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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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大黑马很痛,从他鼻子里打出的喷嚏就能感受到。

    石头像是睡醒了,在我怀里动一动,然后咧嘴就开始哭。哭声不大,或许是早产的关系,就像是小猫呜咽的样子,我又咬了一口干粮,加上半口水,待来到北城南部时,干粮融化,一点一点喂给石头。

    北城外面积雪已经被搅动,大风带着雪花地上积雪厚度也高低不平,有时只能摸过马蹄,有时却能到马肚子。

    脚印还有马蹄都落在积雪上,有些地方还有鲜红的血液,不曾变色就被冻住。

    身边有两具胡人尸体,策马而过,取下十三支弩箭,放在背篓中,胡人高大,却也是干瘦的,他们也没有口粮。

    北城中没有口粮,若是北城失守,胡人会继续进攻,中间的小城池粮食更少,或许会直接到彩云城才会罢手。

    一直向南,开始路上还有脚印,还有尸体,待到夜里,脚印已经消失,前方都是积雪,还有大路两旁被啃没了树皮的枝干。

    取出尖刀,将大黑马腿上的弩箭挖出,在给他包扎一番,没有伤药,大黑马呜咽疼痛,它需要休息,石头也需要休息。

    腰间的水壶已经冻住,掰下来一块干粮,放在口中,从身边捧起一把积雪也放在口中,干粮融在雪水中的汁水喂给石头,渣滓我自己咽下,吃了半块干粮,大黑马一直在舔地上积雪,于是将剩下半块递给他。

    夜间朦胧,手脚发麻,四肢有些不像是自己的,梦中懵懂看见大哥又给我盛了一碗面皮汤,好盯着我将碗里青菜也吃掉,我趁着他不注意,悄悄的丢了两块绿叶子出去。

    梦里不知哪里才是真实,外面有大雪,有长路漫漫,而里面有大哥,他说让我吃完随他一起耍枪。

    肚子上有些潮湿,低头一看是汤水洒在身上,大哥问我“不要理会,随我一起练枪去可好?”

    “大哥,我去不得,咱们有个小侄子,只有我两个巴掌大小,他又尿了。”

    大哥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不过他总是善解人意,“随你,那你记得勤练枪法,莫要生疏了才好。”

    石头在我胸前乱动,小猫一般的呜咽着,我醒来解开腰带,将石头的尿布拿出埋在雪里,然后取出干净的尿布塞在他屁股下面,赶紧将衣裳穿好,免得他再受冻。

    我腰间还挂着一个包裹,那是祖父存下来的粮食,里面有肉干。

    撕下一口放在嘴里,再捧着地上积雪,喉咙里面有呼喊声,我却不能就这样咽下去,肉干要融化成汁水,汁水是石头的,后面剩下的渣渣才归我的肚子。

    大黑马看起来缓和一点,地上积雪黑夜也像白昼发亮,骑上大黑马,盯住大路两旁的树木,顺着大道一直向前走。

    干粮和肉干在口中要融化许久,石头有时饿了就哭,后来我学会,刚刚喂下他一口,立马将干粮放在口中融化着,待到石头饿了再给他。

    大黑马疲惫时,我们便停下来休息,待他缓过来我们再启程,我跟着石头吃的肉干越来越多,干粮每隔一段,便留给大黑马吃半块。

    天空又开始飘着雪花,不知哪里来的妖风,雪花就像刀子割在我的脸上,大黑马也睁不开眼睛,不知道这一次什么时候会停下。

    远处的驿孤零零的伫立在道旁,积雪堵住驿站的大门,窗户也多半损坏,不过好歹能够遮挡风雪,而且驿站里面通常都会积存一点干草,大黑马需要吃饭。

    靠近门口时,不停的叮嘱石头莫要哭泣,万一里面有那群变成戎族的,我们便立马转身逃开。

    趴在雪中盯了驿站一个钟,里面没有半点动静,将大黑马安抚住,在狗皮帽子上拍了厚厚一层白雪,这才猫着腰,向前挪着。

    驿站里面一点动静没有,门被从里面顶住,敲击窗户,也没有声音回应,这才大着胆子,寻到一个破损的窗子,爬了进去。

    里面有人,十几个男女老少各不相同,不过身子都瘦的脱了像,已经僵硬,不知是饿死还是冻死的,在楼上楼下巡视一圈,没有看见半颗米粒,也没看见一点能吃的东西,不过幸好在柴房,看见了一个草垫子。

    大黑马在雪地中乖巧的等我,见我出来打了两个喷嚏,开始还不会吃草垫子,还是我将草垫子散开成了一把一把的草料,大黑马这才吃起来。

    饿的时候就不会再挑食,当初还挑剔干草不好吃,现在陈年的草垫子也能吃到饱。

    不知风雪要多久才能过去,这时候继续前行说不定会迷失方向,想着即便胡人在这风雪天也难以前进攻打彩云城,不如今天就在这里过夜。

    柴房的木头不多,去前面将驿站里的桌椅都搬出来拆开,用火石将点燃一点细的木头,然后再去用细木头点燃粗的木头,最终成了一个火堆。

    驿站里就连铁锅都被挖走,只找到半个打碎的陶罐,架在火堆上,从外面拿来积雪,放在陶罐中直到烧成了开水。

    大黑马兴奋的舔着热水,石头也被火烤的暖洋洋,楼上所有能搬走的东西都被搬走,用床板堵住柴房的窗户,将大黑马腿上的布条拆了下来,大黑马的大腿已经开始发肿,这种情况听陈家叔叔讲过,过不了多久,伤口处就会腐烂,然后流脓。

    那节课我听了一半就有事离开,记得不太清楚,现在开始悔恨,只记得是将腐肉祛除才行。

    将铁龙放在火焰上烤着,直到枪尖发红,安抚一阵大黑马,用枪尖烫在大黑马中箭处,大黑马不停的嘶鸣挣扎,差点将我踹翻在地。

    将布条在锅中煮了一煮再烤干,大黑马终于安静下来,看着我靠近眼神中充满防备,再给他烧开了一锅水,待到他喝水时轻手轻脚重新包扎。

    梦中朦胧间听见有个小男孩与我讲他很饿,还以为是石头一夜之间长大,然而睁眼,石头却睡得很香,想起驿站正厅处还有一堆死人。

    中间有位男子,手中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男孩脖子上有手印,男子心口上有一截尖木头。他活不下去,于是先掐死孩子在自杀。

    我是不大相信鬼神的,然而当初三哥临死的情景我梦中出现过,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也不知道梦见的男孩是否就是这个。

    “若是你能听见,”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掉了,竟然对着死人讲话,“我帮不到你,甚至挖坑入土也帮不到,我给你一把火,算是了却生前往事,赶快去投胎吧。”

    凌冽的寒风在外面呼啸,屋里的温度也不高,送了这些人一把火焰,出奇的竟是火焰比我烧的树枝还快上几分,外面雪停时,屋里火焰将要燃尽,我牵着大黑马重新踏出驿站。

    草垫子难吃,大黑马也算吃饱,干粮肉粥没有盐巴,我们爷俩也喝到了热乎的肉粥。

    大黑马精神好上了许多,一直趟着积雪走了大半天才休息一会儿,吃了点干粮便又继续直到天黑。

    现在野外露宿总是艰难,位于视野好的高出就会有大风,处在风小的低处却视野差,而且积雪深厚。

    三哥曾在家书中写过胡人在大雪天野外露宿时,往往不是再去支帐篷,而是在雪里挖洞,然后钻到了洞里。

    大路边上有土坡,土坡另一侧就是低处,不过现在的积雪厚度已经看不见低处。

    石头在我胸前乱动,这是睡醒了又要吃的,口中的干粮已经彻底融进了雪水中,喂给了石头他才消停一会儿。

    而我也开始用铁龙沿着山坡向下挖掘。

    黑马太高,给他挖不出来雪洞,不过在山坡这一侧给他清理出一块地盘,也能遮挡一下大风。

    雪洞里确实温暖,比外面要暖和,手中一直拉着缰绳,总怕大黑马待不住走丢。

    手中的缰绳动一动,立刻惊醒,听见大黑马喘气有些粗,这家伙平时懒,有时候犯傻,不过却少有作妖的时候,定然是身体又不舒服。

    从雪洞中爬出,摸索他的后背,却没有安抚住,反而更加暴躁,马蹄不停的敲击地面,甚至有些低声嘶鸣。

    我立即警惕四周,这是他发现了危险的征兆。

    难道是那群变成了戎族的人过来了?处在低处果然视野不好,牵着大黑马逐渐向山坡上面走去,一转身,看见树后有一个黑影正在打量我们。

    背上的二十连弩立刻取下放在身前,眼睛余光向四处观望,还好,目之所及只有这一个家伙,它通体灰白色,藏在雪中看不真切,若不是大黑马提醒,我的眼神怕是难以认出。

    那是一只灰狼,狼是群居动物,不过周围没有其他狼,保不齐就在不远处,需要速战速决,不能被狼部队赶上。

    灰狼忌惮我手中的连弩,在雪地上绕了一个圈,却没有靠近,而距离却在连弩射程之外,我们都盯着对方,它不敢靠近,我也不敢转身。

    怀里的小人又动了动,呜咽声又响起,石头饿了,可是饿的真不是时候。

    灰狼像是受了刺激,立即嚎叫一声,我心中一个激灵,不知道这嚎叫是在召唤同伴还是在示威。

    装作被吓退的样子,转身就开跑,拉着大黑马向山坡上面跑去,刚跑两步就听见身后的声音,一转头果然是灰狼追过来。

    翻身上马,拉着大黑马的缰绳做出要走的架势,灰狼几个冲刺就离我很近,不等它靠近,连弩一出,有些射偏,落在灰狼腿上,灰狼并未退缩,继续追来,接下来一箭,直接击中灰狼胸前。

    看灰狼在躺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眼睛还在盯着我,“你这样瘦,没有粮食你会饿死,不如现在去了。”

    拔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将灰狼一刀割断喉咙,它很瘦,身上没有多余的肉,之后后背脊梁骨附近有一点点肉。

    还未等将肉割下,大黑马开始嘶鸣,我一抬眼,见到不好,远处从大路另一侧跑过来许多黑影,怕是狼群。

    顾不得地上到手的肉,跨上黑马便顺着大路向前飞奔,那狼群离与我靠近时,才看见并非狼群,而是一群比狼小一点,像狼又像狗的东西。

    他们追我一会儿看着追不上,便逐渐停下,向那灰狼方向走去,大黑马载着我和石头在雪地上狂奔。

    直到大黑马慢下来,我才想起给石头喂饭,咬了干粮又下马吃了一口雪,牵着大黑马一起走一段,它腿上弩箭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再往前应该是个驿站,里面有吃人的人,原本还想着是如何绕过去,然而遥遥一看,驿站像是着了大火,烧黑的房梁和白色的积雪交相辉映,不知那群人哪里去了,想必周围都是枯骨。

    未曾踏足那里,继续前行,睡觉时候也打了十二分的精神,腰间的粮食越来越少,若是再不到彩云城,我们爷俩就会被饿死。

    石头的尿布也越来越少,有些还算干净的我还留着,在外面风干之后继续给他用,有些实在是没法用的才会丢弃,饶是如此,他的尿布也不剩多少。

    雪中又走了一天,终于在地上看见了脚印,人的脚印。

    脚印从山中过来,顺着大路向彩云城走去,脚印上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因为偶尔隔着一段路,就能看见小孩的脚印,想必是孩子累了就让大人抱着,孩子休息好了便与大人同行。

    看的出奇,不知道我家石头什么时候能走路,到时候我们也走出这样的脚印。

    我的手脚有些发麻,连续几夜睡得不安稳,脑子中也昏昏沉沉,一直在猜想那对留下脚印的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在彩云城遇见他们。若是遇见我定当上前询问一二。

    跟着脚印,昏昏沉沉,脚印后来便拐进了大路外侧,我猛然惊醒,那里还有一个驿站,果然在大陆上就能看见驿站里面灯火通明。

    有光亮的地方就有温暖,说不定还有食物,驿站附近有很多脚印,有这对脚印一样进去的,也有从驿站出去向彩云城方向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