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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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作局

    thu jun 30 11:12:37 cst 2016

    孟长发离职,秦文汉少了一个聊天的人。

    秦文汉的日子并不像孟长发想象的那么好过,给郭宏昌当助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自恃是大手,郭主任脾气也挺大,也不怪他脾气大,是这个行当压力太大,压力一大,心烦气燥,说话就自然带着烟火。

    北方专科医院共有六名男科医生,每位医生每天一般有三到五个初诊,十几个复诊,一共二十几个病人,上午基本就完活儿了,下午很清闲。

    上午病人进进出出,时间过的还快一点,到了下午基本没什么病人了,秦文汉跟郭主任枯坐在诊室里,时间过的就慢了。

    郭主任每到下午就为这一天的业绩焦躁。

    初诊病人有接住的,有没接住的,接住一个舒一口气,逃掉了一个又堵一把草在心里。每个病人卖了多少钱一目了然。接住的病人要算计明天怎么下手,作他多少钱合适,即不把病人吓跑了,又能让业绩丰满点。逃掉的病人要分析他为什么走了,汲取教训,去对付下一个病人。

    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是复诊病人,有的头一天被忽悠住了,治疗一天,第二天就不来了;有的病人治疗几天后,猛然醒悟了,自认倒霉也不来了;有的病人自己笨,但遇到了明白人,用话一点,也翻然悔悟,不来了,差不多有一半的病人半途而废。

    每天初诊病人能不能接住是个未知,但复诊病人身上有多少肉,每天割多少肉已经在计划中,突然有几个不来,计划的业绩就泡汤了。

    所以,每天到了下午,郭主任就一遍一遍查门诊记录,查看那个来了,那个没来;猜测那个应该来,那个可能不会来了,之后就是等待,听着走廊的脚步声,期待那脚步声是自己的病人,眼睛望着门发呆,焦灼地等待。

    每个男科医生都这样日复一日在焦躁,恐慌,猜疑,哀怨的煎熬中等待。

    偶尔一天该来的病人全来了,郭主任会心花怒放,脸上有了笑容,嘴里会哼起小曲儿。曲子一成不变,永远都是那首刘欢的《从头再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直风雨……

    郭主任高兴时哼曲儿,焦躁时没话儿,一支接一支吸烟;或者让秦文汉给量血压,每次结果都不好,低压不是110就是120,高压要么160,要么180。郭主任一定是感觉到不适了才量血压的。

    量完知道了结果,郭主任总是叹口气,掏出药瓶,吃两片药,吃完药就在手机上玩游戏《神庙逃亡》,头不抬眼不睁,沉迷在游戏里,他这样是想忘记时间,让时间过的快点,暂时忘记焦躁。

    每到这时候秦文汉就不知道干什么好。说话怕郭主任烦,干坐着又尴尬,活动一下出了声音也怕惊动了郭主任,时间也难熬。

    刚来时,每到这时候秦文汉就看书,《简易男科学》,《中西医结合男科学》,《男科学》,买这三本书花了二百多,现在的书跟市场的牛肉一样严重注水,没有几章是有价值的,价格却死贵,不翻一翻于心不忍。

    郭主任看见秦文汉看书,总是说:

    “别看了,没用。你还当真给人家看病啊?”头摇的像拨啷鼓,自暴自弃地说:“这里不过是个局,别把这儿当医院,也别把自己当医生”。

    这话里明显带着火气,郭主任从神庙里逃不出来,病人又不来,没好气。

    “什么局?”秦文汉没听懂。

    “打麻将会不?三个人商量好了赢一个人的钱。”

    秦文汉点头笑,似懂非懂,不敢多问,他感觉到郭主任烦躁地像头困兽,秦文汉有些害怕郭主任,每当这时秦文汉就赶紧开蹓,蹓到孟长发的诊室聊天。

    “孟主任,刚才郭主任跟我说,别把这儿当医院,也别当自己是医生,这是个局,我怎么没太明白呢?”秦文汉请教孟长发。

    孟长发每天下午也焦躁,但无论怎么焦灼,他爱聊天,爱说话,不像郭主任焦灼时闷着。

    这时孟长发就点一支烟,好为人师地对秦文汉说:“打麻将作局就是三个人商量好了赢一个人的钱。上挺以后,眨眼睛的意思是要二饼,摸耳朵是要三条,同伙一打这张牌,你就和了。”

    秦文汉这回明白了,他不会打麻将,但会玩扑克,这一招儿用过,上小学时就会了,几个伙伴商量好暗号,让另一个伙伴入局,赢零花钱。

    孟长发这时很吸一口烟,把烟雾吐出长长的烟龙,望着烟龙在空中盘旋,说:“我在合肥时,跟一个江西老表住一个公寓,他也爱喝点酒,晚上没事,我俩一起喝酒,他给我讲过几个有意思的小故事,我给你讲两个。”

    秦文汉殷勤地给孟长发杯里续满水,洗耳恭听。

    孟长发喝口水,润润嗓子,开始讲:民国的时候这个江西老表的爷爷在天津出苦力。得了痔疮,便血。喝了不少汤药也没治好。

    有一天在一个小报上看到一个广告:美国医学博士,手术治痔疮,一次去根。

    他爷爷就按广告上的地址找去了。在一个小巷子里两间诊室,屋里屋外挤满了人,排着号,他爷爷等了一上午才排到。

    医生是个南蛮子,屋里挂着好几面锦旗,博士证镶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指给他爷爷看,都是外文他爷爷也不认识。

    南蛮子说话他爷爷听不太懂,还有个天津人给当翻译。

    轮到他爷爷了,躺在一个床上,医生检查完说可以手术,手术就去根了,收费十块大洋。

    当时三块大洋就可以在饭店包一个月的伙食,他爷爷只带了四块大洋,说好了第二天来。

    第二天他爷爷借够了手术费去交了钱,之后撅起腚趴床上,医生捅鼓了一会儿说手术作完了,一点也不疼,出了点血,给了一包药。过了一个礼拜,药吃完了还便血,他爷爷就去找那个医生,医生说正在恢复,治病如抽丝,没那么快。

    又花二块大洋买了一包药。过了二个礼拜药吃完了还便血,再去找,医生走了。

    房东说天天都有十几人来找,嘛医生?骗子!”

    孟长发和秦文汉一齐笑。

    孟长发喝口水,说:“这就是作局。排队看病的那些人有些是雇来的,咱们的人就这毛病,人越多越往上挤。骗个十天半个月要出事了,赶紧跑,不跑让当局抓住没好果子吃。”

    秦文汉还是不解:“那是旧社会,现在什么时代了?作这么大个局……”秦文汉用手指了指上空,觉得说露嘴了,止住话题。

    孟长发在烟缸里按灭烟蒂,嘴里喷出最后一缕烟雾,接着说:“你以为主管部门瞎呀?一点也不瞎,心里明镜似的,那为什么不管?孟长发来了句流行语:“你懂的!”

    两人开心的笑一回。

    孟长发接着讲故事:现在有钱什么事儿都能摆平。合肥有个红房子女子医院,打广告治疗不育,“怀孕收药费,不怀孕不收药费。”

    现在病人看不起病是怕花钱,这回好,治不好不花钱。来的人特多,病人排号,真不收药费,但个个都是炎症或者输卵管不通,不是得治疗就是得手术,药费不收,治疗费和手术费得收。有心眼的一看不对劲儿,走了。留下的病人治下来那个都得一万八千,治疗完了医生卖个关子,说得吃一种中药,医院现在没有,就算医院有也太贵,最好自己去药店买,便宜。病人无不感谢医生心眼好使。这时导诊或者医助就好心告诉病人,对面的药店有这种药,病人就到对面去买药,其实是医院跟药店同谋,买药至少三五千。这样运作了一年多,很多病人发觉上当了,二十多人联合起来上访。

    先找卫生局,卫生局说不是医疗事故,无法可依,没法管,让他们找消费者协会。

    消费者协会说医院承诺不收药费,确实也没收药费,我们没法插手,不能说人家是虚假广告,让他们找工商局。

    工商局说,我们只管广告,医院的广告没什么违法地方,我们没法查处,让他们找物价局。

    物价局说私立医院收费按市场需求自主定价,他们管不了。呵呵,找谁谁不管。二十多人闹闹哄哄一个多月,什么结果没有,连吃带住开销也不小,最后自认倒霉散伙了。

    后来听说只赔了一个病人,那个病人的亲戚是一个大领导的秘书,秘书打了个电话给卫生局,卫生局一个科长给医院老总打了个电话,老总立马把他的费用全退了。

    秦文汉说:“老百姓太傻,爱占小便宜。”

    孟长发说:“其实这就是一个局。”

    秦文汉想一想,说:“是,是挖好的陷阱。”

    孟长发接着说:“也不是病人爱占小便宜,有病乱投医。现在电视,广播里全是药品广告,咱是学医的,一听就明白是骗人,高血压、糖尿病是世界医学难题,什么药能吃上就好?但广告就那么天天作,就没人管。不是没人管,是使上钱了,这事太缺德,当官的收了钱就放纵他们这样骗人,老百姓啥也不懂,看了广告就信,能不上当吗?挺多人吃他们的补肾壮阳药最后受害,我就遇到挺多,倒给咱们增加病人了。那药里肯定有激素,吃就好使,不吃就一点也不好使了。这都是局,旧社会没有电视,看报纸的人少,上当受骗的也少,现在有电视,传播面广了,上当的人更多。咱中国人作局有传统。”

    这些事对秦文汉来说是闻所未闻,细细想一想,觉得受益非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