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魔独孤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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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辽忠宋奸

    他们日行千里,风尘仆仆,当日头在身后地平线上落下,雪色天地忽然间充满红彤彤的霞光,大地山丘都变得如血如幻。正担心如何熬过这即将到来的塞北极寒的风雪之夜,展首一望,前方却出现了一座孤伶伶的牧人帐蓬。



    那帐蓬不大,座在空旷的大地上,任风吹雪打,周围围了一圈牲圈,也不知牛羊几许。“汪汪汪”,有牧犬发觉他们这不速之客,吠叫起来。二人渐近,却只闻犬声,不见人影。



    肖树哲勒马忽停,心生古怪,道:“小心有变!”



    二人拔剑慢步逼近,见那牲圈中老牛瘦羊,稀稀散散,而那守门的狂犬空会叫唤,原来后腿俱已残废,此时难以动身,却威凛凛地越发凶恶。肖树哲叹道:“一条良犬,只可惜交错了命运。”再看那帐蓬布置,忽然心生伤感,收起剑来,道:“原来真只是一个苦命的牧人。”



    直到这时,帐蓬中的主人才姗姗而出,原是一个潦倒的老人。他衣帽破旧,精神委靡,循着犬吠的方向,才看到了肖孝二人,忙制止了犬吠,扶衣作礼,口中说话,却不知说的什么话语。肖树哲连忙下马还礼,竟然也用上了对方的话语。不孝跟着下马,看二人礼尚往来,却是一言一行都浑然不懂。等交谈好了,肖树哲才向不孝介绍:“原来这是一位契丹族人,大辽的遗民,同是天涯沦落人。唉!”不孝忙向老人敬礼。肖树哲又向老人介绍了不孝,老人却是糊涂,向不孝说了几句话,不孝自是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对方说的必是恭迎关怀之类,其朽声衰气,仿佛年岁无多。不孝心中莫明感动,回礼之余,全不知如何作答。幸得肖树哲代为回复,等把马匹安置妥当,老人连忙领他们进入帐中。



    但见帐中家具陈设再也简陋破旧不过,或因久不清洁,隐隐充斥一股酸腐气味。老人请他们上座,端上两杯奶茶,又自去弄晚上招待的食物。不孝道:“原来他一人独居,也不知他家人都在哪里?”肖树哲环顾四周,有女人的衣饰,还有小孩的玩具,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旧物,不由悲叹:“必定是家门不幸,咱们还是不要揭人家的伤痛为好。”



    不孝点头,又问:“师父怎么会说辽话?”肖树哲道:“其实为师本出生于燕云,后来辗转西夏、大宋,是以各国的话语都通晓一些。虽说大辽官文早已汉化,但从小接触不少契丹族人,慢慢也学会了他们的土话。”



    当夜老人盛情款待了二人一桌盛宴。那盛宴虽然无法比得上外面世界的美味佳肴,但对这样一个困苦的老人来说,无疑已是他的世界里最大的能力之所及。不孝奔波一日,早已困乏,加之听不懂他们二人言语,吃饱过后便沉沉睡去。肖树哲与老人却秉灯长谈,二人你悲我恨,不知说的什么,只知必是伤心往事,说到动情处,直是声泪潸然,相互抱头痛哭。



    清晨,肖孝二人告别老人,肖树哲欲送他一锭黄金答谢,老人却坚决拒绝。肖树哲再三奉上,老人都不变初心,并说了一些话,令肖树哲感天叹地,终于不再强求。肖树哲只得施行了一个拜礼,像是害怕对方看见他眼中的泪水,匆匆返身上马别去。



    直到看不见了那帐蓬,肖树哲才慢了些下来。不孝问道:“方才老人家为何不肯接师父的金子?”肖树哲悲叹道:“他说,钱财对他,非但不如朽木粪土,而且只会是灾源祸星。他孤苦伶仃,已和活死人无异,只是不舍门前那条忠犬,他若一去,那犬便无人喂养,必然要活活饿死了……”说着别过脸去,拭去一抹泪水。



    不孝没想那老人竟良善至斯,心中感动,道:“可钱财对他即使毫无用处,又怎会是灾源祸星呢?”肖树哲道:“你是不知他身世之凄惨、所历之痛苦。当年大辽国繁华富庶之时,他本也是这草原上一名勇士,随大辽军队安北固边,家庭也是和和美美,有几个同样勇敢的儿郎、两个漂亮的女儿。可是后来他年老之际,金贼反判攻辽,他的儿郎都在抵御金贼的战场上相继战死……再后来大辽覆灭,大辽的臣民死的死、降的降,还有的随德宗皇帝退出了塞北,迁往西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金贼到了此地,全无草原人民的谦逊豁达,横行掠夺。他和少数族人无路可走,自然沦为金贼肆意欺凌的对象,结果他的两个女儿都被金贼掳走,妻子则在抗争中被杀。当时他在外放牧,回来却只见了老伴的流血僵硬的尸体……”他又抹了一行泪,叹道:“这么些年,他的族人都不堪忍受金贼时不时来的欺凌掠夺,要么追随德宗皇帝的脚步,万里西迁,而路途千难万险,尚不知是福是祸,要么南下中原或东进辽东,与汉人融为一体,再也不过了这苦闷的游牧生活,要么北去大漠,进入胡族地界,就更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了。最后只剩下了他还在原地苦苦守候,梦想有一天他的两个女儿能逃出魔掌,回到家乡……他也想去找回两个女儿,可是天地之大,连她们生死都犹未可知,更别谈其身在何方……昨夜他求我带他前去一起杀贼,为他家人报仇,可是,为师又怎忍心他这年纪去奔波受累,只能答应他为他报仇雪恨……”



    不孝叹道:“他既然不肯迁移,这贵重的金子确实是一无是处,如果让金贼发现,反倒以为他不知还有多少财宝,那就更是引祸上身了。大辽的臣民果然同于大宋,即使弱如他这样的老人,也能知耻后勇、视死如归,不像大宋的臣民那般那么多奴颜媚骨、苟且偷安。可师父答应为他报仇,这仇人却是整个金国啊。”肖树哲道:“是啊,为师本就以驱杀金贼为己任,今受他嘱托,必当更加努力!为师只是感慨他国破家亡,以致命运多舛,竟至如此凄凉。孝儿,难道你我不当以此为戒,竭力保家护国,并救我族万千沦陷的百姓于水火么?”



    不孝心潮澎湃,方切身体会到亡国丧军,原是有如此深远的痛苦,不禁深深点首。



    二人心怀痛恨,这一路驰去,看见金贼要塞边军,便更加手狠了,只杀得金军一片混乱、血流成河,处处留下惨怖。



    经过了一处沙漠绿洲,前方遥见一座雪松葱翠的山脉绵延远去,将左边无垠的戈壁草原拦阻,护佑着右边浩瀚起伏的林海。肖树哲指那山脉,动情地道:“看,此山阻挡北方整个大漠戈壁,护佑整个辽东辽北广大地区一方沃土,实居功至伟,名曰大鲜卑山。”



    此时有一河,源自塞外,却辗转东流进群山间,直通辽东腹地,听肖树哲说,其名曰潢水。二人沿潢水东进,又半日偏向北行,二日终于到达临潢府城。



    那城墙原本有金汤之固,但此时远眺,却到处有修修补补且粗制滥造的痕迹,满眼尽皆沧桑气象。肖树哲仰天悲叹,不禁情怀激荡:“此城原本是大辽国都上京、太祖耶律阿保机龙兴之地、契丹国本所在,只惜当年大辽各部自相攻伐,以致国势衰微,为金贼所乘。二十多年前,金贼国祖完颜阿骨打亲率大军猛攻此城,只半天便迫使全城投降,大辽气数也因此而尽……”他说着,差点掉下眼泪。不孝见他如此,心想:“师父果然是重情重义、胸怀天下的一代神人,睹他国他族覆亡之祸,而忧惧本国本族的兴亡未来,天下间侠之大者,当真莫过于此!”



    夜中,二人换上夜行衣,见那城防颇是松散,乃潜上城墙,向城内望去,只见万家灯火,甚于天上繁星。不孝讶然道:“这么多府第,可怎么找到那刘贼的所在?”肖树哲笑道:“这却不用担心,为师早就派人摸清了他的底细,今夜谅他插翅也难飞!”便旋身一跳,没入城内街巷。



    不孝一路跟随,二人随机应变,躲避居民与官兵视线,在屋影巷缝及檐瓦上不断变换路径,弯弯曲曲也不知行过多少拐角,到了一处较为高大的屋顶,肖树哲忽地停下俯身,示意不孝噤声。他一指身下,轻声道:“到了。”不孝向四周看去,却是偌大一个花园庭院,楼台亭榭布置得颇是讲究,隐隐有股华贵之气,不由忿道:“这离宗判国的无耻巨贼,金贼倒是待他不薄,来到了这里仍然享有这样的荣华富贵!”



    “不错,不过他的死期算是到了!”肖树哲说着,如片枯叶般无声飘落屋下,进入廊道。不孝跟下,二人转到一处厢房后面,见里面烛火明亮。肖树哲一指内里,不孝知意,正要凑近窗台窥探,肖树哲将他拉住,转手取来两盏灯笼,交给他一盏,示意将灯笼凑近了窗格,这才近身,把窗纸悄悄割去几格,将里面看了个通透。不孝恍然大悟,原来师父这一手,是避免从屋内看到外面留下的身影。



    只见里面是座书房,一名锦衣玉服的白发老者侧面而坐,正伏在案上翻看书籍,案下放置一盘炭火通红的火盆。屋里灯火通明,他却似看不清字眼一样,凑着书页舔指啃读,灰扑扑的眼珠差点就要贴到纸上。肖树哲恨道:“这老贼老朽至此,倒还是勤于读书,只是以他的无耻作为,简直是污辱先人圣贤的典藏。”不孝也道:“他根本就不配读他手中的书。”肖树哲道:“对他来说,当年读孔孟之道,只不过是升官发财的阶梯,现在读的,谁知会是什么东西?”



    这时“吱呀”一声前门开启,一个丫鬟奉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那刘豫见了,连忙招呼她过去:“小梅来了,来来来,到老爷腿上坐,老爷正好有空教你读些书。”那小梅放下放下手中茶盏,却不肯过去,怯怯地道:“小梅自己学就是了,不敢劳烦王爷。”刘豫脸现不悦,道:“你不是想多读些书,将来出去也好些吗?老爷自己高兴,你又怕甚?”小梅道:“王爷知道,小梅已是少主的人了……少主若是知道……”刘豫拍案怒道:“你可莫忘了自己奴婢的身份!少主宠幸于你,那只是你的福分,难道你还真有什么非份之想不成?!老爷疼你,你可莫要不识好歹,定要让老爷将你父母兄弟请来你才甘心么?”



    小梅身子一颤,便掉下泪来,只得依言坐到了刘豫腿上。“这就对了,”刘豫眉开眼笑,搂住她腰,嘟起嘴在她颈项间一吻,闭眼深吸口气,充分感受着她少女身上散发出的青春气息,如痴如醉。那小梅确也颇有几分姿色,此时在烛光间流泪,却越显得红润楚楚。刘豫将左手抚在她大腿之间,连声哄着:“不哭不哭,老爷心疼呢。老爷只是想教你读些书,你我主仆也更加亲近一些。”右手遂去翻书,讲解起一本《诗经》来。



    不孝拳头捏得格格作响,“这老贼,果然是无耻之极!”肖树哲道:“你进去将他拿来,先别伤他性命!”不孝道:“不错,如果就这样一剑解决了,岂不太便宜了他!”说罢“嘭”地一声破窗而入。



    屋里两人都大吃一惊,那小梅顿时一声尖叫,响彻内外。不孝不料她会有此一着,连忙一指把她点倒。刘豫年老体衰,加之惊吓,这时哪里挪得动脚步,被不孝一把拎在手里,拿出门去。



    小梅那一声叫,立时引来府中兵士哗然奔来,二人才到院中,众人便四面八方赶到。二人纵身一跃上了屋顶,四下里一片混乱,人人看见果然是有刺客闯入,那些侍卫们举弓就要乱箭射去,不孝抓住刘豫后领,将他悬空拎出,便如拎了个纸人一般迅速四方照面。众人一看老主人竟被他们拿在手里,一个大活人却似玩物般被他拿得飘来忽去,而刘豫则翻江倒海难受无比,口吐白沫,哪说得出半个字,不由骇然,连忙收弓。一个带头的喊道:“两位只要放了我家王爷,什么都好商量!”



    肖树哲冷笑道:“此贼罪孽滔天,实不可恕,我要的只是他的狗命!”一跳便领不孝向城外方向而去。



    二人沿屋脊一路飞奔,只听得身后城中喧声漫延。那些兵士哪里追得上,只过片刻,二人便遁出城外,没入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