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家（二）
穿过一簇浓密的芦苇丛，关洛清心中一慌，只觉得脚下的木筏倏地像被风吹起的羽毛一样向着岸边飘去。他一回头，看见尚合安像一只水鸟一样停在芦苇尖上，双手背在身后，远远地眺望着岸上。
“谷小玉，我答应过你，现在我把这小子送回来了。”尚合安朗声说道，声音像是猛地泼出一盆水，哗啦向着岸上冲刷而去，“这些人是来迎接我呢？还是来找麻烦？”
岸上骚动起来，黑压压的人头像忽然活过来的一群蚂蚁，前后攒动。他们没见过有谁能够在那百丈之外如此朗声说话，而那声音就像是在耳边一样，竟然没有一丝用力的痕迹。他们感觉自己面对着一个怪物。如果自己的亲人是丧生于一个普通人之手，就算凶手穷凶极恶，大家也都会怒气上头，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可是要是丧生于一个不可阻挡的怪物之手呢，尽管这怪物披着人形？
有些人动摇了，他们只是凭着一腔对于村落共同体的热情加入这个战斗的。如果这场战斗从开始就被对手占了上风，而我方的仿佛被两句话就戳出了洞，气势流泻了一地，还有送死的必要吗？可是他们又顾忌自己的声誉，自己在其他村民眼中的人格，于是陷入了畏畏缩缩，进退维谷的境地。
有些人当然不会动摇，对于他们来说，眼前的家伙就算是庞然巨物也无妨。他们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他们失去的亲人在他们的记忆中鲜活起来，可是记忆中的形象越是生动温暖，与现实撕裂得就越为残酷。他们攥紧了手中的武器，他们不怕一死，因为愤怒洪水一样冲垮了他们的求生本能。
关洛清的小木筏在中间悠然划过。湖水两畔，气氛在寂静中凝结堆积，成了两块厚厚的黑云。
忽然有三个身影不顾这厚重的黑云，慌手慌脚地跑向水畔。他们像是在极力地张开手要拥抱什么。关洛清定睛一看，是自己的父母，和谷青青。
他心头一热。一时间忘了周遭又凉又沉的气氛，兴奋地从木筏上站了起来，不顾木筏把他晃掉水中的危险，拔腿向着岸边奔去。他不想去想什么，他回家了。他的耳边传来母亲的抽泣，他的胸膛感到父亲发烫的雄健肌肉，他的脸上又热又湿，是谷青青泪汪汪的双颊。
“你终于回来了，你没事，我就知道你没事。”谷青青又哭又笑。
“我当然没事，我是谁啊。”关洛清的鼻子酸酸的。像是历尽了磨难洗礼，终于跪倒在家乡的土地上，闻到了熟悉的泥土味。
“就是这怪人把你抓走的对吧，”关湍飞抱了抱关洛清的脸，站起身来，握起了地上的鱼叉，“孩他娘，你先把孩子送回去，我们今天要为民除了这一害！”
关洛清忽然想说些什么，他想伸出手去拦住父亲。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害怕尚合安大开杀戒，还是别的什么。于是他的手停在半空，没有抬起来。
水面上呼呼地起风了，岸上草地哗哗作响。湖面被吹皱了，一纹一纹紧密地向着岸边抓来。
岸上的人一惊，他们的脸色像是忽然被泼上了石灰水。他们手中的武器开始随风颤动，像是伤了风，不住地打着寒战。他们的耳朵开始不住地抗拒，可是声音还是一浪又一浪地拍进脑子里。
啸声。
伤人耳脉，扰人心魄的，凄厉的啸声。
啸声像狂风一样迷住了众人的眼。忽然之间，人群大乱，像是草稗被人踩得七零八落一般。他们的耳边传来呼呼风声，风声狡猾而又迅速地游走在每个人身旁。他们听见铁块落在泥土里沉重的闷声，他们听见人的血肉从骨头上被撕下来的声音。他们闻到了味道，血腥的味道。
风中像是卷着死亡的腐败味。
人群像是受惊的鸟兽，呼啦一下四散逃命。飞扬的尘土散去，在几具散在地上像是被切开了摆在肉铺上的尸体之间，尚合安满手的血污滴滴答答落在土里。他的眼神直直的，脸上写满了小孩子做错事的委屈，他眨了眨眼，夕阳下闪出了几点晶莹。
谷小玉站在他面前，手中的柴刀嗡嗡作响。忽然，咔嚓一声，半截刀刃落进泥土里。
“你杀了我吧。”谷小玉满脸的失落，时光像是忽然从她脸上溜走了，水从溪中流尽，只剩下皲裂泛黄的土地皮。
“我不杀你，我只要你原谅我。”尚合安一步一步走向谷小玉，脚步踏进泥土里，像是踏进沼泽一样深重。
“那我杀了我。”谷小玉举起剩下的半截刀刃，猛力对准自己的脖子插下来。可是手臂刚举起来，离心中喷涌而出的想法还离的很远时，虎口就一震，一麻，刀柄从半空跌落。
钻心的疼。
“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尚合安说，接着他用他从来没有用过语言絮絮叨叨，好像他还从没有对着谷小玉说过这么长一段话，“我是傻瓜，我太冲动，我不知道感情是什么，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你才会高兴。可是我爱你，我错了，我错得很惨。我不知道怎样你才会原谅我，或许永远不。但是我只想能够接近你。你怕你会跑，一走了之，你不理我，你生我的气，又去到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我不敢来找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又看见了你，或许这是上天的安排，我忘不了你，每天都忘不了。我毁了你，我也毁了我自己。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赎罪，我希望你不会再怪我，就算那一天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天。”
“混蛋。”谷小玉用牙齿咬碎了，把这一句话吐在尚合安的脸上。
“我已经死了。”她又自言自语地说着。
尚合安呆立了很久，最后轻轻地握起谷小玉的手，她的手冷冷的，仿佛是从心里传来的温度。
“你打我吧，如果你还不解气。”
“我已经死了。”谷小玉又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两个人在夕阳中站了很久，黑色的剪影在晚风里忽然生出一股血腥残忍又暧昧的氛围。许久，尚合安默默地放下了手，又轻轻拉了拉谷小玉：
“回家吧。”
“我已经死了。”
“我给你做饭，我给你做饭，虽然我好久都不会做了，我给你做饭。”尚合安慢慢地向着村里走去，反复地说着。
“我已经死了。”
“早点回家，吃饭好不好？”尚合安回过头，说了一句，看谷小玉没有反应，又回过去走着。
“我已经死了。”
泪花散漫，夕阳像烧着了一样舔得脸颊生疼。
(本章完)
“谷小玉，我答应过你，现在我把这小子送回来了。”尚合安朗声说道，声音像是猛地泼出一盆水，哗啦向着岸上冲刷而去，“这些人是来迎接我呢？还是来找麻烦？”
岸上骚动起来，黑压压的人头像忽然活过来的一群蚂蚁，前后攒动。他们没见过有谁能够在那百丈之外如此朗声说话，而那声音就像是在耳边一样，竟然没有一丝用力的痕迹。他们感觉自己面对着一个怪物。如果自己的亲人是丧生于一个普通人之手，就算凶手穷凶极恶，大家也都会怒气上头，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可是要是丧生于一个不可阻挡的怪物之手呢，尽管这怪物披着人形？
有些人动摇了，他们只是凭着一腔对于村落共同体的热情加入这个战斗的。如果这场战斗从开始就被对手占了上风，而我方的仿佛被两句话就戳出了洞，气势流泻了一地，还有送死的必要吗？可是他们又顾忌自己的声誉，自己在其他村民眼中的人格，于是陷入了畏畏缩缩，进退维谷的境地。
有些人当然不会动摇，对于他们来说，眼前的家伙就算是庞然巨物也无妨。他们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他们失去的亲人在他们的记忆中鲜活起来，可是记忆中的形象越是生动温暖，与现实撕裂得就越为残酷。他们攥紧了手中的武器，他们不怕一死，因为愤怒洪水一样冲垮了他们的求生本能。
关洛清的小木筏在中间悠然划过。湖水两畔，气氛在寂静中凝结堆积，成了两块厚厚的黑云。
忽然有三个身影不顾这厚重的黑云，慌手慌脚地跑向水畔。他们像是在极力地张开手要拥抱什么。关洛清定睛一看，是自己的父母，和谷青青。
他心头一热。一时间忘了周遭又凉又沉的气氛，兴奋地从木筏上站了起来，不顾木筏把他晃掉水中的危险，拔腿向着岸边奔去。他不想去想什么，他回家了。他的耳边传来母亲的抽泣，他的胸膛感到父亲发烫的雄健肌肉，他的脸上又热又湿，是谷青青泪汪汪的双颊。
“你终于回来了，你没事，我就知道你没事。”谷青青又哭又笑。
“我当然没事，我是谁啊。”关洛清的鼻子酸酸的。像是历尽了磨难洗礼，终于跪倒在家乡的土地上，闻到了熟悉的泥土味。
“就是这怪人把你抓走的对吧，”关湍飞抱了抱关洛清的脸，站起身来，握起了地上的鱼叉，“孩他娘，你先把孩子送回去，我们今天要为民除了这一害！”
关洛清忽然想说些什么，他想伸出手去拦住父亲。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害怕尚合安大开杀戒，还是别的什么。于是他的手停在半空，没有抬起来。
水面上呼呼地起风了，岸上草地哗哗作响。湖面被吹皱了，一纹一纹紧密地向着岸边抓来。
岸上的人一惊，他们的脸色像是忽然被泼上了石灰水。他们手中的武器开始随风颤动，像是伤了风，不住地打着寒战。他们的耳朵开始不住地抗拒，可是声音还是一浪又一浪地拍进脑子里。
啸声。
伤人耳脉，扰人心魄的，凄厉的啸声。
啸声像狂风一样迷住了众人的眼。忽然之间，人群大乱，像是草稗被人踩得七零八落一般。他们的耳边传来呼呼风声，风声狡猾而又迅速地游走在每个人身旁。他们听见铁块落在泥土里沉重的闷声，他们听见人的血肉从骨头上被撕下来的声音。他们闻到了味道，血腥的味道。
风中像是卷着死亡的腐败味。
人群像是受惊的鸟兽，呼啦一下四散逃命。飞扬的尘土散去，在几具散在地上像是被切开了摆在肉铺上的尸体之间，尚合安满手的血污滴滴答答落在土里。他的眼神直直的，脸上写满了小孩子做错事的委屈，他眨了眨眼，夕阳下闪出了几点晶莹。
谷小玉站在他面前，手中的柴刀嗡嗡作响。忽然，咔嚓一声，半截刀刃落进泥土里。
“你杀了我吧。”谷小玉满脸的失落，时光像是忽然从她脸上溜走了，水从溪中流尽，只剩下皲裂泛黄的土地皮。
“我不杀你，我只要你原谅我。”尚合安一步一步走向谷小玉，脚步踏进泥土里，像是踏进沼泽一样深重。
“那我杀了我。”谷小玉举起剩下的半截刀刃，猛力对准自己的脖子插下来。可是手臂刚举起来，离心中喷涌而出的想法还离的很远时，虎口就一震，一麻，刀柄从半空跌落。
钻心的疼。
“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尚合安说，接着他用他从来没有用过语言絮絮叨叨，好像他还从没有对着谷小玉说过这么长一段话，“我是傻瓜，我太冲动，我不知道感情是什么，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你才会高兴。可是我爱你，我错了，我错得很惨。我不知道怎样你才会原谅我，或许永远不。但是我只想能够接近你。你怕你会跑，一走了之，你不理我，你生我的气，又去到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我不敢来找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又看见了你，或许这是上天的安排，我忘不了你，每天都忘不了。我毁了你，我也毁了我自己。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赎罪，我希望你不会再怪我，就算那一天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天。”
“混蛋。”谷小玉用牙齿咬碎了，把这一句话吐在尚合安的脸上。
“我已经死了。”她又自言自语地说着。
尚合安呆立了很久，最后轻轻地握起谷小玉的手，她的手冷冷的，仿佛是从心里传来的温度。
“你打我吧，如果你还不解气。”
“我已经死了。”谷小玉又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两个人在夕阳中站了很久，黑色的剪影在晚风里忽然生出一股血腥残忍又暧昧的氛围。许久，尚合安默默地放下了手，又轻轻拉了拉谷小玉：
“回家吧。”
“我已经死了。”
“我给你做饭，我给你做饭，虽然我好久都不会做了，我给你做饭。”尚合安慢慢地向着村里走去，反复地说着。
“我已经死了。”
“早点回家，吃饭好不好？”尚合安回过头，说了一句，看谷小玉没有反应，又回过去走着。
“我已经死了。”
泪花散漫，夕阳像烧着了一样舔得脸颊生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