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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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84长淮卫

    中都西门外,白蒸汽与黑烟当中,拎着瓦罐的人排成长队,官府放赈了。人们打来水饭,将碗长久地悬在空中,以承接住最后一滴米汤。不,是黑豆汤,黑豆是一种介于人吃与伺料之间的食物。一个汉子带着一群娃排到锅前,掌勺的人不屑道:“几十岁了还有脸生?不知道脸是啥”,那汉子不敢置一词。接着,由西门行出一队骑兵,簇拥着几位大人往西去了。

    “种梨树,开白花,养活闺女做什嘛,拿起针线瞎连搭,拿起剪子瞎嘎哒,嘎哒会了给人家”,在一片油菜花的明黄中,割草的村童嚷叫着童谣,一头牛一天要食几十斤草,割草并不是件轻松活计。张国纪望着原野上的村童,似乎回到了童年,他心中感叹:又是一天,又是一代。这里是中都城西边数里,刘洪起终于看到些生机,这些生机是由逃难在外的百姓返乡带来的,此时,田野已到了饿不死人的季节。

    骑队里有人挑着灯笼,灯笼上是总漕部院四个字,大白天为什么挑灯笼,只因灯笼上的这几个字充当的是虎牌的作用,虽然灯笼上的字体很扁。刘洪起在马上瞎哼道:寨里办起大食堂,大锅吃饭分外香,大米干饭浇鱼汤,筷子一挑嘴一张。他心情甚好,昨天,崇祯下旨了,圣旨道:这本批陈剀切,条画简明,所奏图治慎微,各款关切,朕躬的都知道了,时局是何根因,明白奏来,需讲究实著,不得空托条陈。这道圣旨是下给刘洪起的,刘洪起终于被组织承认了。圣旨最后两句,需讲究实著,不得空托条陈,指的是《梦遗录》。

    刘洪起指着远远的一座山问道,那可是曹山?向导道,正是曹山。王昺关切地问了一声怎么?刘洪起道,曹操屯兵之所,故名曹山,到了后世也是如此。王昺会意地点了点头。王昺不知道的是,曹山脚下有一所不怎么样的专科学校,宿舍的窗户远远地对着京沪铁路,在铁路与宿舍的窗扇间,有着庄士的青春。九十年代末,时常有同学跑到南京玩,坐火车回来时,便会从车窗里远远地看到自已寝室的窗户。而在平时,又会从窗户远远地看着铁路,看着来来往往的列车。虽然庄士寝室的窗户在另一边,但有时,他起夜跑到公厕时,也常深夜从公厕的窗户怅然地看着远方的铁路,那时,庄士潜意识里便知道前途迷茫了吧,夹杂着诗意与忧伤的迷茫。俱往矣。

    村道边的一处人字形庵子旁拴着一头草驴,便是母驴,而公驴则是叫驴。龙兴寺连绵不断的钟声淹没了村道上的马蹄声,庵子里的人声却清晰可闻,“写酒,给你大写酒”,随即是小蛊子滋溜一声。“老二,昨日又去赌了,又输了,可是?”。“娘的,摸姑子屁股了,这几日手臭得紧”。“再要如此,你寻个罐儿,去涂山门打黑豆水饭喝,莫到我这里打秋风”。“哥,赈粮有人命在里头,上月粉团洲卸船,分明是一千石,赈了还不及一月,每日也就两口大锅,怎么变得这么稀薄?还换做了黑豆”。“老二,你要胡咧咧上外头,莫连累了我与你侄儿,难怪都叫你憋死牛”。“哥,咱爷冤!”。“老二!你还醒还醒。喝了才多点子,越扶越醉,这几日你甚是不成模样,站着有人高,睡着有人长,成日扯着头撅着腚地睡,夜里便去赌,再不就是吃酒胡吣,再要如此,一根棍子将你赶得离门离户。前几年你四处告状,甚泣血告白,我劝你莫去,被你连累得还不够?”。“爹有娘有不如自已有。哥,你只管使棍子赶我,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哥俩打架不记仇”。“二叔,是小两口打架不记仇”。“老二,快休要喝了!唉,老二,你恁大年纪,也该说门亲了,谁怕老婆谁好过”。

    “干屎抹不到人身上,说咱爷贪冒漕粮,他们才是贪冒赈粮。咱爷半世为人,一碗清水看到底,大明的指挥使有几个似咱爷?好人没好报,反落了这番下场,我因甚不告。大哥,咱爷冤,万石漕粮,咱爷没一粒落进自家锅里,是替卫里扛罪。咱爷为着卫上走漕,将祸事揽进自家,可这帮没良心的,咱爹为他们背黑祸,他们没一个肯出头的,反倒排揎起来。还有那狗攮的高尚忠,日恁八辈祖奶奶,哪日叫我寻着,非剥了他。粮船跳板三丈三,上船容易回头难”,说着,老二竟呜呜哭了起来。老大叹了一声,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老二,别要再想咱爷的事了。前日我看邸报,圣旨说:各官某某殉节偷生,绅士庶妇抗节死义之事,逐一细确核报,矢慎矢公,无隐无私,钦此。咱凤阳被旌表的只怕没有一百个?牌坊也得立几十座,要是咱爷还在——”。“哥,你这不是咒爷么”。“咒有何妨,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咱爷若还在,定是战死窑山,总强过畏罪潜逃”。

    这里与河南相反,将爸爸叫成爷,将爷爷叫成爹爹。这兄弟二人的爷,也就是爸爸,是前任长淮卫指挥史陈伸。五年前,陈伸押解漕粮,命百户高尚忠押解部分漕粮先走,结果走半道上,高尚忠将漕米盗卖,携款潜逃。陈伸押解余下的漕船到了北通州,发现不见了高尚忠,立即进京投文,呈报情况,之后陈伸也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陈伸新旧挂欠近万石糟粮,这是个可怕的数字。长漕卫既属于中都八卫领导,又属于漕军领导,负责武装押运漕粮,将淮河流域的漕粮解送进京。这万石漕粮,都是陈伸在押送路上失落的,或因沉船,或因地棍官兵勒索,加上被手下盗卖这一出。谁是押粮官,谁负责赔偿,所以漕运押粮官是个倾家荡产人人畏惧的差事。问题是陈伸是长淮卫的一把手,是指挥使,武职正三品,他手下还有指挥同知,指挥佥事,他完全可以不当押粮官,而把赔本的买卖推给旁人干。陈伸新旧挂欠近万石漕粮,说明每年都是他负责押送漕粮,将责任全揽到自已头上,所以他家老二说他冤。

    终于,在草庵中喝酒的兄弟二人,觉察出外面的异样,他们出来一看,只见几十骑静静地伫立在草庵两丈远的村路上。兄弟俩加上一个半大孩子连忙冲到路上,跪在马前,“草民陈少康”,“草民陈高正,拜见诸位大人”。陈老大文绉绉地又道:“犯官浮浪子弟,窄门窄户人家,不堪诸位大人玉趾践临”。王昺笑道:“听口吻是念过书的,原先想必是大家闺女千金体,却只念了半瓶醋,甚窄门窄户,你的门何在,户何在?”。陈老二醉薰薰地道:“如今咱穷了,过得哂惶,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年年逃荒,幸而泗州还有几门穷亲,赏了一袋秫秫背回来,几位大人若是不弃,便进来吃酒,就落花生,喝秫秫汤”。张国纪道:敢问令尊是何职司?陈老大回道,长淮卫指挥使,担着亏空,五年前已丢官了。张国纪问道,可是世袭?陈老大点了点头,众人闻言都是一惊,如果从国初就开始世袭,多半是开国功臣。王昺指着草庵问道,便在此间存身?陈老大点了点头道:原先的宅院发卖了顶偿,几间茅屋也叫流贼烧了。王昺闻言叹息。

    “你哥俩还少磕四个头,恁们面前一个是国丈爷,一个是驸马爷”,刘洪起忽道。闻听此言,陈老二顿时醒了酒,他愣愣地看着张国纪与王昺,随即,这爷仨俯地磕了四个头。

    茅庵内,张国纪道,莫寻我告状,我与驸马爷都老了,揽不成事了。王昺却从桌上捏起一物仔细端祥,接着丢入嘴中咀嚼,又吐了出来。刘洪起笑着上前,将花生皮剥开,又将花生粒丢入嘴中。王昺道,此为何物?刘洪起道:“驸马爷时才未闻落花生三字?只是到了后世,省了这个落字,只以花生二字名之,兰花之花,生儿育女之育”。后世二字一出,张国纪与王昺齐齐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刘洪起。刘洪起捏起一只花生,轻声道,此事可上奏。张国纪会意地点了一下头,刘洪起心中却道,这又不是蕃薯,想来对崇祯帮助不大。随着中西方的交流,大量物种在明末流入中国,花生,蕃薯,西红杮,烟草,南瓜等等,这些物种都产自美洲,而在先前,欧洲人还未发现美洲,略晚,大明实行海禁,直到崇祯的曾祖父搞了一个隆庆开海,这些物种才进来。

    刘洪起环顾庵内,这个庵子比瓜棚大些,里边放了一张用绳网织的床。刘洪起问道,这可叫案床?陈老大应了句正是。案在这里念安。此外,庵子里还有一张膝盖高的矮桌,刘洪起问道,这可叫案桌?陈老大点头称是,刘洪起心中一叹。案桌上除了几堆花生壳,还有一只酒壶,三只酒盅,皆是后世造形,这个后世却到八十年代为止,看到这,刘洪起终于叹出了声,连同时才从庵中传出的那句,给你大写酒,让刘洪起又一次回到童年。

    “长淮卫的?”,刘洪起问道。陈老大回道:“是。学生原是生员,如今却考不得了,功名叫除了,还叫勾军勾成卫籍”。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受他父亲连累,他由将藉被打成军籍,成了军户,自然也丢了秀才功名。有人说军户不得考科举,那要看是不是军官子女,军官子女自然考得了科举,大明的许多大臣就是军籍出身。刘洪起道:“带我去粉团洲一游,给一两银子脚钱”。兄弟二人愣了愣,随即,耍钱的老二应承了下来。

    陈老二去解那头草驴,刘洪起在草庵随近随意转了转,草庵后还有一个草庵,里头是一部大车,大车上铺着铺盖,想必陈老大父子便歇在这里。张国纪与王昺并不说话,只是起身出了草庵,上马。他们一切以刘洪起为主,追随着刘洪起的寻梦之旅。

    粉团洲在北边,淮河边上,距此不过数里,不多时,众骑便看到前方的城墙,乃是长淮卫的卫城。卫城便在这座叫粉团洲的河心洲上,只是如今已不必过桥,因为河心洲已与南岸连成一片。众骑进了卫城,不大的卫城到处是庙:魁星阁,玉皇阁,火神阁,三皇阁,文昌阁,娃娃阁,天王阁,之所以叫阁,因为城小庙也小,两层楼阁的庙便叫阁。除了阁之外还有城隍庙,玄帝庙,财神殿,前庵,后庵,这是城里,城东三里有东岳庙,城西三里有西岳庙,淮河对岸有天王庙。众骑行到一处庙前,匾牌上是天妃宫三字。天妃就是打南方请来的妈祖,看来长淮卫的漕军果真属于遮洋总,刘洪起心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