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皇上的哀伤和太子的哀怨
刘义隆的哀伤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为了表达自己的哀伤痛悼之情,他要让最富盛名的人来为皇后写一篇典丽的哀策文。尽管长于诗文的人有很多,譬如临川王义庆、袁淑、鲍照、谢庄、范晔、江湛,就是他身边的中书舍人徐爰也是一个能文的高手,但他都未看中,他觉得如果不让一个合适的人来写这哀策文,就不能表达他的心意,最后他选定了颜延之。
颜延之自从写下了《五君咏》,就一直被司徒义康和刘湛摒弃于里巷,至今已有几个年头。三年前晋恭帝的皇后病亡,朝廷要依晋代皇后礼仪来安葬她。葬礼要备百官,于是刘湛取恭帝义熙元年百官表,虚拜颜延之为侍中以应旧例,那原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事完就取消。官差把下行文书札子送到颜府,颜延之接过札子,愤愤地把它扔到地上,对官差说:“我颜延之不能侍奉活人,又怎能侍奉死人!”
当刘义隆决定让颜延之来写哀策文的时候,陪侍于侧的庾炳之面露难色,但刘义隆却对中书舍人秋当说:“但去无妨!”秋当去了,颜延之果然不负厚望,只隔了一宿,他就呈上了一篇情文并茂的哀策文。
读罢哀策文,刘义隆深深敬佩颜延之的才思:他能在一夜之间写出如此典丽之文,并且仿佛揣摩透了自己的心思。难怪世人有“江右称潘6,江左称颜谢”之说,颜延之的哀策文一点也不逊色于谢灵运的诗歌。
刘义隆一次又一次地读着这篇韵文。
读着那些盛赞皇后母仪之范、后妃之德的句子“率礼蹈和,称诗纳顺”“我王俾风,始基嫔德”“钦若皇姑,允迪前徽”,刘义隆有一种文同己出的感叹。读到写太子和百官为失去皇后而悲哀涕零的句子“噭噭储嗣,哀哀列辟。洒零玉墀,雨泗丹掖。呜呼哀哉!”刘义隆想起皇后一生的前前后后,想起太子因失去母后的悲痛欲绝,他再也忍不住那郁积心中的巨大悲痛,竟在众人面前放声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把哀策文都淋湿了一大片。
殿内殿外,远处近处的侍臣、宦官和侍女们听到皇上的嚎啕声,全都号哭起来,哭声连成一片,响彻内外。
在庾炳之、徐爰和秋当等人一连串的“陛下节哀”“陛下节哀”的劝阻下,刘义隆的哭声才渐渐停息下来,远处近处的哭声随之也渐渐停息下来。
待侍女们为皇上端来了热水揩擦了脸上的泪痕之后,镇定下来的刘义隆仿佛觉得哀策文犹未尽意,就示意中书舍人顾嘏磨砚,秋当立即呈上御批专用笔,庾炳之随即展开哀策文,刘义隆拿笔蘸了蘸砚,就在“噭噭储嗣,哀哀列辟。洒零玉墀,雨泗丹掖”四句之后挥毫增添了八个字:
抚存悼亡,感今怀昔!
过了几天,一直都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刘义隆对太子因失去母后而过于悲伤一事开始关心起来。
太子出居东宫之后,常常因思恋母后而闷闷不乐。皇后为此禀告了皇上,刘义隆就让他每隔五日朝见皇后一次,而每次朝见,他都留宿在永福省,有时一住就是三五天。在皇后的影响下,太子在少年时即爱读史传;长大以后,他虽然仍爱读史传,但更爱驰马弯弓,这大概是受了父皇的影响:刘义隆总是跟他说好男儿就要去驰马弯弓收复失地。
如今太子已经十七岁了,长得大眼方口,身长七尺四寸(一尺约今米),大有父皇之风,这也是刘义隆始终没有受潘美人的影响而打算以虎头为太子的一大原因。在刘义隆的心目中,太子这样的儿子将来才是他真正的继任者,他更认为太子自小就能学着弯弓驰马,长大了一定强于自己,这样才可以直接和拓跋焘去较量。相对而言,虎头虽然也虎虎有生气,但受了潘美人的影响,他更爱享乐。
自皇后忧愤卧疾以来,太子朝夕侍奉,有时衣不解带。后来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传闻,因此皇后一驾崩,太子就不吃不言,但常常叹息怨恨至于切齿;他也不常哭,一哭则悲痛欲绝。太子水浆不入口,刘义隆起初闻知以为只是少年恋母之故,因此并不十分留意,只是告诫东宫官员让他节哀而已。
三天以后太子仍不食不言,刘义隆就生气了,他让徐爰奉旨前往东宫责备太子:
“毁不灭性,圣人之制。《礼》云‘不胜丧比于不孝。’有我在,哪得自毁如此!可即强进饮食!”
太子虽然奉旨,但是一顿只吃数合(十合为一升)而已。刘义隆召来太子中庶子袁淑问太子近况,袁淑不敢隐瞒,就如实禀报:太子一顿数合,不尝果蔬。当然,袁淑没敢提太子在东宫狂怒之中打碎睡佛一事——太子回东宫对着睡佛大怒说:“不保佑善人,要佛何为!”随即太子就砸碎了睡佛。
听说太子如此不听教诲,刘义隆由忧伤怜悯变而为皱眉怒了:太子如此,社稷何寄!他当即令御者驾车,他要亲自去东宫。
皇上的车驾驶出了台城东门万春门。
秋风中,落叶扑打着车驾。皇后的病逝与秋风的萧瑟,似乎都让刘义隆有了中年人的感觉。一路上,他都无言地枯坐着。
不久,车驾进了东宫西门奉化门。
在东宫,太子在侍者的搀扶下恭候父皇。行礼完毕,刘义隆见了一向体格健壮、腰带十围的太子一下子瘦弱如此,来时的怨怒之气顿然全消,随行的徐爰、庾炳之等人见了也不禁暗自落泪。刘义隆用平和的语气说:
“食量过少,有毁体魄。前几日徐爰宣旨,儿知我意吗?”
太子垂手而立,不一言。
“我近来再无他病,但为了你,心中抑郁将堵塞成病。”
太子仍低头不语,徐爰就接着说:
“皇后仙逝,陛下已过于忧伤;太子若不体念,将使陛下过忧成疾,这岂是为臣为子之道!太子应强进饘粥,不要再使陛下悬心。”
饘粥,稀饭,古人守丧期间常食用。
刘义隆听了徐爰“强进饘粥”一句,就说:
“东宫僚属也奉敕劝逼,你仍日进一溢(约合今一百克),为何?”
“儿随雷次宗学《礼》,”太子这才含泪开口答道,“《仪礼丧服》上说:‘饘粥,朝一溢米,夕一溢米,不食菜果。’”
“既说‘朝一溢米,夕一溢米’,你如何一日只进一溢米?”
太子再一次含泪不答。
刘义隆看了,也红了眼圈,再不忍过于责备太子。
元嘉十七年九月二十六日,皇后袁齐妫的灵柩下葬于长宁陵。长宁陵,是刘义隆为自己预筑的玄宫。
此前,有司依照《谥法解》上“圣善周闻曰‘宣’”而上奏皇后谥号为宣皇后,刘义隆以为用“宣”不足以表示皇后的功德,也无以寄托自己对皇后的一片哀思,就特下诏改“宣”为“元”。
元,善之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