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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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断奶

    tue jun 28 12:01:55 cst 2016

    改革的大潮汹涌而来,势不可挡,医疗卫生行业的改革在“不要争论,闷头改革”的旨意下拉开了序幕。

    虽然改革的理由和办法言之凿凿,听起来冠冕堂皇,其实卫生的改革很简单,就是财政不再给医院拨款,推向市场,当时有个形象的叫法是:断奶。

    虽说是断奶,但要考虑医疗机构的承受能力,有两种断法,一种是逐步断奶,有三年,有五年;一种是马上断奶。

    市场是一只万能的手,能解决一切改革中的问题;现实中的问题必须靠改革,深化改革,深水区的改革来解决。所有职工的思想要统一到这个认识上来。

    医院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杀向市场,口号是:向市场要发展,向市场要动力,向市场要未来。

    城关镇王院长听说这个改法,直来直去地道:市场是什么?市场无影无形,说白了,不就是跟病人要钱嘛。

    城关镇医院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改革中被财政断奶了,是第二种断法,立即就断。虽然不给奶吃了,但给政策,政策分三个方面:以药养医,以技养医,以副养医。说到底还是自己养自己。

    那场划时代的改革不仅是医疗卫生行业,涉及了几乎所有行业,全国人民争相下海经商。各单位争相办公司,人人经商,各显其能。这叫以打人民战争的方式进行市场改革。

    机关、企事业单位、军队,警察,社会团体争相注册皮包公司。部队也被有限断奶,军费不足,把士兵拉出来承包工程,军车开出来搞运输,一路畅通,无人敢查,听说紧俏的彩电、冰箱都是军舰从海上拉回来的;监狱把犯人拉出来找活干;老师上班打瞌睡,下班回家办补习班;县长去市场练摊买鞋,制造市场经济气氛,给所有人做榜样,要加强市场头脑。

    这场声势浩大的改革最成功的是官员们开的饭店,全城生意最好的也是各级官员们开办的饭店,洗浴中心,他们有权力和人脉优势,顾客盈门,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那是梦想被激情燃烧的年代,全国上下,大江南北,万马奔腾,冲向市场。激情燃烧,财富梦长。

    城关镇医院的老院长王永吉,山东人,身材魁梧,人高马大,那时五十多了,他十六岁入伍参军,十八岁入党,抗美援朝时入朝参战,在连队当卫生员,立功奖章十几块,经历过太多的生生死死,见识过大场面。

    王院长人品正派,骨头硬,外号“王倔子”。

    抗美援朝回国后,本想复员回山东老家孝顺爹娘,却被一道命令整个师被集体复员,集体垦荒,来到城关,那时的城关还是一片荒原,他们在这儿建立国营农场,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接到命令就上火车,从休整地辽宁抚顺上了闷罐火车,走了两天两夜,又换乘汽车走了一天,天傍黑时下了车。

    天气是十月,夜风很凉,暮色中,四野一片凄凉的荒草地,秋风吹得人头皮发紧,远处有野狼的嚎叫。

    战士们忙着搭帐篷,找水源,做晚饭,就在这片荒草地上建起了预八师国营农场,后来有了城关镇,成立了城关县政府。

    几十年后,从北京老战友的口中得知,这一整师的人是受了首长的牵连,被整建制派到了边彊。

    王院长脾气倔,但医疗技术精良,对病人细心,可谓德高望重。就是老脑筋,思想不解放,面对改革开放,突然断奶的新形势手足无措,一筹莫展。

    当时不光城关镇医院一筹莫展,其它乡镇医院也都陷入了迷茫。

    领导总是有办法,喊出激励人心的口号:办法总比困难多!由城关县卫生局牵头,组织县医院,中医院,各乡镇卫生院的院长们异地取经,参观学习。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王院长随着考察团到外地参观学习七天,弄明白了:

    以药养医就是变着法的提高药品价格,多卖贵重药品,药品越贵利润越高,回扣越高,医院和医生多卖药赚回扣,没病小治,小病大治,大病往死了治。

    以技养医就是想方设法引进新设备,提高设备收费标准,别管有没有必要,多做各种检查搞创收,反正病人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检查,一切都是医生说了算。

    以副养医就是搞多种经营,原来住院病人可以租用被褥,脸盆,暖瓶,实质是免费使用。现在必须花钱买,还必须买医院的;妇科生孩子的病人随便搭配一份纪念品。医院从建国沿续而来的免费热水开始收费,一壶热水五角钱。

    想增加收入就得打价格的主意,但收费标准国家是有明确规定的,谁也不敢乱提价,怎么办?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把原来的手术费分解开,把一项变成多项,比如:分解成手术费,麻醉费,消毒费,开包费,观察费,监测费,急诊费,接送费,材料费,垃圾处理费,空调费,这样分解后,手术费没变,规避了物价监管,但同样一例手术做下来,总收入比以前增加几倍。

    总而言之,以前是一个念头,把病人的病治好,现在多了一个念头,病还是要治,但治好或者管它治好治不好,钱一分不能少,最重要地是,要千方百计地让病人多花钱。

    原来推向市场是好听的说法,推给病人是真实的结果。

    这样一改,医院和医生也就天天想着怎么样赚钱,大家群策群力,献计献策。嘴上还要说社会效益第一,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是经济效益第一。想方设法搞钱。

    医院和医生除了专业技术外,还要学习说一套,做一套,口是心非地蒙病人,没人逼你学,是你主动要学,因为这是生存的法则,也是潜规则,潜规则是什么?就是做得说不得的规则,谁说谁要倒霉。谁打死也不说,只管闷头做谁就有利益。

    潘多拉的魔盒就这样打开了。

    这一切做起来并不难,病人是弱者,自己得了什么病,怎么治一无所知,医生怎么说怎么是,病人没有商量的余地。医生可以任意宰割,实质上是医生获准随意抢劫病人财物。

    有了这样的政策,曾经的职业道德在污泥浊水的大环境下,在金钱至上的从众心里驱使下融化成水,被风抽干。

    王倔子院长随团参观学习了几天,弄明白了,回来就辞职不干了。

    王院长一笔一划写好辞职报告,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亲自去了传达室,请传达室的老赵头送到镇党委,回到院长办公室,收拾了一番,从院长办公室搬回内科诊室,甘愿当普通大夫。

    镇领导看了他的辞职报告很生气,问题很严重,这是不识时务,阻挠改革。虽然很生气,问题很严重,却也没办法,对一个不在乎名利,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他们也束手无策。

    当官发财,自古是争先恐后的事,但城关镇医院却找不出个新院长,找谁谈谁打退堂鼓。

    不是没人想干,是因为王倔子院长威信太高,虽然院长不当了,但虎去余威在,别人一时不敢接手。

    镇领导换新人接替王院长的想法落空,又三番五次派人来做王倔子的思想工作,在诊室里关上门不让他接诊,跟他讲改革开放的重要意义,讲大道理,最后答应考虑镇医院的实际情况,断奶的事儿可以逐步推进,三年内每年拨给职工工资总额的一半,三年后看情况再说。

    即使这样,王倔子院长反反复复就一句话:

    我老了,思想跟不上形势了。我觉得医院就是看病的地方,建国以来,医疗卫生行业一直是福利事业,职工都是国家干部,职工看病都是免费的,家属和孩子半费,现在不免费了,也不给医院钱了,让医院自己赚钱,让医生变着法儿的搞钱,我想不通,有这样的思想,怎么能搞好改革,你们赶紧另请高明,别耽误了医院的改革大计。

    王倔子院长死活不干,医院分成了两派。四十岁左右年龄的是保守派,支持院长,说大夫就是应该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让医院去挣钱,咱不是不能挣,就是昧了良心,这事是有点缺德,苏联虽然搞资本主义了,但人家还是免费医疗,咱不能免费医疗,也不能让医院昧了良心赚病人的钱呢?

    有人的话就不太好听了:天天这个国际接轨,那个国际接轨,这怎么不接轨了呢?发达国家不说,就说朝鲜,朝鲜比咱还穷呢,人家也是免费医疗,免费教育。我们这是怎么了?

    年青人是改革派,他们已经得到外地同学的信息,改革后可以赚大钱,工资加药品回扣赚的钱至少翻一翻。有钱赚那还等什么?

    他们觉得保守派说的大道理太可笑,主义当饭吃?当钱花?赚钱是硬道理,什么苏波克拉底誓言,什么人道主义,让它见鬼去吧!管它黑猫白猫,抓住耗子才是好猫。

    保守派和改革派争持不下。保守派整体年龄稍大,都是些业务骨干,改革派都是些刚出校门的青头小子,对钱很看重。

    全院职工人心浮动,每天都没心看病人了,聚在一起就争论怎么改革,有人根据现在的病人量开始计算改革后的工资增长幅度。

    孟长发虽然按年龄划分是年青人,但他支持保守派。他凭感觉认为,让医生开单提成,开药回扣,是可怕的事儿。虽然圣人说过人之初性本善,但如果有机会,人人都可能是恶人,这就像让老猫枕着咸鱼睡觉而不许它偷吃,这可能吗?

    镇里派人下来摸了几次底,找了很多人谈话,还是没人出头接院长这个官儿,就这样乱糟糟半年多。

    一个小小的城关镇医院掀不起多大风浪,天下乱不了。最后镇领导委派兽医站的一个副站长做了城关镇医院院长。

    其实干部动议的时候原本想派农机站的一个副站长来当院长,因为农机站的副站长配备指数超标了,十几个人的农机站配了四个副站长,必须调整一个出去。

    开会时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说让学农机的管医院,传出去怕人笑话。兽医怎么说还沾着个“医”字,人的本质不过是个高级动物,人有兽性,兽通人性。业务上有相通的地方,这样便于开展工作。

    镇主要领导最后民主,英明,果断地采纳了这个意见,派了兽医站的副站长到镇医院作了院长。

    农机站的副站长去了一所小学作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