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科医生
字体: 16 + -

第二十五章,今夕何夕

    sun jul 03 08:35:40 cst 2016

    那位初中的同学打电话,他妈妈后天出殡。

    郑宪春起早赶到殡仪馆,站了一站,表了心意,安慰了同学几句。这个城市里的人们来路不同,归路是一样的,这里就是人们的归路。

    同学的心情很糟糕,对今天的结果悔恨不已。同学说年龄太大了,术后一直在icu抢救二十一天,前后花了二十多万,姊妹兄弟尽了全力了,老太太从进手术室再没醒来。就这样走了,早知这样就不做手术了,起码还有三四个月清醒的日子。

    郑宪春有一种内疚感,低了头,安慰同学说:“人都是往好处努力,奔着好去的。节哀顺变吧。”

    生命需要尊敬,尊敬它的诞生,尊敬它的离去。除了尊敬,人们不应该强加它什么,任何阻挠都毫无意义。

    而很多人恰恰相反。

    据说西太平洋上有一个小岛,岛上居民的审美别具一格。女人以胖为美,所有的姑娘都想方设法让自己胖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当大街上所有的人以裸体为美时,穿衣服的人就是丑的;当整个社会以金钱衡量人的价值时,人们追求财富的手段就无所不有了。

    环境改变着每一个人,而人是适应能力最强的动物。

    二十年前,刚毕业时,郑宪春和他的同事们都是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的忠诚战士。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时代精英,都是在乎“白衣天使”这神圣称谓的谦谦绅士。

    郑宪春记得那时谁用最少的费用治愈病人,主任会在早会上口头表扬一番,谁开展了新的项目或者对老的术式有创新,主任会在早会上口头表扬,医院会给予一定的物质奖励。

    二十年过去了,医疗市场化,把医院推给市场这只万能的手,在这只魔力黑手的摆布下,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当道德没有了底线时,法律便没有支点。何况医疗是专业性极强,隐秘性很高的行业。

    医院市场化是一场没有规则的交易,在这场不对等的交易中,强者为刀俎,弱者是鱼肉。在市场这只魔力黑手的**下,没用几年,医院还是医院,医生还是医生,但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不一样了。

    以前医生和病人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共同与疾病作斗争,现在作斗争的只剩病人了,医生成了雇佣兵,而且是没有道德不讲信用金钱万能的雇佣兵。病人财尽人亡,雇佣兵却发了大财,医院也赚了大钱。设备越买越多,楼房越盖越漂亮,就医环境越来越高级了,但坐在华丽的大楼里的医生不安全了,走进大楼的病人越来越不信任了。

    媒体上大书特书改革开放取得新成果,医疗卫生建设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就。

    人这一辈子,生,老,病,死都在医院,把医院推向市场就等于给抢劫发放了合法执照。一般意义的抢劫是用暴力手段满大街找人抢;医生不用满大街跑,也不用暴力,是坐在诊室里三言二语,不露声色,病人就把钱掏出来了。

    天下再也没有这么好做的生意,媒体经常曝光殡葬行业太暴利,其实医院比火葬场的生意更好,更暴利:火葬场每人一生只去一次,医院每年都得去几次。

    老百姓天天呼吁越来越看不起病了。看不起也得看,世上没什么比命更要紧,网友哀鸣道:“辛辛苦苦几十年,一病回到解放前”。

    喊破嗓子还是位卑言轻,没事干你就喊去吧。

    郑宪春以前不这样,是最近几年才变得这样,已经比别人晚了好多年,已经少赚了很多钱。虽说不后悔,却时常觉得那时的坚守很不值,很傻,很天真。青蛙都煮熟了,香嫩可口,没有不吃的道理。

    他以前不这样时,科里的其它医生一个一个都慢慢这样了,凡是这样儿了的大夫,腰包都鼓了。钱多了,生活就滋润了,换车换房换老婆了,没换老婆的也都养个小情人儿了。

    人家开着轿车上班,郑宪春天天风里雨里骑着自行车上班,人家买了一百多平米的新楼,郑宪春还住在刚毕业时单位分的几十平米的筒子楼里。花钱得精打细算,来个同学都得掂量掂量在那请客便宜。

    孩子上了学,天天喊着要钱。老婆想把孩子培养成万能人材,将来能从容面对生存的竞争,星期一学钢琴,星期二学柔道,星期天去游泳;星期三、四、五、六晚上参加课外补习班,英语,数学,作文,化学,物理;天一亮送走了,天不黑不回来。这都需要钱,钱到是无所谓,郑宪春觉得孩子太可怜,怪不得挺多孩子跳了楼,苦海无边,一跳上岸。

    时间过的飞快,孩子明年就要中考,将来要想进个好点的学校,送礼至少得六万,将来毕业托人安排个工作,至少是二十万,买房子,娶老婆??????郑宪春不敢再想下去。耳濡目染,左顾右盼,赚钱确实是硬道理,佩服别的同事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有心眼儿,论业务,论技术,郑宪春绝对是更胜一筹,这时心里不平衡了,对钱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慢慢也就跟能捞钱的同事们一样了。跟大家都一样儿了,也就慢慢有钱了,日子就越来越滋润了。

    房子换了,车也有了,就是活得更累了,心累。也不光是累,还心虚,面对病人时首先想的是保护自己,现在的病人随时都会成为你的原告,也可能随时向你挥起菜刀。

    内科前几天发生了凶杀案,一个蒙古小伙子杀死一个实习博士,伤了四个实习生。

    官方对外说法是:当事人的爷爷就诊时,医生服务态度不好,年轻人有精神障碍,冲动之下做出了过激行为。

    其实真相是:小伙子跟爷爷从内蒙来看病,爷爷住了七天院,花了九千块钱,没钱了,被赶出了医院。

    花了这么多钱,病一点也没见好,小伙子觉得被医院骗了,即心疼爷爷又心疼钱,一个人喝了半斤闷酒,在大街上买了把菜刀,冲进内科,见人就砍。

    可怜那个博士生,壮志未酬,先作了当下医疗制度的牺牲品;可怜那个博士生的父母,培养他花了无数的钱财,一分回报没有,全打了水漂了。

    有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医生再看见病人无不小心翼翼,谈话保持五米左右的距离,走廊相遇要么躲开,要么绕行。你知道谁的兜儿揣着菜刀啊。

    郑宪春时常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十几年前,医生和病人之间亲亲热热,很多病人都成了朋友,多少年都不忘记你;现在你防着我我防着你,表面客气,心里对抗;十几年前,同事之间比谁业务好,谁的手术作的漂亮,谁发表的论文多;现在同事间比的是谁住上了别墅,谁买了奔驰,谁的小姘漂亮。

    潮流如此,自己就是一片树叶,不随波逐流又能怎么样?

    郑宪春主任今天作的这个股骨头置换手术用的陶瓷材料,这是目前最好的材料,可以维持30年,也是最贵的材料,一侧三万,双侧六万,耗材厂家给提成,有专人在医院打理,一月一结账;病人给了红包,术前查房时悄悄塞进白大衣口袋里;医院给效益奖金,三项加一起净赚小一万多块,谁愿意跟钱过意不去呢?脑袋都没进水,也没让驴踢过。何止没进水,没让驴踢过,二十年前,考上大学的只占应届毕业生的4%,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智商,是国家的栋梁之材,都是曾经的白衣天使。不像现在的大学生,大学是眼大肚子饱,撑破肚皮地扩招,收了学费就不管了。

    同事的孩子入了大学,半年都见不到辅导员一面。孩子们可以包宿上网,可以像换袜子似的换女朋友,带着女朋友校外留宿也没人管。到了晚上,校园宿舍里十室九空。

    日子混过去了,毕业时,可以花钱买这个证,那个证,只是毕业后跟注水的猪肉似得不招人待见。毕业就失业,失业怎么了?除了一张叫“文凭”的纸你们还有什么本事?没有本事却有期望,找工作时高不成,低不就,你不失业谁失业。

    很多大学就是在培养一个庞大的失业大军。城市多了道别样的风景:各城市喧闹的车站,商业区华丽的高楼大厦阴影里,背着双肩包乞讨的大学生屡见不鲜。

    地铁出口,繁华商业区,常常见到这样的场景,青年一般是蹲在地上,面前摆一张落满灰尘的a4纸,手写:“叔叔,大姨:我饿,二天没吃饭了。给我五元吃顿饭!”字都写得不错,好看的字也不当饭吃。大学生乞讨与专业流浪乞讨的区别是:大学生是蹲着的,不跪。这是四年大学教育在他们身上的最后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