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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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伶仃

    那夜与沈温、姜婉儿三人一同看了绚烂的天明流火,林寻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百里小城那个名叫阿萤的姑娘。或许是临行之前柳歌谈及的少女寂寞身世经历,抑或是冒冒失失、总是充满活力的姑娘和绽放开的天明流火一般耀眼。于是林寻第二天便向镇海楼主姜潮生告了辞。

    再次走过相同的路,林寻的速度比来时更加快了。一是道路更加熟悉,二是行走之时能够感觉腰间悬挂的‘新竹’中像是泄露出了一股清风,围绕在身体周围,使身体变得更加轻盈。

    望着城门楼上破旧的木牌匾,虽然只离开了三天,再次回到这里却有种怀念的感觉。

    百里城郊外。

    凛冽的秋风将破破烂烂的窗纸吹的哗哗作响,阿萤蜷缩在木屋小小的角落里,身上裹着满是补丁的薄棉被,身体在不住的颤抖。

    或许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村长说身边的萤火,是坟墓里常有的东西,或许我的亲生父母也在一开始就已经被我克死了。

    柳歌的父母也是一样,为什么要留下我,他们为自己的善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是因为我。柳歌,我害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自小到大生活的故乡,失去了温饱有余的生活,失去了托付终身的归宿。

    接下来我还要去害谁?阿萤使劲睁大了自己早已干涸的眼睛,怎么也流不出来眼泪来。

    自小到大,阿萤总是受到村中人的偏见和躲闪,心中早已是千疮百孔。幸得柳歌一家用温暖的胸怀修补起了她满是窟窿的内心,是她能够渐渐的对亲人敞开心扉,渴望与他人交流。可自从父母亲接连去世后,痊愈的伤疤仿佛又被撕得血淋淋的。阿萤开始将自己内心的一切全部封闭起来,不想见到任何人,对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眼泪像是在父母去世当夜就流尽了一般。柳歌只好带着她离开那个祖辈世代生活,却给阿萤和自己留下无尽悲伤的地方,想要找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到了百里城之后,虽然阿萤依旧没有朋友,依然不愿意向着除柳歌外的任何人吐露心声。但是,她在淳朴的小城居民的围绕下渐渐成长,受到他们温柔性格的熏陶,渐渐的也变成了一个和常人无二的女孩。她开心的时候大笑,悲伤的时候流泪,想要什么的时候懂得向柳歌撒娇,生活艰苦的时候也坚强的面对一切。

    可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愚弄她?要让她在每一次即将要得到渴望的一切时,残忍的毁掉她的一切!

    夜风不再呜咽,黑夜彷佛要吞噬天地间的一切。明月被乌云遮蔽,照透窗纸射进房间内的月光渐渐消逝,屋子里也被黑暗蚕食殆尽。

    “咚咚。”就在一切没入沉寂之时,敲门声突兀的响起。阿萤睁开眼睛,却没有任何应声或者起身开门的准备,她不知道是谁在敲门,也不想知道是谁,因为所有一切对她来说都已经没有了意义。敲吧,敲了几声没人应,他就会以为没人在家的。阿萤心想。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咚咚。”又是两声。“咚咚。”又是两声。

    而这四声之后,门口却不见了动静。阿萤闭上眼睛,将被子拉过脑袋。果然是这样啊。眼睛越发的干涩,却不见眼泪流出。就这样吧,那就这样吧。

    “砰——”的一声传来,阿萤猛地惊醒,拉下被子往门口望去。半扇破门松松垮垮的挂在门框上,皎洁的月光洒进屋子,腰上挂着一根绿竹竿的男子的身影被拉的老长。

    林寻已经在到达百里城之后,去柳歌家时通过街坊邻居的直言片语大致了解了境况。他没想到只是短短几天,他所认识的一家人竟然已经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故。而且,之前因紫海心的事情拜访柳歌家中时,柳歌所提及的阿萤身世便让他很在意,听闻变故后第一时间便想着看看阿萤。

    以林寻知微的修为,即使屋子里的阿萤毫无动作,通过刻意对气机的敏锐观察,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屋里的所有情况。明明在屋子里,明明听见了敲门声,为什么无动于衷?情急之下林寻只好强行推开木门。

    林寻走进屋内坐下,也不去看藏在被子里只露出头发的阿萤,只是沉默的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林寻忽然开口说道:“其实啊,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阿萤一惊,对这么简简单单、语气平静,但却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震住了。

    林寻却是没有理会阿萤的反应,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也和父亲两人居住在和你这里差不多大的一间破屋里。从有记忆开始,关于母亲我只记得郊外满是荒草的坟茔。”

    “和这里不一样,那是一座非常繁华的大都城。每天都能见着穿着绫罗锦缎,吃着山珍海味的富贵人家搭轿走马。而像我和父亲一样,一天两顿饭都得不到温饱的人也比比皆是。父亲也曾是考取过功名的读书人,只知道坚守自己从书中读来的所谓‘君子不受嗟来之食’的尊严,但却未曾享受到功名带给他的荣耀和甜头。也因此经常被街头巷角的混混嘲笑说成时穷酸臭秀才。”

    “还记得在柳歌家里你给我泡的茶吗?满天星也是父亲唯一喜欢且偶尔能够买得起的奢侈品了。”

    “六岁那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大。接近年关,我见着邻居家的小孩抱着一只肥的流油的鸡腿在啃。也不知道是嘴馋还是嫉妒心作祟,吵着闹着非要也吃。可那时候我们的情况,别说是鸡腿了,就连一块热乎的窝头也要分两顿吃。”

    “我哭着不停,也不愿意进屋,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站着。单薄的衣衫根本抵挡不住刀子一样的北风和冰雪。直到嘴唇冻得发紫,四肢全部僵硬,也不愿意进屋去。父亲终于是妥协,强行将冻僵的我抱进屋子里。把自己身上穿着的破棉衣裹在我身上。”

    “父亲说:‘你在家里乖乖等着,把身体捂暖和,我去给你买鸡腿回来。’说完就出了门了。”说到这里,林寻停了下来。

    “可是那晚,我等了一夜,父亲也没有回来。”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实在是饿的受不了,冻僵的四肢也恢复过来,我找出自己藏了好久的一文钱想去买点吃食。结果在街口那群混混的口中得知。”

    “得知父亲昨晚去酒楼偷东西,结果被发现打断双腿丢了出来。整整一夜的风雪将他活活冻死,人们发现他时,他藏在怀里的右手还紧紧攥着一只鸡腿。”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时候不是我非要闹着吃鸡腿,父亲那么一个刻板的人就不会去偷窃,不会让自己一直坚守的气节变成他人口中的笑话,更不会因为偷窃被抓住打断双腿丢在冰天雪地里;如果不是我在雪中用自己的身体胁迫父亲,父亲就不会把自己御寒的唯一棉衣脱给我保暖,不会被冻死。”

    “如果没有我的话,即使收入只能勉强支撑温饱,父亲坚守的气节也不会偏移,这对他来说,应该也是幸福的。”林寻轻轻的说道。

    林寻轻轻的话语像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平静,在阿萤的耳中却是无比的沉重。“如果没有我的话”,多么熟悉的字眼。阿萤干涩的眼角有些发胀,原来这个表面上静如平湖的男子,与自己一样也有着暗潮涌动、不为人知的悲戚过去。

    “我将那只紧紧攥在父亲手中的鸡腿掰了下来,贡放在父母亲坟前。之后我便在坟前坐了整整三日,滴水未进,粒米不沾。终于昏昏沉沉的要随着父亲而去了。”

    “梦中依稀见着父亲雪夜离去时的背影。迷糊之中醒来,望见坟前贡着的鸡腿。我拿起冻得梆硬的鸡腿就往嘴里塞,牙齿咬在上面咯的生疼,牙龈也硬生生渗出了血。”

    “原来鸡腿这么难吃。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吃呢?”

    “所以无论生活多么困难,我们都要活下去,带着因为爱着你而死去的人的份,一起坚强的活下去。”林寻笑着对阿萤说。

    嘴角有咸咸的液体流过,阿萤也同样笑着说道:“嗯,活下去。”

    “等天亮了,我带你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我会一门术法能通过生辰测算人的命数。”“嗯。”“无论上天给我们命数是好是坏,起码自己要清楚的知道。这样的话,才能理直气壮指着天说一句:‘我不接受’。”“嗯。”

    阿萤擦了擦眼泪,望向门外。

    “夜晚真是黑啊。”

    “不,已经要天亮了。”

    写着一章的时候,正在听中岛美嘉的《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渴望被爱而哭泣的原因,是尝到了人间的温暖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