顶受不住,加上一近了村野,温度也比在城里低,一晚上过去,人先要死一半!

    “爷,在这里耍耍罢了,晚上还是回去吧?有通行符,断不能连有令都不让入吧?”绯心憋了许久,拉着他的衣襟低声说。

    云曦回头一笑,拉着绯心向连花道:“你先也弄个大盆教我怎么划,棚子你交给我不用管。丢了我管赔!”说着,给汪成海一个眼色,自己拉着绯心往河边走,“我们先四处逛逛,不远去!”

    绯心让云曦拉着,这里枝草连密,她裙长袖宽,勾勾拉拉的很不便利。连花一扬头,连朋马上过来带路,很有眼力见地在前头把草踩平。庞信令手下帮着汪成海弄车马,自己远远跟上绯心他们。眼见这里田地庄户不分,农户错落,不时有人往来。见了他们,一时也都友善地笑笑,越走道越窄,有的把塘挖的只与河沟一径之隔,根本车也没法往这里来。

    他们行了一阵,眼前横出一条河来,与之前的河沟相汇。说是河,其实也谈不上,便是稍宽深些罢了。左右看去也不见桥,估计最深也难过腰去。绯心近前的时候,正有一个男人准备上岸,竟是光着的,衫裤并鞋都顶在头上。绯心一见,吓得七荤八素,喉间低呼人整个往云曦后头缩。

    云曦开始也微是一怔,那男人一时抬头,瞅见连朋,再一看,还有好几个生人往这边看,也有些不好意思,忙着拿衫裤挡着,微侧了身往草深的地方挪,嘴里叫着:“哎呀臭朋子,死啦到银子里去咧,带人来这!”

    连朋跳着脚嚷:“又光腚,我都不光腚你光,吓到贵客奶奶,家姐打死你!”

    云曦突然回了头看绯心,见她一脸惊恐的样子,再是忍不住唇间荡出笑意来。他毕竟有极好的修养,不愿意当着面儿嘲笑人,所以那抹笑直至对着绯心才展开来。他抚着她的眉眼低语:“入乡随俗罢,是咱们吓着了他!”

    一会那男人出来,撒了腿就跑,脸涨得通红。绯心低头再不敢看半分,心里乱跳难休,更有些耻意难耐。其实她没瞧见什么,但云曦的开解让她心里稍平,的确,是他们吓到了他。这里人贫苦些,总怕糟踏了衣衫,所以过渡总是如此。

    一会的工夫,连花顶着个大盆,跑着奔来,一并来的还有一个妇人。三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粗布的衣衫,头发以一条青花布带系住,腰间系了条围裙,一边走着一边把手不停地往围裙上蹭着。妇人生得娇小,五官也算清秀,远远地见了他们已经咧着嘴,满脸的笑容:“大爷和奶奶好!”她的声音微微哑,有着浓浓的南方腔,“这里很好玩,后头还有田,回来摸螺来吃。晚了住在这里呗,有大屋,豁亮干净的。”

    “打扰了,我们不过是贪看这里的风光。刚才已经和连花说了,就住你家看塘的棚子。”云曦微微笑着还礼,虽然连花没介绍,但一见这架势,八成是她娘亲。

    那妇人见了他,眼一亮,抿着嘴笑:“大爷生得好俊。”

    绯心见她言语无礼,一时微蹙眉头。那妇人一见绯心的表情,忙补充了一句:“奶奶生得也好俊的人儿。”

    绯心无语,云曦却笑了:“内人面皮薄,见笑了。”

    妇人笑着摆手,指了指连花的盆:“这东西不是随便可撑得的,大爷一会小心些。”说着又叫连朋,“一会仔细看着些,别只顾着玩。”

    绯心一瞅这东西,一个盆一会扔在河沟里。瞧人家撑得自在,但哪里就随便可以玩得的。一直拉着云曦的衣摆,想劝他,但见他兴致高昂,而且边上庞信根本一句话也不说,弄得她也不知如何劝起。

    这条七拐八绕的河沟边上此时站满了人,嘻嘻哈哈搡搡,简直比看大戏还热闹。不对,这帮人简直都入了戏,跟着演戏的人同喜同悲,一时吆喝一时叹气,一时还叫叫嚷嚷地提醒。而演戏的人……正是云曦和绯心!

    云曦已经满头大汗了,袖子撸到肘弯上,赤脚挽着裤腿站在盆里,七摇八晃扭着腰,手里的长杆子左右乱点,舞得简直像是戏台上耍大刀的,一会左挥一时右顶,晃得极是吓人。绯心坐在盆里,坐在这种盆里已经够丢人的了,更可怕的是岸上还站满了旁观者。绯心觉得这根本就是一场浩劫,这已经不是奇耻大辱可以形容的了。

    开始只是三三两两有路过的觉得新鲜,后来就开始呼朋唤友凑过来看,一时间男男女女,挤得满满当当。连花撑了一个小乌盆在前边指导,连朋整个都浸在水里,就露个小脑袋在他们后头当保护并推盆儿的。其实这盆儿禁不得两人,但连花是一心只想让客户满意,生是让弟弟在后头托推着。

    不仅是他们,汪成海都成泥猴了,滚得满身都是泥,在后头拖拖拉拉。罪魁祸首就是他!开始没那么多人看的,后来他非下来帮忙,结果没一会让沟里的草缠了脚,开始呼天抢地地哀嚎,直道有水鬼拖他!吓得绯心三魂七魄散个无数,引得来了一帮人围观,哄笑得云曦恨不得一杆子敲死他!

    人就是这样,当你突破了最后的底线,也就有些无所畏惧了。绯心开始的时候,真是觉得痛不欲生,不仅面如火灼,根本就是撕心裂肺。她哪里这样让人指点围观过,别说什么面子里子了,根本就是让她彻底崩溃!

    但是,当这种心理的提防被彻底摧毁,当人们开始由看热闹变成热心地指点,当云曦有了细小的进步,人们都高低不齐地呼着“好咧好咧”的时候,绯心也开始专注在这场游戏里,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面子好保留,也用不着再有任何矜持。

    她也慢慢放开手脚,尽量不再死死扒着一边给他制造障碍,当她舒展了身体,并且配合盆的移动而慢慢摇摆的时候,云曦也渐渐掌握了窍门。

    所以,当她按照连朋的指示,成功地捞到一丛碧绿,用力把它们拽上来,并成功地从根里翻找出红通通的菱角的时候。她竟有种喜悦填了满心,她迫不及待地将它们揪下来,顾不得满手的泥水,大声叫着:“有了有了,找到了一个!”

    岸上的人都应和着:“有了有了!”云曦抹了满头的汗,低眼看绯心眼中的狂喜,真的就是狂喜。便是答应让她同随南来,她也没有这般明显的狂喜溢在眼里!

    说实在的,刚才他被人连番哄笑,连他都有点急了。都不知这帮村民在看什么,有这么可笑吗?连花不是时常带外地人来这里玩,这场景他们该见多才是。偏围过来瞧他们,害得他白白地更紧张起来。

    有一度绯心整个人都窝在盆里,像是随时都会抽过去一样,面色惨白得吓人。但她缓过来了,他知道,她不是被逼到尽头无可奈何,这和以前不一样。她是冲过去了!虽然过程于她而言,可能是一场浩劫,但她的意志承受住了最大的考验。这于别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考验,比面临生死关还要重大!

    所以这一刹那,她有着惊人的美艳。她那被拘禁二十年的天真烂漫,在这一刹那,破茧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