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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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二哥在我怀里断气,他口吐鲜血,我衣服上还有他的血迹,他的眼睛就一直这样的盯着我,眼皮如何都是合不上。

    找到二嫂时,本想瞒着他二哥的事情,她几个军眷在一起,女人确实是嘴杂的动物。

    二嫂见我来,眼中是茫然,眼角的泪水不停的流着,“死了,你二哥死了,儿子生不出来,也会死的!”

    周围的军眷各个鬼哭狼嚎,议论自己的男人有没有死,却没有人管二嫂,还有她身下流血。

    “你们可有人会接生?”确是没有人理我的。

    “二嫂,”抓住她的手,递了一个水壶给她,“你喝点水,你要活下去,这是你和二哥的儿子,你挺住,我找人去给你接生。”

    她很坚强,收住了眼泪,喝了水,“军营里的女眷没有人会接生,战奴里面有,你去找,我挺得住。”

    战奴的聚集地在北城东边,这样的时候穿过城池,怕是艰难,边上一个瘦小的小兵上前,“五公子,想要给夫人接生,东部的战奴太远,在咱们北边也有一个战奴营地,规模有点小,若是想找几个生过孩子的妇人,还是能找到的,实在不行,你再去东边。”

    这小兵正是被我指去看二嫂的人,他口中的营地我也知道,是给伙房干活的。

    “你去给我二嫂弄点吃的,还有热水,”我不太晓得生孩子需要什么,总归天太冷,有吃的和热水总是好的,“只要是吃的,去偷去抢都行,罪名到时候算我的。”

    北部都是将士打仗的地方,自然有专门的炊事班,而冬天,大家都需要热水,二哥前些日子特意从东边调来好多战奴专门来采雪,然后将雪融化,烧成了热水送到将士手中。

    伙房已经被胡人入侵,里面的伙夫都被杀掉,唯有脖子上面拴着绳子的战奴,被一串一串的放在一边。

    若是胡人胜利,这些战奴就是胡人的战奴,战奴就是财产,就像是二哥口中的粮食,不会被真的烧掉和杀掉。

    “你们有没有人会接生?”

    看着一群战奴,他们有的是胡人面孔,有的是沈国人面孔,我想,也许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于是策马又大声问了两遍。

    正当我打算去东部时,有个上了年纪大额女人,身上露着手脚,她们没有衣服可以穿,“我会。”

    我上前举起铁龙,铁龙上面有一个倒勾状的刀刃,将她从脖子上的绳子割断,“跟我走,接生之后我做主放你自由。”

    她并不迈步,“我年纪大,活不了多久。”

    “你的家人有哪些?你若跟我走,我将他们放了,给他们自由。”

    她指着自己刚刚在的那一串绳子,绳子上面有大人有小孩,不过每个都瘦骨嶙峋,不敢抬头,也不敢看我。

    “好。”

    用铁龙将她所在的绳子一一割断,若是我们抵挡了胡人,也不差这几个战奴,若是我们失败,这些战奴就归了胡人,不如现在放了离去。

    将她掳上马,身上只有骨头,身上有战奴特殊的味道,和腐烂相处久了就会有这样的味道。

    “你从前接生过?”

    “从前我父亲是大夫,母亲是接生婆,我会接生,也会看病。”

    “为何成为战奴?”

    “沈国与胡人打仗,我们全家都成了胡人的俘虏,等到沈国再将我们赢回来,没有亲人相认,怕战奴中有胡人的奸细,于是都充做战奴。”

    原来战奴还有这样的来历,她走进二嫂房间便道“这里真暖和。”

    躲在二嫂房间的军眷一边哭着一边捂着鼻子走掉,小士兵见我回来,指给我他偷来的干粮还有烧好的热水。

    他不停的摸着嘴角,我闻见他说话的时候嘴里有干粮的味道,“再去烧水过来。”

    战奴看着二嫂,二嫂手中抓着我的水壶,眼睛瞪得老大,向上翻着,听见我回来,而且带回一个战奴,眼睛向下眨一眨。

    “早产,最多七个月,只能活一个。”

    “要大人。”

    战奴将手放在热水盆中洗了又洗,我递给她一块干粮,她沾着水盆中的热水一起吃下去,“给女人接生都要洗手,洗干净才能接生。”

    二嫂没有多少力气,用手指敲击我的水壶,我闻声过来,她说道“要孩子。”

    我拒绝,“现在外面危险,没有母亲,我一个人养不活他。”

    二嫂竟然有了力气,撇下水壶,抓住我的手“你打死我一个儿子,你就要再赔给我一个儿子,养得活你要养,养不活你也要养!”

    战奴掀开二嫂的被褥,我赶紧转过身,战奴道“需要剪子,还有干净的布,用干净的开水烫一下拿过来。”

    当我把剪子找过来,小声与战奴道“保住大人,听我的,这里我做主。”

    战奴惊讶的看着我,道“大人已经死了。”

    向上一看,二嫂的眼睛向上翻着,没了呼吸,她没有看我,不像是二哥,一直看着我。

    有些麻木,战奴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过了好半晌,二嫂床上的鲜血已经开始流向地上,一声啼哭,将我唤了回来。

    战奴手里抓着孩子,示意我将脐带剪断,然后放在温水里洗个澡。

    放到我怀里时,我终于看清,真的是个儿子,二嫂总说她生的是个儿子,原来真的是。脸上皱着,一直在哭。战奴翻找二嫂的柜子,从里面找到已经做好的襁褓,将小侄子裹了起来。

    “她没奶水。”

    我知道二嫂饿的太瘦了,没有奶水,孩子如何养活。

    想着北城中已经没有了牛羊,道“没有奶水,孩子吃什么活下去?”

    战奴道“米汤,有人用米汤养活了小孩。”

    耳边传来胡人的呼啸声,不远处,有一伙儿胡人骑马过来,战奴看着我,又看了看桌上的几块干粮。

    我将干粮地给她一块,然后又从二嫂衣柜中拿出衣服地给她“你去逃命吧!”

    见我脱下上衣,她没有立刻走,帮我将孩子从厚的襁褓中拿出来,然后裹上一层薄一点的襁褓,在把二嫂的衣服撕成了布条,一点一点的裹在我身上。

    小侄子早产,很小很小,只有我两只手掌并在一起那么大,左手的大拇指拖着头,右手的大拇指就已经拖着他的腿,放在我胸前。

    他的头从我脖领处钻出,小脚还够不到我的肚脐,将他捆在身上,再穿上我的衣服,冬天的衣服本就做的宽大,小小的人儿在里面,竟然一点都不紧巴。

    终于将他困完,战奴穿上二嫂的衣服,拿了一块干粮,拎着二嫂的一双鞋便走出去。

    小士兵将干粮用布包起来,不多,顺着我的腰带,别在我的腰间,“其实刚刚我就是在三公子的房间里偷得干粮,我自己藏了两块,这些给你留着路上吃,毕竟还有个孩子。”

    “你可愿跟我走?”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到奉天,不过我还是问他。

    “我会胡人话,我要是被胡人抓住我就投降,肯定能活下来。”

    他知道,跟着我,不一定能活下来,而在这里,是能活下来的。耳边胡人口哨声越来越近,小兵拿了一件二嫂房里的厚衣服,也跑走。

    我捡起来水壶,装满热水,从二嫂处翻了一件二哥的厚衣服,裹在身上,回头看二嫂,眼睛还是闭不上。

    我对着怀里哭着的小人儿,道“这是你娘,你看她一眼,以后你就看不到了。”

    小人儿只顾着哭,并不理我。

    拎着我的铁龙,离开二哥的住所,却在二哥大门处看见一个身影,光着膀子,身上缠着布条,头发花白凌乱。

    祖父听见了哭上,看着我胸前鼓鼓囊囊,从身后拿出一个布袋子,看着沉甸甸的样子。

    我不接,“你怎么还不死?”

    “你盼着我死?”

    “是啊。”

    我最终还是接过来布袋子,里面有干粮,还有肉干,我听母亲说过,祖父少年时打仗被围困,后来就有了屯粮的习惯。

    “若是被胡人抓住,你就投降,只要活着就好。”

    没想到这样的话是从祖父口中说出来,我还以为他要我守着什么家国气节,宁死不降之类的。

    “不能投降,将士投降,灭九族。”

    祖父道“九族?只要你们俩活着,李家还哪有九族可灭?”

    没错,若是我和小侄子死了,祖父也死了,家里便再没有男丁可被灭,我还是摇头,“家里还有母亲,二姐还有二婶。”

    祖父恍然,“对了,家里还有女眷。”

    从北城到奉天城快也要半月,至于慢,就不不知多久。北城之内胡人不知几何,在沈国人中我从小习武算是壮实,但是与胡人对比,体型便是一般,而且年纪较小,尤其我怀中还有一个小侄子,是不敢硬碰硬的。

    祖父和二哥他们是住在一处,三哥住处也不远,他的房中定然还有连弩,遇见胡人,只能远攻。

    掰下一块干粮,放在口中,顺道喝进去半口水,等到了三哥的院子中,口中的干粮已经融化在半口水中。

    低头,将小侄子托起,他还在哭,慢慢的将汤水顺着他的口中顺了过去,不敢太多,只是一点点,他口中有了东西,哭的便轻了许多,待这汤水顺着他的喉咙滑下,我才将剩下的汤水一点一点喂给他。

    三哥的房中还没有到过人,他的床上桌下好多零碎的连弩部件,小侄子在我怀里像是睡着了,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终于翻到了一部完整的二十连弩,从桌子上挑挑拣拣,然后动手拼凑一下,才凑够二十只弩箭,装在夹子里面。

    二哥的书桌上还有几张图纸,是他新设计的二十连弩,威力要强一些,射程远一些,还在设计阶段,我将图纸卷一卷,别在腰间。

    头上戴着三哥的狗皮帽子,脚上穿着二哥的新鞋,二嫂给他做的,还没有穿过,三哥为此还羡慕二哥有女人心痛。

    大黑马果然是傻子,外面那么多人逃命,它的缰绳已经脱开,竟然还留在原地等我,见过过来,打了两下喷嚏。

    小侄子个头不大,不耽误我行走弯腰,背上背着连弩,手上拿着铁龙,骑上大黑马,向北城南门行去。

    遇见胡人我便绕着,背后的连弩不够他们的数量。

    遇见沈国人也绕行,腰上别着的是我们爷俩口粮。

    给他起名叫石头,希望他像石头一样的坚硬,希望他像石头一样的顽强,希望他能够逃离我们李家男人的命运,希望他能生活在安定年月。

    北城之内到处都是哭喊,到处鲜血,到处尸体。

    绕开活人,遇见死人身上带弩箭的便拔下来收大黑马身上的背篓里,饶是如此,大黑马身上还是中了一只弩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