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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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85船家

    粉团洲上,不大的长淮卫城里尽是庙,让刘洪起想起一个说法,南北朝时佛教为什么那么发达,因为人们越痛苦,宗教就越兴旺,印度的宗教事业就很发达。长淮卫城,因为卫所和地方是两个系统,你搞你的,我搞我的,经常在很近的距离内会出现卫城与州城两座城。凤阳八卫里只有长淮卫有卫城,皇陵卫以皇陵为卫城,凤阳卫以临淮县为卫城,其它五卫的指挥使司都在中都城。

    卫城里人迹廖落,众人在一个面条摊子上坐了下来。要来几碗面,不大工夫,陈老二吐鲁吐鲁喝了两三碗,当他吃完最后一碗,王昺与王张国纪还在斯文地挑着面条,陈老二用袖子一抹嘴,张开臭嘴开始乱喷:“八月一声雷,遍地都是贼。正月十五那一黑,众人正在河里放灯,我立在河坝上,只见无数火把打西南涌来,海一似直奔府城而去,流贼都进了城,涂山门,门楼子上还有些兵,流贼架起梯子直攻涂山门。好在粉团洲还有些漕船,卫城的人都跑到了河北。只余高老指挥没走,高老指挥,高秉秀,崇祯二年便辞了职司,由俺爷接任,那咱他挂欠了京通粮两千七百石,老家伙抽头早,保全了身家。只是这番流贼来了,他合家还在睡觉,流贼拿住了他,他大骂大嚷,听说流贼使两头犍子牛拉着他两腿,老头寻常也会几手,年轻时算是个半吊子教师,开始还运气,两头牛还拉不动他,流贼使刀在他裆下一喇,他这一手就破了,立时撕作两半,一地的肠肠肚肚”。“啪”,王昺将筷子拍在桌上,喝道:“高大人忠贞自矢,海内匹夫匹妇必闻而痛之,岂容你凌辱作践,你那神明全无半点内疚?”。张国纪也喝道:“起开!这里是你端坐所在,莫招人嫌憎”。

    陈老二只得起身,嘴里居然还嘀咕,那老家伙不是甚好人,专常掐把人,倒显得咱真成了小人。刘洪起却看着面食摊旁一个吹糖人的,只见此人手嘴并用,一边吹一边用把小摄子飞快地划啦,不大工夫,一只栩栩如生的猪八戒便出来了,刘洪起心道,与后世吹玻璃的倒有几分相似。又想,看来吹也很重要,忽悠很重要。

    粉团洲上,卫城在西,十王陵在东。中午时分,岸边一条小船旁,船家正蹲在河边,他身后是沙滩,沙滩后则是陵墙外的柳林。那汉子将一只瓢没在水中,向水上的一条水蛇召唤,“若是小白龙,就进到瓢里来”。终于,水蛇游了过来,汉子猛地起出水瓢,将水蛇舀了出来。忽地,他屁股挨了一脚,扭脸一看,只见陈老二正笑嬉嬉地冲他道:叫你皮着脸不睬。汉子急道:“莫惊扰了四大王”。陈老二道:“甚四大王八大王,龙多不下雨”,陈老二旁边一人则笑道,快到碗里来,此外陈老二身后还有两个衣着庄重的老者,远处还立着几个兵。汉子问道:二千斤,你几个弄啥哩?原来陈老二姓陈,船家忌这个陈字,但凡遇到姓陈的,一律称之为千斤,陈老二排行第二,便称他为二千金。陈老二不满道,又给我改姓,速去速回,来与几位大人磕头。那汉子应了一句,便捧着瓢往城中跑去。原来要将这条蛇送往庙里,然后放到沙盘里,由这条蛇在沙盘上乱拱,在沙子上划出痕迹,再由和尚解读这些痕迹的意义。这原本这是道士干的活,但正如刘洪起说的,小庙和尚不懂经,便将道士的伎俩学去了哄人。

    那汉子走后,张国纪与王昺顺着跳板上了船,到船上歇息,刘洪起与陈老二则立在沙滩上叙话。据陈老二介绍,凤阳八卫,以皇陵卫地亩最多,有二十五万亩,因为没人敢侵夺皇陵卫的地亩,当然,皇陵卫的军官也不敢变卖地亩。而长淮卫的地亩仅存三万亩,产粮三千石,这样算来,难道一亩地只收获十几斤?可见仅存的三万亩地,多半也是抛荒的。三千石粮只能养五六百人,即一百个家庭,要是按一家出一个正军,长淮卫仅有一百个正军,远不及二郎寨。这还是遭流贼前的情况,如今卫里除去被杀的,逃亡的,只剩二三百人,青壮数十人。刘洪起闻言震惊,大明一个卫得有五千多正军,两万多家属,经二百多年的祸害,长淮卫的人口仅余百分之一。整个中都八卫也仅存数千人,虽然勾军又勾来些,也是随补随逃。上班,就是到北京做苦役,也停了,漕运也停了,中都船厂更是停了。总而言之,中都留守司名存实亡。二百年前,河南,山东,中都,春秋两班合计要出十六万旗军,但到了数十年前,便缩减至四万人。中都如今已是白地,残存的丁口廖廖可数。刘洪起问道,时才你对高指挥语出不恭,他有几亩地?陈老二只是哼了一声。“憋死牛陈高正,长淮卫前任指挥史高秉秀有几亩地!”,刘洪起喝道。陈高正兀地一惊,回道,总有千多亩。刘洪起又问,你父未去职前有几亩地?陈高正道,朝廷的成法,卫指挥授田300亩,家父岂敢违法。“那高指挥如何有千多地亩,莫非朝廷的法变了?”。“卫里便是一个镇抚的地亩都比家父多,他们通同舞弊,将卫里的地亩变卖”,“卖与何人?”,陈高正却不回话。“卖与何人!”,刘洪起喝道。终于,陈高正叫道:“武宁侯郭家,长兴侯耿家,你可惹得起?”。

    刘洪起冷笑道:“怪不得长淮卫只剩这么点子人,所谓饿死饿活,不给千总干活,人都跑了。自家圈了地去,还要将地卖与势要。驸马爷,国丈爷。武宁侯,长兴侯,朝廷可惹得起?请二位爷说句有南有北的话”,刘洪起冲船内叫道。静默了片刻,王昺回道:“天塌下来有八个金刚抬着。你与公侯格气,欲大快于中枢,去问皇上,莫问我”。张国纪则回道,你如今正是快活象意时节,这又是因甚的?刘洪起道:“卫所为弊久矣,除却救得穷民,学生无它肠也,只欲在万死中为百姓分一条生路。卫所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民苦役重,匮乏已,帝乡如此,学生不由不投袂而起。时才驸马爷天塌下来有八个金刚抬着一语,不觉愧对国恩,碌碌长安么?驸王爷回京,若起皇上问起帝乡情状,驸马爷如何作答?”。此言一出,张国纪一惊,不想王昺并不生气,却改口道:“天不厌你,人奈你何?你既肝肠如雪,若要我代你上本,包你一箭上垛,我已是白发故人稀,怕什么,你不怕便好”,张国纪道:“你若真肯实心办事,出了事,我舍了这张老脸去求懿安皇后,自然会替你周全周全,只是下回行事周祥些,莫要这般猛可里一下”。刘洪起躬身回道:“趁我十年运,有病早来场。学生岂敢有身名俱泰之妄想”。这一番对话却将陈高正听晕了。而刘洪起则有得计之感,不由又想起时才看到的那个吹糖人的,忽悠很重要,他心中又重复了一遍。

    刘洪起继续问话,据陈高正说,这里居然还有一个中都船厂。刘洪起问船厂在何处,陈高正往西南方向一指,说二十余里外有片湖泊,刘洪起问可叫龙湖。陈高正道正是。刘洪起问东瓯王陵可在湖边?陈高正奇道,莫非大人去过那厢?刘洪起微微一笑。

    陈高正上了船,熟练地掀开船尾的舱盖,由水舱里摸出几尾鱼,刮鳞,剖肚,去肝胆,将鱼往锅里一扔,舀了一瓢河水倒在锅里,又道,时才只因我嘴臭,叫二人大人没吃饱,故此带二人大人来尝尝鲜。王昺与张国纪在一旁只是含笑,点首,捋须,要是这二位会做饭,早已上手。刘洪起寻出火折子升火,蹲在船头烧起了鱼汤。刘老二又由面袋里挖出半瓢高梁面,就着河水和起了面。这时,外间有人道,“锵锵,锵锵,逮住指挥耍把戏,指挥听见不愿意,骑上大马上陕西,大马翻进山沟里。指挥摔得直瞪眼,你一刀,我一剜,疼得指挥直叫唤”,接着是一声“你倒不外气”,船家已进到舱中。陈高正招呼道:“贵生,快给驸马爷,国丈爷行礼”。贵生闻言一惊,愣了愣,随即趴在船尾给两个老的磕了四个头,明代的规矩,给至尊之人要磕四个头,而不是三个。

    贵生起身后,与两个老的又言说了几句,王昺与张国纪待人谦和,说舱中窄小,不必多礼。那贵生仍是不自在,只得寻出些葱姜伺弄起来。舱中狭窄,王昺与张国纪起身下船,站在粉团洲上举目四望。十王陵外是一片柳林,令张国纪想起他在黄河岸边的柳林村。十王陵明黄的围墙里则是一片桃李,围墙修得不高,却甚是宽厚,却是做堤坝使的,原本十王陵有三道围墙,最外层是一圈夯土墙,早已不存。前几日,朱恭枵已祭过十王陵,这二位也跟着去了,二人虽是二度到这里,心境却是不同,此次意态甚是闲散。舱中,贵生操起锅铲,铲出贴饼放在秫秫编的小筐里,都是高梁饼,饼子一半浸在鱼汤里,一半露在鱼汤外,一面焦黄,一面油亮。锅中炖的是草鱼,当地人念成白字,念成漕鱼,和后世一个念法,草鱼即是鲫鱼。刘洪起坐在船头,忽地问道,可有酱豆子?陈高正与贵生二人疑惑地看着刘洪起。刘洪起自失地一笑,心道,八成因为辣椒还没传到这里,看来酱豆子是清朝之物了。刘洪起说的是酱豆子是庄士童年之物,就是酱黄豆,这里的农民一冬天吃那个,吃得个个身高不超过一米六,刘洪起眼前这二位也差不多,缺乏营养。

    舱中贴了一幅神像,贵生盛了一碗鱼,首先敬神,又捧着香对着神像念叨了几句,只念叨着,陈高正执着锅铲,对着锅里的鱼道,翻一翻。贵生不由怒视陈高正,道,再要胡说,一脚将你踹下船去。船家的忌讳颇多,在船上不能说翻这个字,就是买口锅也是口朝上顶在头上,绝不能口朝下,甚至拎条鱼,鱼头也要朝上,因为如果鱼头朝下,寓意沉没。江河虽然给了他们相对的自由,但几千年来,中国的船夫活得很琐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