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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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4:朝内风云·帝道无亲

    王琪得了账册尽管一路快赶,可毕竟邻近冬季,运河上多了不少给京城运送物资的船队,那些可都是大船,身份也是大有来头,要么有各部勘合,要么是某位阁老的私队,王琪也不能让别人让道;再加上运河结冰,半道还得换走陆路……如此种种,王琪怎么也快不了。

    待王琪到了京城时,已是邹应龙上疏的第三天。

    王琪到了京城,先是寻了罗子珍,将账册以及余杭近日事都说了,“这陈兴、罗宏俊还真是属孙猴子的,不过给他送了十几个土匪喽啰兵,还真把浙江的天捅了个窟窿!”

    罗子珍今日穿了件红绸棉袍,今日积雪融化,属于雪后最冷的时候,因而外面还套了件黑缎褂子,若是以往,罗子珍拿到这份账册铁定是直接送到严嵩府上,可今日,罗子珍却是直挺挺的坐在斜椅上,只看着手上的账册,明显犯了迟疑。

    王琪也是头一次见这个颇为精明少爷如此模样,不由问道,“怎么了?”

    罗子珍唉了口气,继而将账册放在手边的茶几上,“欧阳氏要死了。”

    严嵩妻子欧阳氏病重,这在大明并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有心打听,都会知道这个。只王琪却是怎么也不明白欧阳氏的死和这账册有什么关系,“这……有什么关系吗?”

    罗子珍瞥了眼窗外,虽是有些距离,可这里分明可以看到严嵩府邸,“欧阳氏一死,按礼制,严世蕃要回乡守制三年。”罗子珍起身,两手搭在窗沿,直觑觑的看着严府方向,“严嵩已经八十多了,虽然还没有老糊涂,可精气神已经不够了。现在严府大多数事都是严世蕃操持,甚至连内阁的折子也是严世蕃替严嵩批的。严世蕃要是回乡守制,严嵩……他撑得住吗?”

    王琪:“治不好了?上次您不是给严嵩带去了李时珍的药吗?”

    罗子珍回头瞥了眼王琪,“那个?假的!不过是用些猛药,回光返照而已。如果说欧阳氏之前还能撑一年,用了这药,两个月都活不到了。这么做虽然有些不地道,可没这敲门砖,严家父子能绕过我么。”说着,见王琪尤有不解,“李时珍尽管在太医院受排挤,可天下人都知道李时珍是不下于扁鹊、华佗的名医。那验药的太医一听是李时珍开的方子,就算感觉有问题,可碍于李时珍的名声,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某顶级专家说了句话,就算你觉得那专家的话有问题,那也绝对不敢说——权威会有错,但并不容易挑战。同理,对于中医这种动不动就出现什么秘方、且无人能说清其原理的科学,迫于李时珍的威名,那御医不敢提出质疑也就正常了。

    王琪:“那这账册?”

    罗子珍思量半晌,“给吧。他严嵩一天不倒,咱就得拜他一天。”

    却说罗子珍将账册交给严家父子时,严世蕃先是气急,旋即问了浙江情形,当得知就只有这一本账册的时候,严世蕃却是哈哈大笑,“徐阶加上锦衣卫,费尽心思,到头来账册还是到了我们手里。”

    按说朝臣递折子都要先经过通政司,通政司要先看朝臣的折子,然后再上呈。这么一道手续,便有文章可做——只要通政司中安排了自己的人,事先将对己方不利的折子扣下,那些折子就根本送不到皇帝面前。

    但邹应龙的折子是混在贺表里的,司礼监的那位陈公公又一心想着早些让嘉靖看到贺表、一早就派人催促,是以通政司草草交差、根本没能发现邹应龙的折子,顺带着,内阁的几位阁员也没看见。后嘉靖又将折子留中,是以哪怕过去三天,邹应龙的那份折子硬是没掀起一丝波澜……如此下来,严世蕃不知道其中波折也就情有可原了。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第八天,宫内突然传出嘉靖昏厥的消息,严世蕃心有疑惑,派人进宫打听。尽管陈洪守口如瓶,可当日嘉靖昏厥前高呼‘欺天’,却是连守在殿外的人都听见的。

    仅仅通过这两个字,严世蕃便想到了很多,“难道陛下都知道了?”

    虽说吃了李时珍的药,可欧阳氏只是开始几天略有起色,其后便一天不如一天,是以最近严嵩几乎所有闲暇都陪在欧阳氏身边。老爹不在,严世蕃也只得和旁人商量。坐在严世蕃对面的有两个人,其中一人头发已经半苍,应有五六十的年纪,可那圆脸却是白净的很,不见半分皱纹,却是严世蕃的幕僚,罗龙文;另一人年纪与罗龙文年纪相仿,皱巴巴的脸上留了又浓又密的胡子,两道眉毛平衡如刻,看上去透着冷峻,却是刑部右侍郎,鄢懋卿。

    按说这两人在严党中官职不算最高,可两人了的关系却是与严党最为密切——毕竟都是认了严嵩做干爹的。

    罗龙文闻言却没有直接表态,“不好说,说不好。”

    相对罗龙文的谨慎,鄢懋卿就显得激进得多,“不管陛下知不知道,这时候先发者制人,后发则为人所制。”

    鄢懋卿这话应该极符严世蕃的胃口,严世蕃闻言立刻道,“那就动手!”

    ……

    万寿宫

    尽管嘉靖对御医不感冒,可如今都昏过去了,陈洪也就顾不得嘉靖的禁令了,直接去太医院喊了御医用药。

    嘉靖这病,说白了就是常年服用丹药导致体内重金属过多,一时又急火攻心,这才导致的昏厥。太医用了药,嘱咐了注意事项,当天晚上,嘉靖就从病榻上睁开了眼。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气,算不上药香,倒有股恶心感。嘉靖骤然闻见这味道,喉咙立刻不舒服的咳嗽两声。

    一旁的陈洪听见嘉靖的咳嗽声,立刻跪爬到嘉靖面前,转眼便是满脸的泪,“主子,您可终于醒了,您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可教奴婢怎么活啊。”

    一旁的黄锦拧干了帕子搭在嘉靖额头,同时扶嘉靖斜倚起来,对陈洪道,“哭什么哭?主子才刚醒,受得了你这嚎丧?给主子端碗粥来。”

    嘉靖虚弱的摆手,“不碍事,他这颗心还是难得的。”

    听嘉靖说这话,黄锦立刻转身,却是偷偷啜泣起来。嘉靖不悦道,“你哭什么嘛。”

    “奴婢们有这颗心本都是应该的。”黄锦转身,仅仅那么一个转身的功夫,黄锦的眼圈就已经红得桃子一样,“可因为那些坏了心肝的奸臣贼子,奴婢们这颗心反倒显得难能可贵了。”

    听得黄锦这话,嘉靖的眼睛眯了,却是直勾勾盯着前方的墙壁,似乎能看透这重重宫殿,“按说君为臣纲,可宋理宗却要给贾似道磕头行礼;按说君就是天,可宇文护却一连杀了三个皇帝……应该?天下从来没有应该的事。”

    陈洪这刚刚端了粥过来,却听到嘉靖说什么‘宇文护一连杀了三个皇帝’,当即手里的粥碗都要掉了。

    嘉靖见状,“怎么了?”

    陈洪:“主子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说着见黄锦朝陈洪使眼色,“别眨了,朕都看见了,有什么不能让朕知道的?”

    黄锦这才道,“原想着主子刚醒,不该让主子知道,可严世蕃也太不像话了,竟然这时候让那么多人上了弹劾折子。”

    说着,黄锦又抹了眼泪,“主子身上担着九州万方,都累到了,这时候还拿几条人命的小案子说事、十几个土匪的事也来烦主子,奴婢真是看不过去……”

    嘉靖闻言仰头看了眼头顶的房梁,“还是余杭的事?”

    黄锦:“主子圣明。”

    嘉靖不经意的点了点头,半晌,倏地转向黄锦,“黄锦,你以为裕王和景王,谁可以继承大统?”

    皇上问太监谁能接班?

    黄锦闻言,那张脸刷的就白了,立刻跪下,“主子,这事您可不该问奴婢啊。”

    嘉靖笑了笑,又望向陈洪,“陈洪,朕非要你说呢?”

    陈洪将粥碗放了,也是白着脸跪了,“主子,这可不是奴婢能说、该说的呀。”

    “你们这些只读过几本书的奴婢,比那些饱读圣贤书的翰林封疆还懂规矩。你们尚且知道这种事不该过问,可他们,却是等不及了。”嘉靖瞥了眼条桌上的折子,“袁炜的那本折子还在吗?”

    嘉靖没有点名是哪一本,可黄锦知道,嘉靖要的是那本写了‘化狮为龙’四个字的折子!而嘉靖钦点的余杭知县,当初也说了‘化狮为龙’四个字。

    袁炜,景王朱载圳的老师。

    黄锦:“在。”

    嘉靖微微闭上眼睛,“拟旨……遣载圳就藩德安府。”

    就藩德安府什么意思?等于就是让景王到德安去做一个藩王,换言之,直接断了景王当皇上的可能,同时也是一种驱逐令。

    “主子,您膝下也就景王和裕王了,就算……奴婢一个残缺人还想着收几个干儿子安享天伦,您何必急在这一时啊。”说到这里黄锦意识到不对,急忙打住,“再说,这事也不一定和裕王、景王有关系啊。”

    如今一切可以说都是那个余杭知县搞出来的,而那个余杭知县之所以能得到官职,都是因为那一句‘化狮为龙’……很显然,嘉靖认准了这是一场涉及夺嫡的大事,而且主导很可能就是袁炜。

    嘉靖:“尧黜丹朱,汤放太甲,果断处置,结局尚算圆满。李世民心怀不忍,武曌借机谋利,唐断周起;赵匡胤迟而不断,进而烛光斧影,江山易主。有些事情,不果断不行啊——拟旨用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