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三章 衡阳王的长夜之饮
自从元嘉十七年彭城王有罪出京,朝廷就征调江夏王义恭任侍中、司徒、录尚书,兼太子太傅,给班剑二十人,置仗加兵;二十一年,义恭又进位太尉,任它职如故。.这些职位和待遇,也就是义康过去所兼任和享有的,虽然个别名号有所不同。
五皇弟和四皇弟多少也是有所不同的。身居显位的五皇弟义恭有感义康之失——“亢龙有悔”,因此小心谨慎;他虽位居总录,但只是执行朝廷的文书而已,他事从不过问。
义恭一向生活奢侈,又不吝惜钱财,左右亲信一旦向他索要,他往往就给予一二百万,但小有忤意,他又强令索回。朝廷每年给相府(即东府,司徒位同宰相)钱二千万,其它物品倍于此,但他常感不足。皇上因他行事大体还让人满意,每年就多给相府钱千万。义恭善骑马,常骑宝马出城二三百里游玩,甚至东到吴郡,登上虎丘山,又登上无锡乌山来眺望太湖。其时,高句丽送给宋王朝八百匹马,皇上就特意把一匹八百里马送给他。
义恭生活上豪奢,但政治上却小心得过了份。他以国家要北伐为名,上书朝廷请求罢去自己的录尚书一职。刘义隆就把那奏章扔在一旁:北伐与罢去录尚书一职有何关系?何必多此一举!随后,他又上书要求削弱王侯的权利,“臣位居台辅,贬损之端请从臣始”。他要求贬损的项目有:
“帐钩不得作五花形;剑不得作鹿卢形;刀不得银铜饰;仪仗用马不得过二匹;平乘船皆下两头作露平形,不得比拟龙舟,皆不得朱油;胡伎不得著彩衣;正冬会不得铎舞、杯盘舞;诸镇常行,车前后不得过六队;公主、王妃传令,不得著朱服;诸王子继体为王者,婚葬凶吉,皆依诸国公侯之礼,不得同皇弟、皇子。”正冬会即冬至节,在古代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刘义隆看了这些琐碎的建议,阴沉着脸。是吃饱了撑的?还是为了防嫌?在离书案好几步远的地方,他就用力一扔,那奏折连同案上的书札一起落到了地上。侍臣连忙上前捡起了它们。
从义康时起,刘义隆为了亲近兄弟姐妹,就要求诸王进入斋阁,只需穿戴着白服裙帽(高屋帽、下裙盖)见皇上,只是出了太极殿四厢才穿戴朝服。——那时候,义康还称呼皇上“三兄”呢!于是义恭又上疏请求罢此,刘义隆不许,并把它定为家法:他这么做实际上是效法先帝的做法。
此后义恭又启奏:
“臣北第旧邸,本已华丽,今已修葺完毕。往年收拾得些许杂木,并蒙陛下所赐木板,拟于宅内作小眠斋,而东府又有斋,亦甚华丽。臣今有二处住止,下情窃所未安。近知东宫玄圃虽有柏屋,制甚古拙,然内中无此斋;臣今欲拆除以奉太子。臣之今启,伏愿陛下垂许。”
就这些内容,他能林林总总写满几张纸。
刘义隆答道:
“狄当今启你愿及见别纸。你州府事众,何苦作如此烦长启事!屋事不烦时建时拆,他事当由狄当转述我意。”
江夏王义恭的频繁启奏已让刘义隆烦不胜烦——刘义隆认为他是庸人自扰,而更让刘义隆头疼的,还是七弟衡阳王义季回京以后的耽酒成癖。
有感于四兄彭城王的幽禁生活以及自己被沈邵囚禁的遭遇,衡阳王义季自豫章回到京都以后,一直闷闷不乐,甚而至于久积成忧,只是以酒为友,常作长夜之饮,一改在江陵时的勤政治民之风。
原来逗留京都只是个过渡,他却因此迟迟不去广陵上任。刘义隆知道后手诏劝止:
“谁能无过?过而能改,改之为贵。长夜之饮,不止耽延事务,也会自损性命。近来长沙兄弟(指原南兖州刺史长沙王刘义宗)因酗酒致病而亡,你所知之;将军苏徽又耽酒成癖,命在旦夕。我惩义宗之亡,试禁断之,并给药膳,苏徽如今已康复。杯中物是可节之物,只是嗜好者不能立志断绝而已。晋元帝过江之后,贪恋杯中物,王导因其误政事而为主上设馔,一饮之后尽毁弃美酒及器皿。晋元帝身为人主,尚能为王导之谏所动,终身不复饮酒;你既有美政,加之我殷勤致意,何故不能慨然自戒?莫非需严加禁断,致使朝野纷纭,然后方能渐止?刘家一门无此酣法,你于何处得之?临书叹惜!”
接了皇上的手谕,义季虽表示奉旨,但酗酒如初,久而久之终以成病。
听说义季病了,心情沉重的刘义隆又派身边年稍长的侍者杨佛前去开导他。杨佛拜见了义季,就对他说:
“殿下不见那覆盖在酒坛上的布吗?时间一长,酒渍的布也要烂了。”
义季端着酒,虽苦着脸,但仍不忘他的幽默:
“腌过的肉糟更能持久!”
杨佛也被他说得笑了,最终无言以对。
后来刘义隆得知义季的状况更加糟糕,就派遣身边人去强行禁阻他饮酒,同时再次手诏:
“你近来饮食转少,而一向又体弱多病,我常忧此,今果然委顿。你纵不能以国家为怀,岂不顾惜性命之重?可叹可恨!昔时先帝以你幼龄托吾,你今竟至于此,先帝在天之灵见此,将如何!本望你能厉志自断,不欲相烦。今特遣我左右孙道胤等前往,令早晚侍你起居,并进止饮食。你宜开怀虚受,慎勿违避。我每每见人断酒,其实无他,不过当时嗜之而已。今者我所忧,正在你性命!”
此后,刘义隆又托卧病的长公主在义季探望她时多加劝戒,但义季听了,并不多言,只是念叨着“愿来世不复生于帝王家”。
这样的话语,只能让长公主暗自垂泪——她自然不会忘了那个被贬豫章的四皇弟。
在未找到病因的情况下,刘义隆的多方劝解终无成效;义季的固执一念,也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这让刘义隆备感伤神。是虚度时日无所事事,还是在京会引起他的过多联想?刘义隆觉得该让他到方镇去,一旦有政务在身,他或许还会像在荆州那样;即使不能彻底戒断,或许不致沉溺其中伤了身体。于是刘义隆就再次令杨佛去催促他快快离开京都到广陵去。
皇四子南平王刘铄也要出任南豫州刺史,镇守寿阳,刘义隆就决定为他们叔侄二王一同祖道(古代为出行者祭祀路神,并饮宴送行),时间定在元嘉二十二年九月十七日,地点定在建康城北门广莫门外的宣武场。
九月十六日,刘义隆外出视察归来,在路上正好碰见始兴王刘濬带着一群小厮狩猎回城。但见刘濬左臂上站着一只鹰,右手牵着一条大黄狗,刘义隆就叫车驾停了下来,没好气地说:
“一身而二劳,不觉得累吗?”
刘濬和众随从一并跪在路旁,个个头不敢抬,一言不敢。
此前,刘义隆又听说太子数日前率众宾客到乡间看百姓收割稻子,太子对宾客说:“割稻场面也很好看!”众人连连附和,只有太子家令凑近了说:“春耕、夏耘、秋收,此三时之务,农民辛劳。下官愿殿下能知稼穑之艰难,切勿追寻一朝之逸乐!”太子这才正色不言。
丢下刘濬,刘义隆上了车,念及太子观看收割一事,就想起晋惠帝听说天下饥荒百姓饿死却问左右:“百姓无粮,何不吃肉糜?”惠帝不慧,倒也罢了,如果祖上贫寒的刘家后人,在先帝创下江山的两代三代之间就不辨菽麦,那将会怎样?他于是当即令侍臣转告传诏,遍告在京都中十岁以上诸皇子(其时刘义隆已有十五子,其中九人年过十岁),明日都到宣武场武帐岗为二王祖道,同时告诫他们不要在家吃饭,在武帐岗备有美味佳肴。
九月十七日皇上将率诸皇子到武帐岗为二王祖道的消息,在皇宫担任卫队长的许曜最先知道,他甚至比范晔知道得还要早。
许曜立即以最快的度密报孔熙先,孔熙先也以最快的度密告范晔及相关诸人。在他们看来,这是一次天赐良机,因为包括皇太子在内的年长的皇子都将出席,这样除了在外的三皇子武陵王刘骏和六皇子广陵王刘诞之外,正可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剩下的几岁娃娃就不是什么问题了。另外,皇上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且上有范大人,下有得力的许曜,还有什么大事不能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