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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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三个月之前,容容居住过的地方。郝运还是把我带来了。郝运为了说服我在北京攫地三尺寻找容容,他把我带到了北京与通县之间的一个生活小区。这里高楼林立,却很少看见人的踪迹。一套被装修和布置成办公室的单元房。房门上钉了“好爷广告公司写实影视创意工作室”的铭牌。办公室里面曲径通幽地带有一间卧室。我一看就知道是我们容容居住过的地方: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毛毯从来不叠,枕头上不用枕巾。这就是容容的气息。居室墙上,有好几幅容容的照片,都拍得很好,一看就是一个随意大方,青春焕发的女孩子。

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卧室,装饰风格都是云贵一带的少数民族风情。蜡染棉布是主题,点缀的有**和火的图腾柱,女性的银饰,竹雕的面具,干枯的火把。郝运说:“易明莉老师,您自己看,看看这里是否有抢劫**的痕迹,是否有洗刷过后暗淡的血迹,或者脑髓什么的。我相信像您这样的人,感觉一定超常敏锐。”

三个月前,容容居住在这里。抽屉里,一只脏袜子和裤头放在一起,这是她的坏习惯。我一直希望她把袜子,尤其是穿过的脏袜子,和裤头分开放置,这样更卫生。容容却更注意袜子与裤头颜色的搭配。妈妈,容容在电话里说:“你穿的什么颜色的袜子?”

我说:“白色的。”

她说:“什么颜色的裤子呢?”

我说:“黑色。”

容容大叫:“妈妈!色系不对!妈妈!我多少次提醒你,袜子的颜色与裤子的颜色不可以跳色,一般都不能比裤子浅!”

我说:“那我单位分的白色袜子怎么办?又不是花钱买的。”

容容说:“妈妈,那就更加舍得放弃了。或者留着,留到运动的时候配运动鞋穿!”

咔嚓一声,电话挂断了。容容跑掉了,办她的急事去了,而我们母女要说的正经事情,根本就还没有开始谈。

最近几个月,容容也没有谈过蜡染。她其实并不真的热中于蜡染和少数民族风格。她喜欢现代风格。喜欢夏奈尔的假珠宝首饰在世界范围内全面击退真珠宝首饰,喜欢上流社会的贵妇淑女为没有夏奈尔珠宝而不敢出席盛大晚宴,喜欢夏奈尔劝慰贵妇淑女的那句名言:我亲爱的,别哭了,你就当你佩戴的珠宝是假的!

妈妈,她说的话有趣吗?

谁?谁!夏奈尔啊,一个了不起的法国女人,她在一百年前说的话啊!

这就是容容,我们的女儿。话多。热烈。好为人师。绝对掌握主动权。与她的两个妈妈截然不同。但她也不过就是一个好时尚的天真幼稚的女孩子。

郝运陷入颓废与无奈。他说:“易明莉老师,容容不过是一个好时尚的天真幼稚的女孩子吗?你愿意不愿意知道这里发生过一桩什么样的入室盗窃案?”

我绝对不会相信郝运编故事。我的容容无论如何不会入室盗窃!

郝运说:“您慢着,当然不是说容容入室盗窃了。”

一个吃饱了撑的英国人,据说有一些英国皇室血统,特别附庸风雅地迷恋中国民间文化。经朋友介绍,找到公司来,想合作拍摄贵州民间蜡染。是容容接待的这个英国人,一杯咖啡的工夫,英国人就陷入了迷魂阵,强烈要求签署合同。容容在中央电视台心连心艺术团混过,她谁不认识啊!拍摄制作这一套,她包揽下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英国人恋恋不舍地离去之后,容容立刻要求成立写实影视工作室。这不,就是这里了。租了一套房子,几天之内,工作室就像模像样了,容容自己,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身体被染蓝,连裤子都穿蜡染的了。英国人见此情形,很快把合作的款项打了过来。容容立马启动,陪着英国人去贵州了。随后,容容的工作室繁忙起来,一段时间之后要求英国人增加投资,一段时间之后又要求英国人增加投资。容容拿出了非常周密的开支报表,让英国人看得无话可说,只得一再追加投资。最终,英国人终于顶不住了,开始躲着容容。英国人在北京怎么躲得过容容呢?于是,英国人只好让他母亲生病,他们放着最简便的电话和电邮不用,而是从老远的大不列颠寄来一封信,英国人拿着这封诅咒自己母亲的信件,可怜巴巴来向公司请假,说只得暂时中断一下合作,他得回国探望母亲。觉醒过来的英国人大约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气,临走之前,瞅了一个工作室没有人的机会,翻窗进来,拿走了最值钱的摄像机以及一些蜡染棉布。

郝运说:“易明莉老师,您想想,容容能够活生生把一个英国绅士逼成贼,她的本事您就窥见一斑了吧?她十五岁就跟着大红跑江湖,很快就青出于蓝胜于蓝了。易明莉老师啊,现在这是枭雄辈出的时代呀。郑容容小姐可真不仅仅是一个好时尚的天真幼稚的女孩子了!她为什么借这么大的一笔钱?她认为这笔钱不大,还不够呢。她是想把一颗人造卫星的命名权拿到的呀!现在倒好,事情没有弄成,钱也没有了,容容一躲了之。她手里有美元和护照,全世界爱呆哪里呆哪里。我是跑得和尚跑不了庙,我的公司,我的房子,我的父母兄弟,我爷爷***骨灰,都在北京,我跑不了。人都找我逼债,我苦啊!何尝不想堂堂正正过日子?我要什么秘室?这都是被逼的呀!易明莉老师,您一定要清楚地了解和认识您的女儿。然后,我们齐心合力,争取把她找到!”

郝运好不容易忍住了的眼泪,鼻涕却还是下来了,挂在兔唇缝合的鼻唇沟上,让我这种健全的人看着难免不动恻隐之心。郝运有一点不好意思了。我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他。

郝运说:“这是真的手绢,不是纸的?”

我说:“用吧。”

郝运说:“现在还有人用手绢,真是亲切,我妈以前总是用的。后来就只用纸了。”郝运用我的手绢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捏住手绢不还给我了。说是用脏了,就还钱您吧,十元够不够?咳,我这哪里是人话!打嘴!五十元吧!得!我给您把来回路费报销了!

我说:“不用。”

这小兔唇,他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会图他这点小便宜?我的女儿,我没有自己花钱寻找,我等于没有寻找女儿。我靠自己的劳动获得了钞票,我为了寻找女儿又付出了这些钞票,我一片诚心可对天。我不愿意任何人来剥夺我虔诚的感觉。

郝运说:“您觉得钱没有用?”

有用啊,怎么没有用,买火车票,你差他一分钱也不行。正是钱有用,立竿见影,使用了别人的,就出卖了自己啊。

郝运试试探探说:“那么,您不知道现在杜会上的一些做法?一些大大小小的干部,为什么贪污腐败和堕落?”

怎么不知道?正是因为贪了不属于自己的钱,自己的人头就落地了呀!当然,我也知道,按照现在腐败的普遍程度,绝大多数贪官污吏还是不可能人头落地的。人头落地的概率几乎等于飞机失事的概率。尝到了坐飞机好处的人,谁会因为飞机失事而放弃乘坐飞机呢?但是,但是!严重的是,睡眠成了一个巨大的问题。你要那些贪官污吏拍着良心说说,他们夜晚睡得好吗?肯定睡不好觉!于是,那就是很不合算了。一个人的生命难过百年。就按一百年计算吧,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一年的时间是8760个小时,一百年也就只有876000个小时,其中二分之一的时间是睡眠时间,有438000个小时,如果睡觉不好,那不是等于浪费了生命的一半。何况一般人没有那么多小时的生命,何况人还要做许多与自己生命的幸福没有关系的事情,何况人还有生病吵架头痛脑热,还有无数病菌随时准备侵蚀你,还有无数意外潜伏在你的脚下,时间随时会被打折或者掐断,生命就是这般情形,你光是盯着钱,光是要这些嘎嘎作响的纸片干什么呢?

郝运做了一个苦脸,摇摇头,说:“上帝啊,但愿容容听见了她妈妈的话。”

而我的心里,则充满了对那个英国人的怜悯和歉意。

房间里出奇的安静,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现容容的踪影。在任何风景旅游区出卖的浮浅简陋的少数民族风情,已经残败、褪色和开裂,失去了任何装饰意义,**图腾孤零零地戳在哪几,像只风干的大茄子。这是一个作废的工作室,一个被放弃的临时卧室。灰尘很厚,有莫名的流窜风不时地回旋,零落的纸张轻轻扬起又无力地伏下,似乎早就自暴自弃了。这就是一个伪装起来应景的地方,几个月的时间都经受不起,到处都露出了破绽。外面楼道里有个婴儿哭了起来,是那种蛮横倔强的哭,被楼道里的回声作用之后,显得恐怖瘆人,好像是一个超过成人体积的巨婴。

本来应该小的东西过于巨大,那是很可怕的情形。

我的容容是否长得太大了?

忽然,郝运说:“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把牙膏皮子积攒起来,卖给废品回收站。两分钱一只。”

是什么!在这个时候!搅动了郝运沉睡记忆里的这么一个小小角落呢!这个故意穿时髦的中式大褂,软面圆口牛皮鞋,从秘室里神秘地转出来,自以为是地侮辱别人的小男人。

牙膏用完了,我们就叫它牙膏皮子。从前,很早的时候,我们都很爱惜牙膏皮子,我们把牙膏皮子一只一只地积攒起来。卖废品,或者,把牙膏皮子尾巴上的锡片剪下来,放在盛过万金油的小铁盒子,用半截蜡烛,把锡片化成**,修理和装配半导体收音机的线路。可是我不记得,我们的收音机是否修理好了,或者装配成功了。上官瑞芳喜欢动手,不喜欢死记硬背。她有一双巧手。她为我母亲做许多家务,比我做得更多而且更好。

郝运说:“您卖过牙膏皮子吗?”

我点点头。当然。过去的中国家庭,有几家不卖牙膏皮子的?两分钱可以买两颗水果糖,可以买一块学生橡皮,还可以买四根缝衣服的小针。过去我们对待生活都很上心,节俭,勤恳,点点滴滴,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认真做。时光在我们认真的态度中,流逝得很慢很慢,因此我们什么都记得,掳一把过去的日子,就听得见结结实实的嘎嘎响声,不像现在,昨天的事情,已然雁过无痕。

不知什么时候,郝运把腿提了上去,抱着双膝坐在窗台上,下巴无可奈何地歪在膝盖头,手里捏着我的手绢。宽大的窗台,高大的窗户,更加缩小了郝运的身体。中式大褂空空荡荡的,仿佛小孩子穿着大人的衣服。郝运也就是一个可怜的小男孩了。楼道里又响起了几声巨婴般的哭声。怎么是郝运呢?容容这个孩子,怎么就挑选了郝运呢?怎么能够让郝运这种残疾人做巨款的经济担保人呢?郝运却满有把握地说他是容容的男朋友。用郝运的话说:容容爱他,他也爱容容。如果他不爱容容,能够替她冒这么大的风险?

容容爱郝运?她会爱他?容容在电话里说:“妈妈,我有男朋友了!”

“谁?”

“基努里维斯!”

“谁?”

“妈妈,你怎么连基努里维斯都不知道啊?赶快去地摊上买个《黑客帝国》的碟子看看,就是他主演的。”

“容容,你这孩子,还追星呢?”

“不是追星了。追人呢!妈妈,我会找到他的,他不就是在洛杉矶吗?你想想,妈妈,里维斯身高183公分,体重77公斤,出生于1964年9月2号,都是你的吉祥数字,妈妈。他出生在黎巴嫩的贝鲁特,长大在加拿大的多伦多,工作在美国,他有深色的眼睛和头发,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妈妈,都是你喜欢的。我一定要给你带回你喜欢的男朋友!”

我深信,容容会找到一个至少类似于里维斯这样的男朋友。而要替她偿还巨款的是——也只能是郝运。里维斯们一定没有这么傻,郝运们一定没有那么聪明。怎么现在还是有这种古典的情种呢?如果说上官瑞芳是被男人害苦了的话,那么容容可要害苦男人了。原来世界上的一切,却还是阴晴圆缺啊!容容,你这个孩子!

郝运,能够告诉我债主是什么人吗?

别!别!别!您千万别趟这浑水!如果您要知道了债主是什么人,要吓死您了。放高利贷是违法的,在中国,还有谁敢?拜托您就别追究了!

好吧。我就不为难你了。

易明莉老师,我不说什么报销不报销了。我手里的这五千块钱,您就拿着用。外地人在北京,开销大,还得防范一些意外开支。或者您就住好一点的饭店,吃得好一点。我是您未来的女婿啊,您就让我送一次见面礼得了。我得孝敬您一下,您也得表示一下对我认可。让我完成一个感觉,晚上睡一个好觉啊!

我真是不忍再看郝运。不管容容此时此刻在天涯还是在海角,女孩子的心思,妈妈总是知道的。妈妈们都曾经是女孩子,区别只是小女孩与大女孩与老女孩之分。郝运绝对不是里维斯!女孩子这一辈子,无法不为里维斯动心的。哪怕一次。上官瑞芳的里维斯是金农,我的里维斯是上官瑞祥。上官瑞芳陷入情网就付出了终身的代价,而我,在迄今为止的350400个小时里,只占了14个小时。我一生中的有一个夜晚,是永不熄灭的繁星满天。满天繁星,梧桐曳地,妈妈的香水在百褶短裙边晃悠,一只悄然而至的火热的手,惊醒了所有的泉眼。要等待着我呀,要耐心等着我呀,姑娘,我的心像东方初生的红太阳——呜喂——

但愿我容容的那致命的动情,不似我这么短促,也不似她的生母那么漫长。但愿郝运们及早地醒悟和学会后发制人。因为总是有绝大部分的姑娘,都是要哭泣着回来的。到那个时候,郝运们再把见面礼,送给女孩子的母亲吧,真正脚踏实地平凡乏味的生活,将从此开始。我已经非常同情郝运,可我还是希望我的容容找到她的里维斯,永远不要哭着回来。关于这笔巨款的纠葛,总归有个结局,但凡超过了一定数额的巨款,就不是钱了,最终都会不了了之,成为银行的坏账呆账,金融部门总归有专家出来,做平这些账目以便世界的经济正常运转。而在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有人来创造童话。人类怎么可以没有童话呢?那么就让我的容容,成为创造童话的作者和童话的主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