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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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86徙薪添水

    “小大姐,才十六,不想站不想走,一天到晚低着头,嫂嫂来问光害羞,拉着被子蒙上头,嫂嫂看了嘿嘿笑,不要脸的死丫头,十五六岁想女婿,问你害羞不害羞,床上蹦下小大姐,伸手就把嫂嫂搂”。淮河北岸传来放牛娃的民谣。河面并不宽,民谣清晰可闻,张国纪立在粉团洲上,不由悠然神往,近三百年前,说不定这个放牛娃便是太祖,抑或是东瓯王汤和。“帝乡民谣何其多也”,他心中叹道。

    “曾被卖糖君子哄,至今不信甜口人,国丈看此人如何?”,王昺在一旁问道。张国纪被拉回现实,他回道:“有尺水行尺船,此人尚是白身,每常大言灼灼,什么为豫做一重藩篱,这是何等大话!以学生观之,此人却是有尺水要行丈船,怕是早晚搁浅”。张国纪的意思就是,这个人不知道自已是吃几碗干饭的。王昺闻言,点了点头道:“是操切了些,却也是思想着国家,我问的却不是这个。时才听此人言说,之乎者也,头是若是坎上一顶浩然巾,怕是一个秀才也攘不住他,他一介贩私盐的游棍,踅门踅户出身,何尝读的书?还读得这般有成?”。张国纪道:“那日歇在宿州文庙,遇着户部尚书侯大人的公子,叫侯方域,甚是年少才高,此人不知怎生一番言论,竟将侯公子折服。数日前,于承天门又遇着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此人又是一番大论,将吕大人折服了,学生就在当场”。

    王昺惊问,他与吕大人说了甚?张国纪回道:“甚词法,将词汇分作几种,逐一归类,竟是一丝不乱,某词归为某类,此类便有一番用法,不同于彼类,甚名词,动词。又将一句话语之中的词语归类,甚主语,谓语,这又是语法了,学生听得也不全然明白,只是觉得这一个词法,一个语法,端得了得”。王昺闻听罢,呆了一呆,点头道:“虽非经国纬武之道,却似说文解字之术,大儒也未尝能如此,怪不得折服了吕大人,此术必是得自后世”。张国纪问道,老皇亲还疑心他便是后世之人?王昺道:“是否是后世之人有何打紧,打紧处只有一宗,他若尽知后世之术,却以之要挟朝廷,这是何等心肠?”。张国纪闻言,叹了口气道:“总是我姑息宽慢。只是目今对他只是猜度,而他是否又存造作,且看钟离墓情形”。王昺道:“只恐此人之术出神入化,目今不论他的道术,只论他的心术,你我可要看准了,不可有负圣上”。张国纪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承老皇亲教示。圣意悬悬,此番回京,皇上问起,对此人如何叙功,老皇亲怎生奏对?”。王昺道:不拘河南何地,一千总足矣。张国纪却摇头道,只怕将来不是个柔顺听命的,岂可纵虎归山。

    此时,船头,刘洪起一边烧火,一边引诱对方说话。“或长或短,略微说说”,见对方不答,刘洪起由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扔在舱板上,道,拿去。贵生坐在一旁,看着舱板上的银子,足有五两,相当于他几个月所得,不由心中大动,却不好去拾。刘洪起起身拾起那锭银子,塞进他怀中。贵生一边推拒一边道:“你看看这”。陈高正在一旁白了贵生一眼,道:“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这下听使唤了?”。贵生不理陈高正,只道:“前日夜间我正在船中困卧,忽听一声水响,又听见外头嚷骂,我由舱里往外猫了一眼,北岸停着两条大遮洋船,几十个汉子正在卸船,却是一麻包粮落了水,引得领头的嚷骂”。刘洪起问道,你怎知是一麻包粮?贵生道:“那就是粮船,由淮安开来的,船上皆是朝廷放赈的米粮,第二天那船便挪到南岸卸粮”。刘洪起问道,前日夜间那粮卸往哪里去了。贵生道:“那日黑间,嚷骂的汉子是郭家老四,就是武宁侯郭家,先前郭老四与二哥称兄道弟的”,又向陈高正道,自你爹坏了事,他眼眶便大了,见了你便扬扬不睬。陈高正一摆手,道不是他眼眶大了,只因我失了家事。贵生又道:“前日黑间月光甚好,那群汉子挑着担子,忽闪忽闪地,看得真亮”。刘洪起问道:“郭家买这些粮做什么使?”。

    贵生道:“这些世家,武宁侯,长兴侯,家里尽多积粮,前番遭贼,怕是折了不少,如今便要补上,咱这厢十年九荒,一有荒灾那地便白扔了,一亩地一石秫秫便换得,积粮便是为此”。陈高正骂道:“他八辈祖宗,侵了这些卫所地亩,收了这些投献,还不知足。他家寄冒在皇陵卫的地亩便有几千亩”。刘洪起道,我说皇陵卫的地亩怎这么多。陈高正道:“万历年间清丈皇陵卫,查出十几万亩寄冒,那些家伙将地寄冒在皇陵卫,别的户口便要被影射,影射不过便抛了地亩逃荒”。刘洪起问,何为影射?原来影射就是指你的邻居跑了,你邻居的粮赋便要算到你头上,就把粮赋影射到你头上了,你受不了也跑,恶性循环,大明的流民便越来越多。这时,贵生道:“该!上回流贼杀的都是皇陵卫的,光是陵墙军就被杀了两千多!”。大明有投献行为,大清也有,就是范进中举后,有些破落户主动要给范进做家人,还带土地来,因为范进有了势力,可以庇护地亩不上税,这种行为就叫投献,皇陵卫也有足够的势力庇护地亩不上税,于是许多人便将土地冒寄在皇陵卫名下。这让刘洪起又发现了一只大肥羊,就是不知道吃不吃得成,或是被羊吃了。

    小鱼炖贴饼终于要上桌了,一股鲜美飘来,刘洪起嘴里一酸。陈高正钻出船篷,正要吆喝二位大人吃饭了,他毕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立时便觉得不妥,只得下了船,朝二位大人跑去。没跑几步,张国纪远远看见,已知其意,便与王昺向渔船走来。船篷下,贵生道:“陈大人在时,我托二哥再三央及,又搅缠了许多,方办了歇役,在此捉鱼为生,也只落了个半自在,中都要使夫子时,我也免不了的,一年总有三个月在中都应役。虽饿不死,船上也算不得个藏头竖棍的地方,说一房女人更是不敢想望,哪日若能挣一间两节院——”。

    陈高正回到船上,回道:“如今没拖棍子要饭,便是天爷保佑。贵生,有了千钱想万钱,做了皇帝想成仙,莫要太不知足。你与我不同,我是失了家事,有了无,你却是无了有。有了无才知世间冷暖,无了有便要人心不足。想想前几年你与史大人做活的光景,清早瞪眼茶,晌午照相汤,黑了变了样,还是捞月亮,饿死你个鳖羔子”。贵生托陈高正办的是歇役,就是停薪留职,只是不但要停薪,还反要向卫里交钱,才能歇成役,改做别的营生,向卫里缴的钱叫歇役钱。这时,王昺与张国纪上了船,张国纪下意识地挽了挽袖子,那意思还想洗手,又自失地一笑。在客套声中,王昺年岁最大,身份最高,先坐下来,又招呼众人落座,陈高正才迟疑地坐下。贵生端着一碗鱼迟迟地不往桌上放,张国纪扬脸问道,怎么?贵生道,敢问几位大人,是武职还是文职?王昺一指刘洪起,道,他是武职。贵生陪着笑脸道,还请刘大人挪挪座,坐到二位老大人对面。待刘洪起与张国纪相向而坐,贵生才将那碗鱼放在桌上,鱼肚子对着王昺与张国纪,代表有学问,而鱼背则对着刘洪起,代表脊背栋梁。这又是船家的穷讲究。刘洪起伸出筷子尝了一下,虽鲜美但微苦,因为吃的是硝盐,另外,也没有辣椒。陈高正看得暗暗惊奇,心道一个老头九十九,没有见过雀子走,这回是开了眼了,这刘大人是什么官,竟然先伸筷子,在驸马与国丈面前如此随意?

    想到这,陈高正忽地站起,道,锅小人多,我帮衬着贵生再做一锅,说着看向贵生。贵生起身略迟,陈高正斥道,起来,还烧不下你了,你是甚样人。贵生只得起身。张国纪摇头一笑,也不挽留,只道今日搅扰船家了。说着便伸手往怀里摸,却被刘洪起止住了,刘洪起道已然赏过了。

    “学生由开封一路行来,但见黄河难逆,粮船唯有逆淮水而入中州,以抒中州之困,此为徙薪添水之计。添水便是以淮水往中州输粮,莫使中州这口锅烧干,徙薪则是粮船莫要空回,总要将一些中州老弱载回,以减中州食粮之口,也减中州从贼之众”。舱篷内,刘洪起说着方略,立在船头的陈高正手指轻轻一捏,从一只小鱼腹中捏出些腥红,他的注意力却不在这点腥红上。而旁边,贵生却专注地将腌制的鱼虾,放在锅中干炒。

    张国纪问道:“先生果然有为豫做一番藩篱之志,此为以淮济豫之计,敢问先生是走涡水,汝水,颍水?”。刘洪起道:“贼寇披猖,最怕中途有失,不妨三道齐走,涡水不通则走颍水,颍水不通则走汝水,沿途需祥加查探,一水不通则快马驰至河口,告知船队不可入此口,而改入别口”。张国纪忽道:“入涡之口不可入,入颍之口不可入,先生想望的怕是入汝之口常开,直通西平”。张国纪原以为此言一出,刘洪起会急于分辩。岂料刘洪起道:“正是。它日我为将,镇守西平,不成粮道被断方才快慰?粮船入颍,接济的若是杀良冒功辈,入涡,接济的若是劫持妇女辈,我真爱民不要钱之辈却合当困死在汝河,天意可谓不公”。

    张国纪却不接话,只道:“国初便由淮安溯淮而上,由淮入颍,再由颍水北溯开封,以济漕运,一路河道迂回,长达千余里,拉纤拖拽一日只行三十里,需四十日方可由淮安至荥泽孙家渡,若此策可行,还轮得到先生说,哪有这许多船,这许多民夫拉纤,一路使费甚巨”。刘洪起道:“粮船一日行三十里,若是一日行三百里呢,便无需这许多船,无需这许多纤夫”。王昺问道,先生何意?刘洪起却回身,望着船头在蒸汽中跳动的锅盖,道:“燧人氏取火距今已百万年矣,百万年来,世人只用了火之热能,却并不知火另有一宗机械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