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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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秋雨

    柳歌在码头旁昏倒之后,旁边的阿萤便慌了神。周遭人群伸出了援手,帮助阿萤将柳歌送回了家中。

    “大夫,小歌她怎么样了?“花白胡子的大夫收起铺在柳歌手腕上的丝帕,对伺候在一旁的阿萤说道:“我已为柳家娘子把了脉,她没什么大碍,只是悲伤过度,再加上之前生病导致的气血两亏,经脉一时堵塞才昏了过去。我开两副药,你用三碗水文火慢煎成一碗服下就没事了。”

    阿萤在一旁记着,生怕自己有所疏漏。大夫点了点头,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接着对阿萤补充道:“你也不必如此小心,她这身体没什么问题。只是那心病,才是药石难医。等她醒来,你要多陪陪她,尽量安慰她,但是也要注意少提及她的丈夫。”

    阿萤点了点头,向大夫道谢后将他送出了门。

    回到床边,见着柳歌还在昏睡,阿萤将她露出的右手盖紧,整理好被角后拿着大夫开的药方便急匆匆的跑了出去。待得阿萤走后,躺在床上的柳歌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屋门的方向,眼神流露出一丝温柔,却又被接下来蜂拥而至的深深悲伤完全掩盖。

    阿萤抓好了药,从药房出来时天色已经有些阴沉。冷冽的秋风吹过,阿萤紧了紧衣服,抱着怀中的药迎着寒风跑了回去。回到家中,便开始煎起了药。阿萤见着文火煎药有些慢,想着先去看看柳歌是否醒来了。

    走进屋子,看见躺在床上的柳歌眼睛已经睁开了,只是眼神空洞的盯着天花板看着。阿萤赶忙走到床边蹲下。“小歌,你醒了!刚刚找了大夫给你看了,大夫说你没事的,喝两副药就好了。药我正煎着呢,待会就好了。”

    柳歌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双眼无神。

    “心病还需心药医。”想起了医生走时说的话。可阿萤也不知道怎么才是能够医治柳歌的心药。即使姐夫的逝世来的突然,自己心中也有悲伤,但终究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阿萤看着柳歌死气沉沉的眼瞳,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哪句话不合时宜,会刺激到柳歌本就脆弱的精神。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萤摇了摇头,扯出勉强的笑容安慰柳歌道。

    柳歌缓缓扭过头去,黯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歉疚。喉咙轻轻颤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盘算着院子里煎着的药快要好了,阿萤便起身跑了出去,不一会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来了。她坐到床边,单手将柳歌的身子搀扶起来,勺子舀起汤药吹了吹,又自己稍稍尝了一口。汤药的苦涩在舌尖散开,弥漫在口腔中久久不能淡去。

    “趁热喝了吧,我尝了,不苦的。”勺子递到柳歌的嘴边,柳歌像是木偶一般麻木的张嘴喝下,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像是失去味觉尝不出汤药的苦涩一般。是啊,汤药再苦,哪里比的上她的心里苦呢。

    “喝了吧,喝完就好好的睡上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喝完药后,柳歌又合上眼睛躺下。

    阿萤端着药碗踏出屋门,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拍了拍脸强打起精神。

    对于云间大陆的普通人家来说,丧葬讲究的也是所谓的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但像柳歌丈夫这般丧生在大海中的渔民,往往尸骨遗失在茫茫大海中无从寻得,更别提落叶归根了。但是为了让逝者死后能在自己的家乡土地下长眠,依着小城习俗则是由生前亲近的家人亲手掘出一处衣冠冢,将逝者生前的衣物代替尸骨葬在墓中,以此唤回逝者游荡在外的魂魄。

    深秋的清晨寒气很重,一阵冷风从未关严实的门窗中吹了进来。趴在桌子边睡着了的阿萤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随即幽幽醒转了过来。望着空旷的房间,阿萤下意识的往床上看去。“小歌呢?”而本该是睡在床上的柳歌此时却是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有些凌乱的被褥。

    阿萤慌忙的往门外跑去,房间没有,院子没有,厨房没有。全都不见柳歌的身影,阿萤站在院子里慌了神,喃喃道:“小歌,小歌,你去哪了?”而头顶上的天空则是阴沉的像是要滴出水一般。

    “萤丫头,咳咳,这就要下雨了,你怎么还傻傻的站在院子里呢?”篱笆外隔壁张婶的声音传来。阿萤扭头看去,见着邻居张婶的出现,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赶忙问道:“张婶儿,你见到小歌了没有,早晨醒来我就没见着她了。她还病着呢,能跑到哪里去呢。”着急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唉,命苦的孩子啊。柳家丫头我见着过,之前没一会儿看她出门了,往南郊方向去了,怀里抱着个包裹,我猜是去为李小哥立衣冠冢去了,唉,怕她提起来伤心,我也就没问什么了。”张婶叹了一口气。

    “南郊,衣冠冢,啊,我知道了。”阿萤听着张婶的话,联想到了什么,也顾不上与张婶道谢,立刻跑了出去。

    南郊有一块地,是柳歌丈夫家传下来的墓地,葬的都是李家祖先,柳歌成婚时阿萤曾陪同他们夫妻俩前去祭拜过。柳歌丈夫父母早亡,除了妻子外,在这小城里也没有什么亲戚。既是抱着衣服出去,想必是依照习俗为夫君建个衣冠冢。

    凭借着模模糊糊的记忆,阿萤向着南郊李家的墓地跑去,阴沉的天空也渐渐下起了雨,逐渐打湿了奔跑中少女的衣服。

    差不多该到了记忆中的地方,阿萤远远的望向墓地,恰好见到雨中一个纤弱的身影跪在一处小小的泥坑旁边。阿萤依稀辨别出像是柳歌的样子,于是赶忙往人影处跑去。

    阿萤跑到跟前,见着柳歌正双目无神的抓着一块木板刨着坑中的泥土,泥坑的周围刚被翻铲过的新鲜泥土在雨水的渗透中变得湿润,而周遭滑落的泥泞却又将柳歌刚刚挖出来的泥土带回坑里。

    “小歌,你快起来啊,别再挖了,下雨了,你的病还没好呢。”阿萤一步跳进泥坑里,对着柳歌慌张的说道。而柳歌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丝毫不为所动,继续着挖掘的动作。阿萤见劝阻不住,只好强行抢走了柳歌用来挖掘的木板,心想着这样应该能让柳歌暂时停下来了。

    可情况并未向着阿萤设想的一样发展,那柳歌在被阿萤抢去工具之后,竟然不顾泥泞的半趴在泥坑里,改用自己的双手一下一下的在泥地里挖着。

    “小歌,小歌,你别这样,你站起来。”阿萤见到这样的情况,一下哭出了声,她一把抱住柳歌,一边尽力的用身体为她挡住深秋的冷雨,一边则伸手想要阻止柳歌不停动作的双手。可是柳歌依然不为所动,不断地躲避着阿萤阻止的手,依旧一语不发的一下两下的挖着。见着就这几下的挖掘动作,泥土中细小的沙砾石子已经划破了柳歌的手指,阿萤忍受不住,紧紧的抱住柳歌的双手,强行迫使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她抱在怀里。

    “小歌。小歌,你说句话啊,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伤心你就哭出来,说出来,别这样一言不发的好吗?”阿萤看着怀中表情麻木的柳歌哭喊着,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小歌,你哭出来吧,你别这样,别这样吓我啊。”阿萤哭着伸出手,拨开柳歌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露出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空洞的瞳孔中好像映现不了任何东西,任凭雨水落在眼前也不见眨动,死寂的没有一点生气。

    “小歌,小歌。人死不能复生,相信李大哥在天上看到你这个样子也不会开心的,他也不会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的,你还有我,还有我陪着你呢!”直到听到这里,柳歌的眸子里才忽然有了一丝光彩。

    “有你。有你。。。”阿萤听着柳歌的呢喃,心中大喜,更是紧了紧抱住柳歌的双手,说道:“是的,你还有我呢,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柳歌滞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丝凄凉的笑容,勉强着从阿萤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又缓缓的松开。轻声的说道:“是的呢,一直有你,从小到大,你都一直陪着我。”

    柳歌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眼神带有一丝悲切,突然面目变得狰狞,接着歇斯底里的喊道:“都是你,你这个江流儿,扫把星。父亲和母亲因为你病死了,我也因为你背井离乡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了好的归宿。一定是你,是你这个扫把星克死我的丈夫,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克死我,你要这么的害我,为什么!”

    轰隆,柳歌的悲鸣像是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直愣愣的向阿萤的心口扎去,字字诛心。刹那间阿萤原本红润的面庞变成毫无血色的惨白。

    周遭的场景都消失不见,阿萤此刻的眼中只有柳歌狰狞的面孔。耳中也听不见雨声和柳歌的哭喊声,只是一直回荡着柳歌的那一句质问:“扫把星,为什么害她!”

    “为什么?为什么?扫把星!扫把星!原来我在小歌心中一直都是这样的。“

    “是啊,村里不愿意接受身为江流儿的我,只有父亲母亲愿意抚养我,不愿意再抛弃我,最后却因为我的不详身份得不到村里的接受,只能举家搬迁到离村子较远的破屋里。“

    “是啊,那天也是这么冷的雨,小歌跪在村子里大夫的家门前,希望他能看看父亲母亲的病,而大夫却因为家中有我,不愿意接触我这不详之人拒绝出诊,导致父亲母亲双双病死在深秋的雨夜里。“

    “是啊,因为有我,村里不愿意接纳父母双亡却依然不愿意抛弃我的你。我们俩背景离乡来到这个陌生的海港边,离家前的那一天晚上你告诉我,你说无论如何我都是你妹妹,你不相信什么不详,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不离开我。“

    “我们在这个地方生活下来,你处处照顾年纪较小的我,总是自己吃不饱穿不暖,你说一切都会过去了,阿萤你是我的妹妹,不是什么不详之人。“

    “终于我们生活的越来越好了,你也遇到了李大哥你们情投意合,般配的紧。成婚前的一夜你穿着漂亮的大红嫁衣、盖着盖头告诉我说,说你会一直陪着我,说村里人说的都是错的,说我不是不详之人,说你会一辈子照顾好我的。“

    “这些我都记得,从小到大都是你在照顾我,为我付出。而我也天真的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天真的以为我并不是什么不详之人。“

    “可是我错了,到头来我还是个扫把星,不仅害死了父亲母亲,害的你孤苦无依漂泊异乡,害的你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等到你嫁人了我还害死了你的丈夫,毁了你的一切。对不起,小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阿萤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帮助柳歌安置好衣冠冢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柳歌送回家睡下的,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属于自己的郊外小木屋的。

    只记得一层秋雨一层凉,比秋雨更凉的是自己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