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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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北京有一句话,说是找天上的星星容易,找郝爷难。

圈内的人,大家都把郝运叫做郝爷。这是北京!

可是,电话一通,一听我说是郑容容的妈妈,郝运立刻就说要见我。可见,什么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对吗?不用于世杰北京的朋友帮忙张罗,我还不是找到了郝运?郝运是容容的老板,容容在郝运的公司上班。容容三个月没有消息,别人不知道她的行踪,发她工资的老板还能够不知道?

郝运的公司非常地不好找,在北京西城一个偏僻的胡同里面。从外表看,像哪个小城市早年在北京设立的驻京办事处。进了门,才发现别有洞天,全都是现代化的装修。我在办公室坐了足足二十分钟,茶水续了两次,郝运还没有出现。我再次地看看手表,决心要离开。忽然,一面墙的书柜移动了,书柜是一扇门,经典书籍只是精装的封面套子。我被吓了一大跳,我还没有想到在现实生活中,还真的有人在办公室里做秘室。

一个曾经做过兔唇缝合术的小个子男人出现了。他深沉地冷漠地说:“我是郝运。”

我不喜欢郝运。见面我就可以下这么一个结论。他故意让我久等,然后突然从秘室里转出来,吓得我够呛。这男人看上去也就是三十五岁左右,故意装老,穿中式大褂,胸前横了十几道盘扣,下面是军裤和中式老头鞋,老头鞋是软牛皮的,脖子上还挂了一只银链子的怀表,眉眼长得酷似生病的猴子,一口油滑的京腔。我真的是不喜欢郝运。在三十五岁左右以后的人群当中,兔唇已经很少有了。兔唇豁嘴,天花麻子,小儿麻痹症瘸子,麻风面容,这样一些标志国家贫穷,人民健康水平底下的疾病,应该在五十岁以上的人群中比较多见;而年轻的郝运兔唇缝合,加上他的穿着打扮和长相,似乎在张扬他的残缺,给人一种故意给历史抹黑的感觉。我不知道郝运为什么这样。既然他办着广告公司,做着不小的生意,肯定属于富有阶层了,干吗要弄出这么一副扮像来?既然能够下决心把自己扮成这副模样,还在办公室里做了秘室,鬼鬼祟祟地从书柜后面转出来,这就不是一个阳光的人了。郝运把问题搞复杂了。我甚至觉得郝运的秘室里是不是有一只大木箱,而我的容容,就被藏在里头,五花大绑,嘴里塞着臭袜子。难怪连乔万红那种女人都怕他几分。

我不怕郝运。我是容容的妈妈,我是来找我女儿的,这一切天经地义。我说:“郝运,容容到底在哪里?”

郝运说:“问得好!这正是我要知道的!”

我说:“容容到底在哪里?你要不说,我就要报警了!”

郝运停顿了一刻,突然一拍桌子,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还能是什么人?我是郑容容的妈妈。

郝运说:“得了!实话实说吧!今天你不说实话,是走不出郝爷这道门的!现在让我先告诉你:郑容容的妈叫上官瑞芳,现在住在一个叫做枫园的精神病院。她的一个父亲叫做郑建勋,双性恋者,开着汽车修理铺,招了几个眉清目秀的小工人在身边,生活得其乐融融;另一个父亲叫金农,在上海陆家嘴做外国保险公司的代理,是一个花天酒地的上海滩公子哥儿。你,到处号称是郑容容的妈妈,其实只是养母。养母不是亲妈,你懂吗?容容六岁的时候,你就可以狠心地把她从高台上推到游泳池里,十三岁就把她送到了北京。你是一个药剂师,不断哗众取宠地宣传什么提高了新药的免疫水平;而你老公是一个混混,披着文化人的外衣,在小青年面前充大师,暗地里净在外面捞小钱。吃惊了吧?郝运为什么叫郝爷,现在你知道了吧?”

郝运挽起了他的衣袖,更像旧社会了。有那么一刻,我倒真是被他的神通震慑住了。郝运他把双腿架在了办公室桌上,他的皮鞋底成为了他瘦小身体上的最大两个平面。

郝运说:“现在,易明莉老师,你突然出现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谁让你来的?郑容容到底躲在哪里?说吧!隐瞒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从来还不知道,我们夫妇的状况,以及上官瑞芳的状况,被这么一个我们从来不知道,更不认识的小个子兔唇,了解得这么清楚,描绘得这么不堪和带有侮辱性。这种情形,实在让我震惊。我一直以为,我自己就只是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上班下班,日复一日,永不厌倦地做血清实验,与碰撞出清脆声响的洁净的玻璃器皿打交道。我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与哗众取宠毫不沾边。我的世界,由我的同行和所里的同事组成,我的领导是蔡唐伯,他活跃,夸张,把所有工作都同经济效益联系起来,把每个药剂师都当摇钱树,可他在外面的吹嘘与我没有关系。我丈夫于世杰每天都在编辑《中国医药风》,杂志只是在行业内有人知道,靠发行本身不赚钱,却有权威性,在上面发表了论文,评职称就很管用了,所以杂志社经常会获得一些实惠的帮助。于世杰的性格很吊,朋友很多,喜欢豪华小车,善于侃侃而谈,或者热中于教导他人,这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同时他心肠很好,不会损人利己,这也是大家所公认的。我每个周末去看望母亲和弟弟,每隔两周到三周去枫园看望上官瑞芳,每隔一个月去一次郑建勋的汽车修理铺,为上官瑞芳取一次医疗费。每当新的春天来临,以及秋霜初降,我就会在我父亲的麦地附近走一走,采集两束看麦娘,一束带给上官瑞芳,插在她床头的花瓶里,所谓花瓶,就是从前的糖水橘子罐头那种胖胖的玻璃瓶。精神病人,谁会给他们使用像样的东西呢,不过上官瑞芳的这只玻璃罐头瓶,跟着她,足有二十年了,比在健全人家里使用的寿命还要长。另一束看麦娘,我要带回家,插在一只据说是水晶制品的花瓶里。每年清明节,我们都要去给父亲上坟。由于母亲坚持要鲜花,我就去花店购买鲜花,但是我会在花束当中夹一把看麦娘,代替花店普遍使用的满天星。4月里初生的看麦娘,它们的穗子还是那么的柔软,就像所有小动物的茸毛,这些茸毛在我的脸颊上无意地扫动,常常使我还没有看见父亲的墓碑就热泪满眶。母亲端坐着,随车颠簸,故意不看我,喜忧均无半点流露。在这个家里,有的人表现得比她更加怀念父亲,总是让她感到不对劲。这就是我的世界。晚上看看电视,节假日偶尔打打麻将,洗衣机在转动的时候,我坐在马桶上翻看报纸和杂志,对干部腐败、抢劫杀人、坑蒙拐骗的新闻已经厌倦,我只看看大标题就翻了过去。现在社会上太多这样的故事,占用了我太多的时间和注意力,我幡然猛醒,觉得很不值得。我要用这些时间去听听我喜欢的音乐,陪陪上官瑞芳,在黄昏的野外,散步在有看麦娘的小路上。这就是我的世界。我在每天清早的镜子里,几乎难以觉察地觉察到我在变化,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手背上渐渐现出了四个酒涡,脸上渐渐现出了皱纹,目光柔和起来,脸庞慈祥起来。除了我梳妆台上忠实的镜子,郝运是第一次描述和勾勒我的世界的局外人。

不需要这个小兔唇来教导我,我从来都知道隐瞒没有任何意义。我从来不隐瞒自己,全都是人们在混淆我。人们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和认识来看待我,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是容容的妈妈,法律上的养母。我的女儿整整三个月没有消息了。6月21号,是我不吉祥的数字,在这一天我预感她失踪了,所以便要出门寻找。容容是上官瑞芳生的,可是由我养的,她是我们的女儿!寻找女儿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理由!

时间过去得并不久远,大约是在80年代后期乃至90年代初期,在我们这个大城市的街头,还可以看到炸爆米花的人。那人一般都带着不容易听懂的外地口音,头发和衣服上坠着厚厚的风尘,那人没有笑容,脾气倒挺温和,鼻翼上总是沾着两片煤炭的黑色粉末。那人拖一辆简陋的平板车,平板车上放着爆米花的家伙,黑乎乎的炮弹一样的家伙,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样子,很有吸引力和威慑力的。这威慑力就体现在平板车的后面,总是遥遥地跟随着几个畏畏缩缩的小孩子,兴奋,好奇,又害怕。在70年代的这群孩子中,就有我和上官瑞芳。我们梦游一般地尾随着那人。那人停下他的平板车,甩一把鼻涕,把手指头在鞋帮上擦干净。然后一板一眼地卸下他的家伙。那一堆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家伙,被那人有条有理的,动作熟练的,胸有成竹的装配好了。那人的右手是风箱,左手是炉子,炉子上架着铸铁的炮弹,炮弹有一个手动的转盘。那人一只手拉风箱,一只手转动炮弹,在他感觉米花爆好的时候,便停下风箱,撬开炮弹,“嗵”的一声,猝不及防的巨响震耳欲聋,紧接着便是扑鼻的香气,那香气会顺风灌满整条的街道。我们亲眼看见,死气沉沉的风箱,经过那人用力地拉几下,里头就红了,蹿起了火苗,火苗烧得那个带劲啊,呼呼地作响。我们亲眼看见,装进去的米,只有小小的一碗,而到时候,倒出来的就是满满一脸盆的爆米花了。爆米花雪白,松脆,香酥,吃在嘴巴里面,牙齿特别有成就感。关键的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能够让大米的体积成若干倍地增加,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我和上官瑞芳,远远地看着在白雾中沉着忙碌的炸爆米花人,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被大众忽略的巨大秘密。上官瑞芳庄重地攥紧我的手,说:“我坚信,这是被埋没在民间的伟大发明!”

我也坚信!那时候,有一个传说,在我们中学生里面骄傲地暗中流行,据说有一个美国人,在街上观看了炸爆米花的过程,他非常震惊,他不明白小小的一粒米如何能够增加那么大的体积。试想,如果把所有的粮食,都加工变大,那全世界的粮食产量不就可以极大幅度地提高吗?所以说,炸爆米花以及炸爆米花的这套机器,很有可能成为我们中国继四大发明之后的第五大发明,将是对世界和人类的巨大贡献。

有相当的一段时间,我们从学校里费尽心机地逃学出来,追随着炸爆米花的那人。上官瑞芳终于鼓起勇气对那人说:“我们可以帮你拉风箱吗?”那人点头了。上官瑞芳就是有这么一种绝妙的本事,她可以用她默默的伴随和注视,传达她那种异乎寻常的忠诚,使得他人晕晕糊糊,无法拒绝。

拉风箱是可以让人入迷的一种技术活动,要凭感觉,使巧劲。拉的时候,要使用一种往后吸的力量,推的时候,用力要循序渐进,直至**,这是一个美妙的节奏。随着这个节奏的和谐完成,风箱就会发出蓬勃健康的呼呼声。惟有撬开炸弹的那声突兀的巨响,是我们永远的害怕,我们一定要事先用指头把耳朵塞得紧紧的。到底是这一秒钟还是下一秒钟启盖,旁观者谁都无法预料,这个主动权永远掌握在那人粗糙的手里。我们认为,只有把启盖的这个火候掌握了,才会窥知炸爆米花的原理和诀窍。那人从来都不会把爆米花炸煳或者还没有炸熟,但他并不依靠钟表时间,他依靠感觉和经验。这种技术无法量化,只有细心地琢磨和慢慢地领会,我们以为,复杂和神秘的意味尽在其中。

我和上官瑞芳的衣服口袋,每一只都可以装下约摸三两的大米。上官瑞芳肯定是不敢从他们家偷米的,那么当然是我,力邀上官瑞芳从我们家的米缸里偷米。就因为米缸的大米神秘地减少,我们醉心的事业很快就被我母亲发现了。她跟踪到了大街上,在我们最投入地学习炸爆米花的时候,我母亲冲出来,一手一个,揪住了我和上官瑞芳。我母亲怒叱那人哄骗小孩,并威胁说,如果他不还回我们家的大米,就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我和上官瑞芳惟一能够做的是,拉扯住母亲,让那人赶紧逃走。逃得远远的!我们与那人在匆忙混乱中用眼睛告别,上官瑞芳后来说她的心都碎了。

我也是。只是我没有说出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体验永别的感觉,与一个陌生但是激动了我的人;当时是难受,如今是甜蜜。

对于我,这也就是寻找容容的理由之一。

我的理由,无法清晰地归纳和讲述,它们是小溪两旁的茅草、树丛和砂石,既在小溪的源头,也在小溪的沿岸,重叠而混杂,只能被同样的季节唤醒;它们不是现在大棚的蔬菜,整整齐齐生长在那儿,你可以根据需要随时随地去收割。要知道,八十万美金这个数字对于我,狗屁都不是。在这一点上,我不敢给于世杰打保票,或许他听到这个数字心跳会骤然加快。但是我,我知道自己。连船都是鱼的身外之物,何况船上的纸片?我的理由是上官瑞芳的三哥上官瑞祥。他是总政歌舞团的演员,相貌英俊,腰很细,屁股像产后的妇女一样丰满突撅——不过最初我没有发现,他坐着。上官瑞祥回家探亲,在夏夜的满天繁星下,在乘凉的竹**,给我们大家演唱长征组歌。那一天傍晚,人行道的梧桐树冠盖如云,路边的草丛里盛开着一蓬蓬玫瑰色的晚饭花,晚饭花之间,伸出几枝看麦娘草。我从这样的人行道里面走过来,刚刚洗过澡,脖子上扑了薄荷痱子粉,凉飕飕的身体非常清爽。我的手绢上洒了妈妈的“越存越香”牌香水,然后把手绢握在手心里,留出一只手绢的角,让手腕在自己的百褶短裙旁边一下一下地晃悠。上官瑞祥正好面对人行道,在透明的薄暮中,看着我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缓缓地唱起长征组歌: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我站住了。我被上官瑞祥那经过专业训练的歌喉所震撼,全身的血液都凝固,眼睛里面除了崇拜还是崇拜。我们大家都坐在竹**,在天黑之后,嘻嘻哈哈地分吃西瓜。上官瑞祥在分西瓜的时候,一次次触碰我冰凉的脖子、肩膀和手。每一次我们俩都心领神会。一种莫名的渴望急速膨胀,膨胀得每一个细胞都是那么活跃,**和愉快。西瓜吃完,夜风渐凉,上官瑞祥唱了一首情歌《星星索》,我毫不怀疑这是为我而唱的:呜喂——风儿啊吹动我的船帆,姑娘啊我要和你见面,向你诉说我心中的思念。那是何等深情何等浪漫的歌声啊,十八岁的姑娘怎么能够不陶醉?上官瑞芳不要我回家,我也就没有回家。我们都露天睡在并排的竹**。半夜,在夏虫纵情的鸣吟中,上官瑞祥装出起**厕所的样子,在并不黑暗的黑夜里,把他的手探进了我的裙子。我的身体用轻快的颤栗欢迎了那只火热的手,每一个毛孔都发出热烈的絮语。我一夜恍惚,睡意轻浅,一直飘浮在甜蜜的半梦半醒之间。这是永恒的一个仲夏之夜。一段绝无仅有的时光。第二天天亮之后,我发现了上官瑞祥女性化的屁股。而且在早餐的餐桌上,他滔滔不绝地向我们炫耀他的生活经历,他们在国外演出的情形,如何受到国家元首的接见,东欧的女孩子如何漂亮和细腻,苏联少女的眼睛如何迷人,洋女人的**又是丰满肥大。上官瑞芳想告诉他我们是如何迷恋爆米花,并且学会了拉风箱的故事,上官瑞祥立刻接过了他妹妹的话头,说拉风箱吧?你们那算什么会拉,我们才叫会。我会拉手风琴,风箱这种东西,上手就有感觉。我们团的李雅,你们不知道吧?全国民族舞蹈大赛获金奖的呀,那叫棒啊,那叫牛啊,那人家是谁都不理睬的,可是在我们团野营拉练的时候,就一直缠着我教她拉风箱。

拖沓的早餐终于结束。我疲惫不堪地离开了上官瑞祥。我的初恋只有一个夜晚。从前一天傍晚的七点到第二天早上的九点,对于梦呓般的浪漫与燃烧式的**,十四个小时,够了。一生中有这样的十四个小时,非常美好。这美好因为短暂,反而成为了漫长的记忆。记忆总是时时刻刻醇化着美好的陈酿。或许也就是一个人许多行为的来由?

郝运终于把他的脚从桌子上拿了下来。他的神色里面,流露出一种哭丧的表情。

郝运说:“我的天哪,容容的性格为什么一点不像您呢?”

郝运说:“她借了八十万美金的高利贷,我是经济担保人啊!她忽然躲了起来,真要把我给急死了!”

郝运说:“易明莉老师,这样好不好?现在,您看见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了?成天猫在秘室里躲债,时刻担心被人追杀。您难道不同情我?我也有幸福的权利呀。来来来,我们就事论事推心置腹地谈谈。我们联手,您把容容的行踪探听出来,我把容容三个月的工资,不,三个月工资的三倍,全都给您,以表达我的诚意,好吗?”

郝运说:“不管怎么说,时代不同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