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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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御剑飞毡

    陆青牛踩着石阶往山下走。才至初秋,山上的露水已经深重。没走多远便沾湿衣摆。

    他的心情有些轻快,却又感到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

    今日他起的很早,胡乱吃了早饭,便独自前往书院的学堂进行每日例行的诵读早课。陆青牛读的很专注,他大声诵读孟子,又翻了诗三百,听到值日的童子敲了下早课的钟声,陆青牛顾不上仪礼,匆匆往山下跑去。

    和陆青牛相处要好的童子钟大海追上来说:青牛,早些回来啊,大伙都好奇昨晚的那些光是什么呢。接着又塞给了陆青牛两张饼,嘱咐他路上吃。

    陆青牛心下感动。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事情。

    原来樗云先生并不总是那般严肃古板。

    明年二月的县试越来越近了,钟大海他们说要去试一试见见世面,自己还没想好,也许应该去询问樗云先生的意见。

    上次爹来山上说,隔壁大娘家的大黄下了一窝小狗崽,送给咱家一只小黄,还没见过呢。

    ……

    走了一个时辰,陆家村近在眼前。已经有三个月未归家了。这时候漫天朝霞已经退散,太阳往南爬升,洒下金色的光芒。在村道两侧的田野中,陆青牛意外的没有遇见村民,他加快了脚步,渐渐的变成了小跑。

    陆家村是一个单姓小村,几乎都姓陆,族谱上往前追溯四代,便是全村共同的先人陆鸣公。据说鸣公中过举人,只是这一支后代,代代皆为田舍郎,再未出现过举人,只能无限回望祖先的荣耀。直至陆青牛这一辈,族中子弟才陆续被送入书院,但几年下来,却只剩下陆青牛一人坚持在书院学习,其他同族子弟,或被长辈领回,认为识得几个字便算了,或自己心不在焉再不肯在学习上有进取之心。陆青牛的爹娘在这件事上倒成了异类,似乎认定陆青牛在读书一事上将来能有出息,至少也会是个童生。

    “青牛,你回来了啊,快回家看看吧。”

    穿过巷弄时,陆青牛遇到了老爷子陆阿大,以前只要一见到自己,都会取笑自己“哟,状元哥回来了”。今日陆阿大神情委顿,有悲痛恐惧之色,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眼神低垂了下去。

    该如何解释,他也不知啊。

    陆青牛迟疑,猛然拔腿往前跑,沿途看两三户坍塌的房屋,嘶哑的哭声,陆青牛被横空斜劈成两半的榕树挡住去路,他往左绕过去,却绊倒在几片瓦砾中。

    大地上,一条深深的沟壑穿过晒谷场、穿过小金家的堂屋,穿过大海家的厨房,穿过陆家祠堂,穿过树、穿过人……一直向前,那是陆青牛家的方向。

    沟壑足有一丈多宽,一人多高,陆青牛的嘴唇不知何时已被自己咬破,泪水在眼眶中流转,他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又暗暗祈祷。

    见去路被沟壑所阻,他索性跳下深沟,踉跄往前,血腥的气味弥漫开来,脚下是被切开的衣裳、竹椅、灶台、床……直到他踩到柔软的身体。

    陆青牛跌坐在沟中,终于没守住精神,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这是邻家小妹陆婉玲的身体,两肩被一高一低斜切开来,连着头颅倒在一处,余下的身体横躺在另一侧,周围的泥土已经浸透在血泊中变成了暗红色。两截被切断的手臂还在缓慢的往外渗出残红。

    泪水夺眶奔流,他听见不远处有人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哭声,又仿佛那声音来自自己。又或者从昨夜到此时此刻是一场漫长的梦境?

    他暗暗使了更大的力气咬了嘴唇,用头撞向一侧的沟壑。

    陆青牛想从梦中醒来,但却只感到晕眩。

    疼痛,并且真实。

    许久,陆青牛费力从沟壑中爬了上来,脸上沾满污泥,衣衫早已划破。他看见了不远处坍弛的废墟,只有一堵破碎的墙静静的立在那里。废墟前,有两个人被整齐的放在地上。

    爹!娘!

    陆家村的幸存者被族长组织了起来,在各处废墟中寻人。听到这边传来的惨叫,族长闻声赶来。

    “是青牛啊,你爹娘已经去了,房子塌了,人没跑出来”。族长沉重的说道。

    陆青牛哭累了,问:族长,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牛啊,你在山上书院有没有看见什么?”,见青牛如此问,族长并没有直接回答,闭上了眼睛,有晶莹的东西溢出。

    “族长,昨天夜里我在书院看见陆家村有无数道光,很亮,很快。还有移动的影子。”

    “孩子,就是那些,陆家村三百一十八口人,一夜之间,只剩下百十人了”。

    青牛心中骇然,更加悲痛。跪在爹娘身边,地上很快就湿了一小块。

    “青牛娃,你莫哭了,就是哭瞎了人也活不过来了。你是个聪明的娃,该懂得这些理。”见青牛哭的伤心,老族长劝道。

    只是他自己的泪也已经无声的打湿了白须,他摇摇头,强忍着悲恸,转身慢慢的往其他废墟处走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一只小黄狗从废墟中呜咽的爬出,一只后腿受了伤,慢慢爬向了陆青牛,在两具尸体旁不安打转,眼神暗淡。

    会稽郡兰溪县的官差浩浩荡荡来了许多人。

    衙吏们见此地情形,面色惊恐,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命案惨状。兰溪县令陈九渊心中更是焦头烂额,再过几个月就是年底官员考绩,好不容易熬过两年,任上未敢出些许差错,突然出了这等灾祸,这可是近两百条人命啊,不知如何是好。

    老仵作高泉在村中各处勘验了许久,翻了在废墟中的被切割的尸体,细细看了各处倒塌的房屋,在那条沟壑中偷偷的吐了,才整了整衣衫,爬出沟壑。似乎心中有了计较,面露犹豫之色走了过来,向陈县令行礼:

    “大人,这陆家村两百零八条命案,多半是房屋塌陷压死,还有些人是被利刃伤了性命,只不过……”高泉面露难色。

    陈县令急的皱眉:“哎呀,高仵作,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直接说吧”

    “大人,这些村民并非直接被利刃杀害,而是利刃从空中直接切割了房屋,有的人在床上睡觉,直接连床也直接切成了两半,没有被切中的,屋子倒塌也直接压死了。”

    众官差听得骇然,世间哪有这样的利刃神兵?

    仵作想了想又继续说:大人,小人在仵作的差事上已经四十多年了,今日也是头一遭经历如此惊天命案,此等手段,恐怕……不是人力所为,或许有一种可能,大人可否容小人上前附耳。

    县令听得十分焦躁,心道,这高仵作平日行事沉稳老练,今日怎么说话犹犹豫豫,神秘兮兮。摆摆手,示意仵作上前。

    “大人可知世间有修行者?”仵作看了看四周人群,压低了声音说道。

    县令陈九渊听了更加头皮发麻。他一心想要在官场中有所精进,遇到事情首先思量是否会影响为官风评和前途,两百条人命,怎么又牵扯出修行者,恐怕连两仪殿和陛下都要震惊吧,陈九渊心想这仕途怕是也再无向上攀升的可能了。

    既然如此,那就把这个烫手的麻烦传递下去吧。

    会稽郡守赵蕤新收了一位小妾,春水阁的朝云姑娘,杨柳细腰,擅歌弄舞,红炉温酒,歌声袅袅。府邸墙外秋风落叶,宅内却春意浓浓。

    师爷犹豫再三,硬着头皮闯入,赵蕤错愕,旋即哈哈大笑化解尴尬,“师爷真是能掐会算,可是寻着酒香而来”,师爷施礼递了眼神,赵蕤会意遣小妾朝云暂且退避。

    师爷一阵低语。

    “两百口人命?”赵蕤差点一口将茶水喷出。

    “大人,是两百零八口。兰溪县的仵作验了现场,怀疑是修仙者所为。”师爷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小心翼翼补充道。

    赵蕤的脸色顿时愈加难看,“修仙者,他妈的,又是修仙者……”,赵蕤心中愤懑,修仙者既入大道,便是已经脱离了世俗凡尘,不可再介入人间事,这可是道俗区隔的万年铁律。只是如今的修行者越来越不像话,京都传来的官府邸报时不时出现修仙者的影子,没想到这种祸事竟然发生在自己头上,“下个月的官府邸报上,我会稽郡守赵蕤必然是榜上有名了,他妈的……”赵蕤越想越是心中不平。

    “大人,此事该如何处理?”,师爷见赵蕤久不言语,小声询问。

    “还能怎么办,修仙者的事本官怎敢插手,师爷即刻修书急报朝廷,请朝廷派司天台的人下来,至于陆家村命案现场,令兰溪县妥善安抚善后,切勿张扬引起恐慌。”

    师爷领命匆匆离去,藏在帘后偷听的朝云好以整暇的走出,又恢复成了那个神色顾盼流连,走起路来娉娉袅袅的小妾朝云。赵蕤此刻却没了之前的好心情,任凭朝云巧言打趣都兴致缺缺了,朝云见此,随即飞了一道白眼娇嗔,施施然离去。

    陆青牛伏在爹娘的尸体上哭了许久,后来泪痕干了,再无泪可落。天渐渐黑了下来,白日的官差早已离去,月朗星稀,明晃晃的月光洒在大地上,返照着周遭一片狼藉,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吠。族长又来看了陆青牛,见他跪在父母旁一动不动,只有趴在陆青牛旁边的小黄狗半睁开眼睛看了眼,族长又默默离开了。

    天地茫茫,我从此没有爹娘了。他对自己说。

    夜深露重,渐渐有了寒意,月光也不似原来清辉照人,陆青牛抬头望天,天空黯淡失色,深邃辽阔,陆青牛身心悲凉。

    陆家村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掷入湖中,传得很快。顾飞毡御剑而来,如星垂大地,也很快。

    陆青牛眨眼之间,看见来人脚踏阔剑,衣袂飘飘,在陆家村的上空止住,他不着急踏入大地,面无表情的俯瞰下方,良久,飘然落在了陆青牛的面前,那柄阔剑也随即消失了。

    陆青牛忍着有些麻痹的腿站了起来,躬身施礼。

    顾飞毡却没有任何表示,静静地看着陆青牛。

    四下一片安静,感受到在顾飞毡的注视下,陆青牛听到自己局促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轻声开口:

    “不用怕,我是来追查凶手的”。

    “他们是你的父母?”

    陆青牛突然被询问,有些慌神,不由自主的点头。

    “求仙人抓到凶手,为我们全村报仇!”陆青牛突然生出了勇气,咬牙再次施礼道。

    “你叫我什么?”

    “仙……仙人”

    “我叫顾飞毡,是朝廷官员,你可以叫我顾大人。”

    “仙……顾大人,我明明看见你在天上飞”,陆青牛说话的声音更低了。

    “你可知,就是你所谓的仙人屠杀了你们全村,神仙打架,人间遭遇”

    顾飞毡有些怒气,便不再理睬陆青牛,径自往沟壑边察看。

    “顾大人能抓住他们吗?”陆青牛执拗的跟上,这时他渐渐从浓郁的悲伤中清醒,仇恨使他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勇气去探究真相。

    顾飞毡的飞剑从身上缓缓飞出,漂浮在沟壑的上空,凝神捕捉大地上残存的剑气。顾飞毡身为高高在上的帝国司天台官员,这些年来,渐渐变成了的追缉修仙者的捕快,耽误修行,自然好不气愤。

    “抓住他们?有这么容易?能使出这道剑气的,虽只是破海境的小辈,但有这样修为的少说也有数千人,如何寻找”。顾飞毡想起同僚司马牛的牢骚,天人境倒是就那几个老东西,容易找,可你敢去找吗?

    “顾大人,您一定会抓住他们”。

    顾飞毡却不再言语。他的飞剑骤然转向,冲上漆黑的夜空,而后往向东疾驰,剑锋割破空气,发出嗡鸣,似乎在催促主人。

    我要走了,顾飞毡淡淡的说。

    转瞬之间,飞剑又破空飞回,悬浮在他的身前,顾飞毡踏入剑身,便欲离开。

    陆青牛隐隐模糊觉得应该抓住什么,可那又是具体的什么,是报仇的机会还是别的什么,没时间去想。

    “顾大人!我……”陆青牛猛然跪了下来,却又突然失了说下去的勇气。

    顾飞毡等了一会,也没等到陆青牛说出未尽的话,有那么一瞬,顾飞毡恍惚之间看到在风中挣扎不愿熄灭的光,那是少年的眼睛,而他的嘴唇却因为激动,微微发抖。

    麻烦。顾飞毡心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