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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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朝内风云·欺天

    七天时间,来回五千里,平均算下来,一天就是七百多里。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京杭运河又结了冰,是以只能跑马。虽然古代经常有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的说法,可这些都是纸上的数字,很少有人知道这背后的含义——跑死马、累死人。常人办公椅坐久了都会屁股疼,古代骑马,连续骑几天几夜,下面没有缓冲,尾椎骨更易受伤,一趟下来,非死即残。是以只有边关告急、聚众谋反的大事才会动用八百里加急。

    可现在,陈洪用了。

    第八天

    嘉靖望了外面的早霞,“陈洪。”

    陈洪:“奴婢在。”

    嘉靖:“洪秀全来了没有?”

    今日是陈洪当值,是以黄锦不在,不知怎的,陈洪竟生出了一种落寞感。只面对嘉靖的询问,任何负面的情绪都是不能表现出来的,“回主子万岁爷,已经在偏殿侯旨了。”

    嘉靖闻言点头,“叫进来吧。”

    陈洪走向门外当值的太监,“传洪秀全。”

    若是正经接见朝臣,怎么也得传呼,可嘉靖这是秘密召见洪秀全,是以没有正常的传呼手续。否则那一嗓子‘传洪秀全’下去,立刻就得有旁人知道。

    很快,洪秀全的身影出现在条门外面,上前几步,处在视线刚好能看到嘉靖的位置,远远便跪下磕了个头,“臣洪秀全,见过万岁。”

    洪秀全身子壮实,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土包,嘉靖见状笑了笑,却是向陈洪摆手,“把这份折子给他看看。”

    “是。”陈洪捧过那份皱巴巴的折子,三步并两步的走向洪秀全,“这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的弹劾折子,你好好看看。”

    陈洪声音平常,却透着股阴冷。

    洪秀全的确在七天内到了京城,可一连三天奔波,昨夜到的京城,为防嘉靖突然召见,是以一直侯在偏殿。那些个侍奉太监没有皇帝的旨意也不敢给洪秀全吃食,是以洪秀全先是连续奔波三天三夜,后又在隔壁不吃不喝熬了一夜。这份罪受下来,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得累趴,更何况洪秀全只是个肉体凡胎?

    洪秀全已是累得几乎虚脱,闻言伸手想要去拿折子,可陈洪心底对洪秀全私自前往浙江、继而引出这一大堆事怀有怨恨,在洪秀全将要接过折子的时候,竟是手一缩,直接掉在地上。

    折子掉地上的声音不大,可在这空荡的万寿宫还是明显的。陈洪刚想借机发作,回头一瞥嘉靖,却见嘉靖恍若不觉,只得怏怏的忍住了。

    之前陆炳当着锦衣卫指挥使,因为陆炳和嘉靖奶哥哥的关系,东厂尽管是太监掌管,但一个是奶哥哥,一个是奴婢,其地位差别可想而知,平日东厂见着锦衣卫都跟奴才一样。可陆炳死后、新任指挥使朱希忠却甚是低调,是以东厂的威风又重新起来了。若是以往,陈洪哪敢这般?

    只洪秀全却是无暇顾及这些,捡起折子飞快看完。

    嘉靖:“说吧,是谁指示你告诉邹应龙这些的。”

    洪秀全闻言叩首,“启禀陛下,没有人指示,臣也没有告诉邹应龙这些。”

    嘉靖还没说话,陈洪便急着道,“除了你,还会是谁!”陈洪转身,见嘉靖没有阻止的意思,便道,“早就查过你了,沈炼原本在锦衣卫做经历官,你是沈炼的手下。后来沈炼胡乱弹劾朝廷大臣,被陛下罢职。后来连老天都看不过,在保安州收了他!你一定是为了给沈炼报仇,这才私自去的余杭!”

    面对陈洪咄咄逼人,洪秀全面不改色,却兀自望着嘉靖的方向,“臣没有!”

    “巧言令色!”见洪秀全竟全然没有看自己,陈洪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就是想学那沈炼扰乱朝纲!”

    “臣不知陈公公这话是哪里听来的。”洪秀全叩头,“臣的确去了余杭,却不是私自去的,而是受了上面的命令。”

    听到这里,嘉靖开口了,“凭证。”

    陈洪跟着道,“有什么证据!”

    陈洪早料今天,从怀里掏出一张写了杂七杂八符号的纸张,“这是臣在山东双刀寨地牢时,锦衣卫总旗张宗祥交给臣的密函。”

    陈洪看见那张涂满鬼画符的东西,立刻气急而笑,“这东西?谁看得懂!”

    洪秀全:“陈公公管着东厂,想必对锦衣卫的密文不陌生,只要耐心解读,自然清楚。”

    虽说陈洪管着东厂,可终身腻在嘉靖身边的时间还嫌不够呢,哪里有心思管东厂的事?事实上,东厂那边陈洪一直是派了自己胞弟陈湖去管的。

    如今听洪秀全说这些,陈洪也不能暴露自己不知道,只得气哼一声,旋即交给须弥座上的嘉靖。

    面对洪秀全的证据,嘉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甚至没有去验证的意思,“那邹应龙是怎么知道的?”

    洪秀全:“臣不知道。”

    嘉靖:“那朕就换个问法,你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哪些人?”

    洪秀全:“成在余杭蛰伏三月有余,第一次是在余杭大户王培中杀害苦主之子普宝儿、余杭众衙役吏员集体请辞后。不久便接到山东都司罗子珍送来的双刀寨余孽一十七名。这些土匪到了余杭,直接被余杭知县任为县衙、吏员。

    其后不久,余杭知县陈兴查出青莲寺、三圣庵僧尼淫秽案;随后余杭数千百姓齐挖孔井山,挖出五具无头骸骨,这就扯出了无头五尸案;再有就是前余杭衙役石纶报案,于是扯出男婴拐骗案。

    可就在石纶报案当天,石纶便被王培中杀人灭口,青莲寺、三圣庵一干淫秽僧尼也被杭州府提走。

    余杭知县陈兴与县丞罗宏俊设计,杀了王培中,这才夺得账册、使得一切曝光。”

    说到这里,洪秀全顿了顿,见嘉靖仍是不语,继续道,“臣得到账册后誊抄两份,一份交给余杭知县、一份通过杭州锦衣卫递呈京师,一天后,又将账册原件直接递呈指挥使大人。然后,臣就被召回京师。”

    至此,须弥座上的嘉靖才终于开口,“一份账册,你为什么要誊抄两份?不管是杭州锦衣卫,还会直接呈递,最后都是到朱希忠手上,你为什么多此一举?”

    “臣……存了私心,请陛下处置!”说罢,洪秀全又是重重的磕了个头!

    洪秀全已是累得厉害,回复嘉靖全是靠一口气吊着。累,并不代表浑身无力,也代表着不知轻重。

    洪秀全只以为自己累得全身酥软,这一磕头为了体现自己的诚心,可谓是用尽了力气!

    洪秀全可是锦衣卫千户,一身功夫自然了得,平日更是练了铁头功,这一头磕下去,只见地砖上立时溅起无数碎片——原是洪秀全一头将地上的铺砖砸了个稀碎!

    只洪秀全距离嘉靖实在太远,这碎片无论如何也是伤不到嘉靖的。

    能不能伤到嘉靖是一回事,有没有护主那是另一回事。陈洪见状大惊,急忙挡在嘉靖身前,扯着公鸭似的嗓子吼道,“反了天了!你是想弑君吗!来人呐……”

    “慌什么!”纱幔里的嘉靖不耐烦的吼道,却是起身将身前的陈洪推倒一边,“无非是把朕的紫禁城给拆了!”

    洪秀全:“臣死罪!臣,自愿领罚!”

    嘉靖起身,踱至洪秀全身前,俯视道,“不碍事,大明是百姓的大明,朕的紫禁城也是大明百姓的紫禁城。把紫禁城拆了,大明百姓一人还是能分几片瓦的,你才碎了一块,算什么呀。”

    不等洪秀全回话,嘉靖继续道,“这么说,你和邹应龙没有联系?”

    洪秀全抬头直视嘉靖的眼睛,如此虽是不敬,可洪秀全全身乏累,此时双眼竟带了一丝朦胧,竟宛若孩子看向父母的眼睛!

    洪秀全:“臣不认识邹应龙。”

    嘉靖盯着洪秀全足有移时,见洪秀全面无惧色,却是突然一笑,继而转身,“私心……有私心好啊。”嘉靖甚至没有问洪秀全这所谓的私心到底是什么,“朕再问你一句,既然那余杭知县手里揣着账册,没什么没有奏疏?”

    洪秀全:“回陛下,那账册被偷了。”

    嘉靖倏地回头,“被偷了?”

    “是,被偷了。与账册一齐消失的,还有双刀寨的一名土匪。”

    嘉靖闻言呼吸一顿,半晌才道,“知道了,下去吧,尽快赶回余杭,不要让朱希忠……你懂的。”

    洪秀全再扣头,“臣明白。”

    待朱希忠退下,嘉靖却是又踱到条桌边翻看那份账册,刚才与洪秀全的对话虽然简短,可里面牵扯到的人却实在太多,不仅有锦衣卫、杭州官员,甚至连山东都司都扯了进来;再加上邹应龙上的这份奏疏,邹应龙又是徐阶的学生,内阁成员肯定少不了参与……一点点理顺,丝萝藤缠、盘根错节……

    突然,嘉靖觉得眼前开始模糊起来,朱希忠、耿树群、罗宇、邹应龙、徐阶、严嵩……一个个人影在眼前来回闪烁,竟是让嘉靖头疼欲裂。

    嘉靖一手抚着额头,一手撑着案桌,竟还是有些身姿不稳。

    一旁的陈洪急忙上前,见嘉靖如此模样已是带了哭腔,“主子万岁爷,您这是怎么了?”一语落罢,两眼竟是走珠串似的落下泪来。

    “啊!”嘉靖双手摸着额头,却是痛不可遏的尖叫起来!

    陈洪:“主子……快、快传御医!”

    嘉靖修道最忌中医,但凡有病,都是吃道士炼制的丹药。如今听陈洪竟然要请御医,尽管已经头疼得已经站立不稳,甚至眼睛都睁不开,却还是喝道,“御医……你要害死朕吗!”

    嘉靖捂着头在大殿绕了半圈却是又回到条案旁,可就在这时候,却看到陈洪那手足无措模样,也不知是因为陈洪方才的话犯了嘉靖忌讳,还是嘉靖神迷错乱把陈洪当做了了别人。嘉靖怒从心生,双手挣扎着便要推扯陈洪,不料双手一抖,竟是将条桌掀翻,满桌的文书笔墨立时漫天而洒!

    大殿中,只有嘉靖那痛苦到极点、却又愤怒到极点的声音——

    “欺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