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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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佟掌柜说什么也不肯接这一次的镖,“不是钱的问题,真的不是,不用再拿银票,是我和我的兄弟们也怕死。”

    他说外面路有冻死骨,我是见过的,我不怕,佟掌柜摇头,“比你上次见得惨烈许多,我建议你也不要去,你带着那几车明晃晃的银子,现在就连乞丐也敢上去咬你一口。”

    我终究还是没信,不过我将那些银子在白家舅舅的铺子里面换成了银票,大面额的银票,揣在怀中,其实此行的目的还有一个,母亲说若是可以,让我接二嫂回家养胎。

    大黑马这几天吃的强壮,一边跨上它的大水袋,一面放着我的两个水壶,左右各一根枪,背后背着干粮和二十连弩。

    骑马走在奉天的街上,大白天就能看见有抢劫者,然而官府的兵永远都不如强盗多。

    九月的天气还闷热,在奉天城的城门外就能闻到那股“战奴”的味道,我现在才明白,哪里是战奴的味道?都是人,哪就有那么多的三六九等?

    那是腐烂的味道。

    路有冻死骨,不光光是冻死的,还有晒死的,饿死的,总之,伴随着苍蝇嗡嗡声,空气中总是夹杂着这些味道。

    大黑马不停的打喷嚏,等走到大悲寺岔路口的时候,味道淡了许多,不知是我和大黑马都习惯了,还是真的神佛显灵。

    成群结队的逃荒者躲在树下,树叶都被他们啃得差不多,只有树枝能够遮阳,看见我过去,眼睛冒出了光芒。

    我明白了佟掌柜说的话。

    趁着大黑马强壮,我不得不日夜兼程的赶路,路上的尸骨总是有不少,大黑马最开始还有些害怕,马蹄子不敢踩那些枯骨,最后走了两天,大黑马也跟着习惯了。

    到了官家的驿站,店里的伙计瘦成了杆儿,“住店可以,没有吃的。”

    “有水么?”

    “水?有的。”

    只有官家的驿站里还有水,陈家叔叔讲过,驿站在修建的时候挖井都是比普通地方深很多,所以他们一般时候都由水。

    正因为有水,驿站的周围围着不好的流民,他们都长一个样子,脑袋大,眼睛大,身子瘦,脖子长,看着我的大黑马眼睛冒光。

    让大黑马在这里喝饱了水,吃饱了干草,伙计将大黑马的水袋子灌满,我的两个水壶也盛满水,递给他一串铜钱,上马离去。

    实在不敢在这里住下,我怕他们趁我睡着的时候将大黑马给吃了,这家伙虽然蠢笨,好歹是跟了我好些年的。

    天上依然没有乌云,我与大黑马趁着月光赶路,看见了野坟,那里的树皮还没被啃干净,树皮的颜色与我一身黑夜有些相似,倒是还算隐蔽。

    将大黑马拴在大树上,我爬到树端眯了一觉,睡得实在不舒服,隔一会儿便醒来,看看那只大傻子有没有被吃掉。

    听见远处有声音,拖拖拉拉,脚步不快,却数量不少,我立即转醒,向远处眺望,有一群流民,大概有百人左右,衣衫褴褛,在夜色中向奉天城走去。

    赶紧跳下树,将大黑马拉着远离大路,若是这一帮人来抢我的大黑马,我真够呛能打过他们。

    傻家伙这时候也有聪明的时候,当这群流民出现一直到他们远去,大黑马一声都没出,与我一同躲在树林。

    流民过去,我睡意全无,骑着大黑马一起上路。

    香洲城已经乱的不成样子,想要出门,必须让家丁手拿武器才可,大街上空荡荡的,有些枯骨就在路边,城内的路边。

    城内的驿站伙计脸上还有一点肉,没有盯着大黑马放光,大黑马吃饱喝足,我重新灌满水,还是不敢停留。

    香洲城内没见到一只牲口,没有牛马拉车,也没有鸡鸣狗吠。

    快要走到香洲城另一侧大门,十个男子,手拿朴刀堵在大门处。

    “小兄弟,打这里过,留下牲口。”

    “我不是你兄弟,我哥哥就算饿死也不会这样打家劫舍,而且你们留不下我,也留不下大黑马。”

    其实最简单的方式是用连弩,他们几个看着高大,实际脸上没有多少肉,力气也不见得很大,十个人用连弩自然没问题。

    不过连弩有个缺点,就是弩箭用了一遍,取回重新安装使用的时候准头就差了很多,而且还会收不回来弩箭。

    手向下一按,钢枪便弹出来,只要轮起钢枪,他们别想轻易近我的身。

    十人竟想着一起上别能将我打住,小看了我家枪法,李家枪头处都是到这一个刀刃倒刺。

    将大黑马一侧,左手拿着缰绳,右手钢枪横扫而去,靠的最近两人便被大臂处划伤,手腕一抖,枪尖直戳一人心口,手腕端平,肩部用力向后撤,另一人没等转过身,枪头又扎入这人后心。

    其余几人刚刚跑进我身前,前面两人已经倒地不起,哪里容得他们再退回去?

    策马跟上最近一人,枪头向他脖颈处扫去,我已经跑过他身旁,血迹才喷出,倒是没有落在我的身上,下一人嘴长得老大,还未喊出声,我钢枪已经化作棍子,打在他头上。

    边跑边回头的人跑的最慢,朴刀已经拿不稳,更何况用来挡我的钢枪?

    腋下夹住钢枪微端,这人便被挑了起来,手腕转动,接着腰劲儿向前推,用他砸前面那人刚刚好。一会儿的功夫,这几人纷纷与街上别处枯骨化作一体。

    香洲城门处有些人趴着大门看我,却不敢再用眼睛盯着大黑马,那几人倒地之后,一堆堆的乞丐都钻出来,向地上尸体身上摸索。

    枪头有血,擦不干净。

    骑着大黑马,行走在大路上,偶有树荫处往往扎堆流民,盯着我的大黑马,也看见我带血的钢枪。

    未等到达彩云城,夜间忽然狂风大作,我在树上太冷,取出母亲给让我给二嫂带的狐皮大衣,想来二嫂和母亲都不会怪我。

    口渴喝水,不料我的水壶已经结冰,“这是九月份,为何突然变天?”

    鼻尖痒痒,打个喷嚏起来,原来四周已经变成白色,突如其来的大雪,掩盖了大路两旁的枯骨。

    我嚼着干粮,大黑马只能啃树皮,偶尔才给吃一口干粮,下雪也有好事,大黑马乐的舔地上的积雪。

    只是舔着舔着,便露出埋在学下的枯骨。

    茫茫大雪中纷纷落下,分不清时辰,拿出以前二哥给的地图,看着两旁的树木,在雪中向前走着。

    若是再不走,就会被流民发现地上的马蹄,走过去之后便能被积雪覆盖。

    约莫是到了正午时间,大雪才有停下的意思,我只得带着大黑马从大路离开,从大路边上的山林里走过。

    远处有黑影从大路过来,我与大黑马离得大路更远一些,还是一波流民,只剩下男人,没有女人和老人孩子。

    他们就像是三哥哥给我讲的画本子里面的僵尸,拖着脚步,踩着积雪,像是游荡在人间的野鬼,没有知觉,向前拖着身体。

    我轻轻拍着大黑马,莫要在紧张,这群流民过去,他们就有了脚印,我们只需要踩着他们的脚印便安全许多。

    大黑马的蹄子向积雪下面刨着,这个傻家伙,现在地上连一片绿色的草都没有,哪里能刨出来草根?

    不过,却刨出来一只手,还是新鲜的小孩子的手。

    将周围的积雪拨开,怪不得觉得地上不平坦,还以为在山林中是积雪之下埋了树桩,原来是一家五口,一个老人,一对夫妇,还有一双儿女,尸体僵硬,却还新鲜,应该是被冻死在昨夜。

    衣服单薄,面容枯瘦,不知道他们昨夜是不是又饿又冷。

    冻土难以挖掘,也没有合适的铁铲,将地上积雪看做黄土,将他们埋了起来。

    拉着大黑马,走在大路上。

    彩云城比香洲城要好上一点点,城门口有士兵,坚决不让流民进入城内,我在一群绿眼睛的流民中,骑着黑马,交给守城的文书,这才放我进城。

    郭家人在春天的时候就已经收集了全城的粮食,除了种地的种子,每家都是按照人口到指定地方领取每顿饭的口粮。

    隔着老远,就能闻到粥的味道,我也加入领粥的队伍。

    “外乡人,这都是给自己人吃的,不能给你吃。”

    “我饿了,好几天没吃过热乎的东西。”

    其实碗里没有什么米,我看的出来里面有几粒,是糟糠,平时都是给大黑马吃的,不过现在闻起来却很香。

    打饭的人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扔在碗里,递给我“你还吃么?”

    我皱着眉头,“你在欺我?”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否定,对我身后那人道“这碗白给你,你要不要?”

    我身后的人笑逐颜开,差点给这打饭的磕头,接到了手里,混着泥土,立即喝下了肚里,而将他本该领取的那一份,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渐行渐远。

    我终于明白,这不是给我吃的。

    领着大黑马,穿过彩云城,路上遇见粥棚子,只是上前烤一烤火,用铜币给大黑马买点早年剩下的干草吃,这家伙现在一点都不挑食。

    雪天路上慢了很多,数着包袱里面的干粮,若是每顿少吃点,还能坚持到北城。

    我想我不会接二嫂回家,我是没能力将她接回来的。

    从彩云城出去,路上的乞丐都是零散,少有成规模,我便放心的走在大路,遇见驿站,便去给大黑马采买一点草料,积雪天,就算是打水也会结冰。

    从驿站中出来,活计已经饿得两眼发直,“我不要铜币,你知道你有吃的,你能给我点吃的么?”

    我终究还是于心不忍,看着这个驿站周围的乞丐不多,没人注意这里,便偷摸的从背包中掰下来半块干粮递给他。

    他还未接过去,周围的乞丐顿时从木头人变成了疯人,一拥而上将半块干粮瓜分,然后我看见他们的眼睛看着我,就像是地狱的恶鬼,我腿上用力,让大黑马快跑,那些人却还是追了我一里地。

    这是人间地狱。

    天空又开始飘雪,大黑马在雪天跑快了脚下也打滑,我便累时候骑着它,不累的时候牵着它,他像是我的坐骑,又像是我的伴儿。

    在遇到驿站,我便不敢停留,只是买了干草就走,然而,我却低估了他们,伙计的脖子很长,主要是饿得太瘦了,他说,看见我身上有干粮的碎渣。

    干草没有买到,我又被追出来一里地。

    夜里我吃干粮,大黑马只能跟着我啃树皮,然后舔地上的积雪。

    看他已经走不动,我只得牵着,在雪地中去寻找前方的驿站。进去之前,我在雪地上打了个滚,免得被看见身上的渣滓。

    驿站的伙计比我从前看见的要略微胖一点,我心想这里可能有吃的,我问“有干草么?”

    “你要干草做什么?”

    “喂牲口,给你钱。”

    “我不要钱。”

    现在是饥荒时候,不过钱还是钱,他不要钱,不知道他要什么。

    “那你要什么?”

    “牲口。”

    从驿站里面出来五个人,加上这个冒牌的伙计,一共六个人,我心里盘算着如何把他们杀掉,不过从驿站房子后面又冒出来五六十人,将我围在中间。

    “一个牲口救不活你们这么多人。”

    那个伙计从背后抽出菜刀,“不只一只牲口,再加上你,就够了。”

    我终于知道他们这一伙人为什么没有饿成那个样子,就算是消瘦也不是没有力气的样子,因为他们什么都吃,现在打算吃我。

    天灾人祸,把文明人变成了戎族。

    顾不得计算弩箭,一手拿着弩箭,一手拎着钢枪,我的钢枪被他们抢了过去,弩箭也已经用尽,拎着大哥的铁龙,这才杀出一条血路。

    大傻子终于聪明了,就算没有粮草吃,它还是载着我跑的飞快,路上积雪再厚,它还是稳稳的奔跑,没有打滑被追上。

    那些人终于不再追我,我却能听见他们说什么,有了吃的。

    跑了好一会儿,他们的口粮原来是我杀的人。

    难能可贵,我的干粮没有丢,我觉得我与大黑马算是生死之交,也就给它提高一些待遇,我一块干粮,就给他一块,我半块,就给它半块。

    向前一直走着,终于看见远处的山脉,山脉中间凹处,就是北城。

    大黑马也像是兴奋起来,载着我一直向前跑着,终于在北城门口停下,门口守卫军将我放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