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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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天涯相聚

    wed jun 22 13:39:28 cst 2016

    五点钟下班,三个人如约去湘菜馆。郭主任打头,三人脚前脚后走出医院高大的自动玻璃门。

    郭主任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晃了晃粗壮的熊腰,如释重负;心里暗暗庆幸,又一天过云了。

    孟长发今天成了全院的新闻人物,“加个垫儿”的故事风一样传遍全院,他发火辞职的事儿也传遍全院。他低着头,躲避着同事的目光,希望大家谁也别注意他,恰恰相反,大家更注目他,而且带着诡异的微笑。

    秦文汉一身轻松,东张西望地走出来,不断地跟熟人点头招呼。

    对郭宏昌和孟长发来说,北方专科医院这座粉色的大楼外表光鲜,华丽温馨,里面却是一座角斗场;来自全国各地的执业医生和冒牌医生在这里拉开架式一决高下,虽然不见刀光剑影,却是陷阱密布,暗器横飞。

    强者留下,败者走人。

    有住院的病人在浏览医院专家栏,医院大厅专家简介栏占据了半面墙,各位专家依序排列,专家的半身近照全都西服领带,道貌岸然;各位专家都有金光闪闪的头衔,这个会员,那个理事,那个顾问;各个出身不凡,不是北京,上海,就是天津,军医大学等著名医院;专业职称都是主任医师。

    实际上北方专科医院六个男科医生里,只有郭宏昌是外科主治医师,孟长发是内科主治医师,虽然内科做男科属于超范围执业,好歹也算是医生。

    另外四个医生,有两个湖北人不是学医的出身,一个是做生意赔了钱,无力东山再起,发现了这个不需要一分钱投资的行当,跟一个老乡学了两个月接诊,记住了几个医学名词,记住了几种抗生素药名,穿上白大衣,开始接诊。另一个是养猪的,稍懂点兽医知识。

    其它两个一个是吉林的,虽然是学医的,但不是搞临床的,在当地卫校卖了个检验专业的毕业证。还有一个是河南的,中专学的是影像,毕业分配到了一个乡镇卫生院,不安心工作,经朋友介绍出来当大夫。一个月赚的钱比在原单位一年还多。

    冒牌医生有共同的标志,每次卫生部门来检查,他们就脱了白大衣,关上诊室躲起来;检查的人走了,再穿上白大衣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地当专家。

    每次检查无论公开的还是私访,医院都能接到通风报信的电话,他们可以从容躲避,可以放心假冒。

    事儿也怪,在这个圈子里,越是没学过医学的业绩越好,因为他们可以信口胡说,病人爱听什么说什么,什么蒙人说什么;用药也没有禁忌,不管什么该用不该用,给七十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病人点滴左氧氟沙星,给作包皮手术的小学生用成人药量。

    他们头脑里没有顾虑,天不怕地不怕,不知道医学是人命关天的,处处事事都要有依有据,谨慎小心,只为了多赚几百块,他们敢给小孩子用十倍量的睾酮,秦文汉去治疗室正好碰上,吓了一跳。回来跟郭主任一说,郭主任把注射室护士长叫过来,嘀咕了几句。

    护士长走后,秦文汉问刚才跟护士长说了什么。郭主任一脸的不屑,说:我告诉护士长,孩子不能用这个药,也不能用这么大的量。

    护士长说是呀,我也知道。可是医嘱就是这样下的,我不敢不执行呀。郭主任,我呀,这一天能让他们吓死,什么药都也用,什么量都敢下,真是没办法。这不是坑人吗?

    郭主任说,你作点好事吧,把真药换成注射用水不就完了,钱也赚了,起码没坑人,不然这孩子就完蛋了,丧良心不是。

    相反,学过医学的因为知道药物禁忌,知道毒副作用,知道人病理生理巧夺天工,任何一点外界干扰就可能无法恢复,反到顾虑重重。

    用郭主任的话说,咱们叫坑钱别坑人,谁生下来都没带原装配件,那个零件损害了都无法替换。而很多治疗手段和治疗药物对人体是有损害的,有的损害是不可逆的。

    一支链霉素就可以让一个孩子永远失聪,一辈子再也听不到声音,因为这种损害是慢性的,病人无法即刻发现。等到发现时为时已晚,难以追究医生的责任,也没有充分的证据去追究责任。

    业绩的压力扭曲了人性。

    医生们每天白服领带,正襟危坐在诊室里,看上去自信惬意,其实内心紧张到肌肉酸痛,神经绷得像拉紧的琴弦儿,轻轻一拨就颤抖着尖叫。

    每当坐在病人面前一问一答的问诊,了解病情是次要的,是做样子,重要的是摸清对方的消费能力,治疗的愿望是否强烈,揣摸对方的心理,算计着能搞出多少钱来。

    医生一句话说到了病人心里,病人留下了,大把掏钱,业绩窜高;一句话说错了,病人走掉了,瞎了一个号不说,别人可能窜高了,自己就矮了一截。

    六个医生你追我赶,日复一日,就像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比赛,既比耐力,又比意志,每天下班只不过是场间休息,养足精神,准备下一轮厮杀。

    医生的业绩与号的质量有关。

    病人按消费能力各有称呼:鸡、羊、猪。医生们聊天时常常:

    “刚才来的这个是肥猪?开奥迪来的。”

    “那有呀,鸡??????瘦鸡。”

    “今天杀了几头猪?”

    “没那么好的运气,三只鸡,一只羊。”

    有问有答,但医生之间没实话,互相防备。

    秦文汉现在只是个助理,不独立接诊,没有业绩压力,还体会不到郭宏昌和孟长发此时的心情。走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地欣赏多彩的夜色。从家乡小镇来到省城,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俊男靓女,时尚华服,高楼立林,霓虹闪闪,一片天上人间气象,处处都美不胜收。

    初冬的傍晚不冷不热,夜风凉爽,摩天大楼把天空切割的支离破碎,彰显着人类的智慧和欲望。

    在秦文汉眼里,大街小巷,行人豪车,到处都充满着新奇和神秘。但在郭宏昌看来,城市就是城市,十几年来,他走遍了中国无数的大小城市,式样雷同的楼房,拥挤不堪的马路,可谓千人一面。

    千人一面的城市生活着大同小异的人群,大同小异的人群过着天堂与地狱般的,不同的生活。豪宅名车与流浪的乞丐同在;权贵明星与小贩民工共生。

    城市是强者的乐园,是堆积财富,攫取财富的角斗场;为财富不择手段,为财富你死我活。

    城市的夜空就是一湾混水,混水淹没了星光;大街小巷流动着粘稠的烟霾,烟霾里的行人急匆匆如憋了屎,表情高傲而冷漠。

    酒夜总会里灯红酒绿,声色犬马,闪烁的霓虹粉饰着歌舞升平,暗夜深处却时时刻刻上演着勒卡,诈骗,抢劫,凶杀,偷情;城市就是光彩照人的毒蝎情妇,让你魂牵梦绕,又让你狼狈不堪。

    孟长发无心欣赏这些,像只咬了败仗的狗,垂头丧气。神情倦怠,腿软得拖不动脚。

    出了医院,过二个街口就是湘菜馆。

    郭宏昌是这家湘菜馆的常客,进得门来,小姐们莺声燕语,热情招呼,安排了包房。小娟也闻声而来,远远的一路小跑,像只蝴蝶翩然而至,三米远处站住了,冲老郭发嗲:

    “最近死哪儿去了?好久不来啦,想死我了!”

    老郭停下脚步伸手去抓她,说:“竟说嘴,想我,过来!让我啵一个”。小娟闪身躲避到他身后,推着他的后背进了包间“韶山冲”。

    包房“韶山冲”的壁纸墙面上挂着中国一代伟人的多幅放大照片,形象依旧那么伟岸慈祥,这位历史的巨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与时俱进的世界,谁也说不清,他对今天这个世界是希望还是失望。

    那幅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韶山冲老宅的远景照片被放大到半面墙,那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曾经无与伦比地神圣。

    但照片好似被施了魔法,郭宏昌从近处看是那幢老宅,宅前的池溏,宅后的竹林;从远了看老宅上浮现出一尊若隐若现,金光四射地活菩萨,他慈眉善目,香烟缭绕,朝拜者万头攒动。

    郭宏昌惊诧不已,叫过老孟,让老孟看,老孟看到的景象跟老郭看到的差不多,只是云里雾里很模糊,能看到菩萨和金光,看不到朝拜的人群。

    老孟叫过秦文汉看,秦文汉从远了看,从近了看都是一样,趴到墙上看都一样:老宅,池溏,竹林,看不到菩萨和金光,更不见朝拜的人群。

    三人感叹了一通,都觉得这幅画神奇玄妙,却也莫明其妙。

    对面墙上,还有一幅是一张褪色的招贴画;一个赤足、草帽、背着红十字药箱的中年妇女,脖子上搭着听诊器,正满面笑容地给一个老太太量血压。下面一行字迹:

    天上的喜鹊叫喳喳,

    赤脚医生到我家。

    草药银针治百病,

    毛主席的恩情比天大。

    三人浏览了一通墙上的老照片,勾起了内心深处尘封已久的丝丝缕缕,不约而同地叹息:

    郭主任摇头:“时间过的真快!”

    孟长发哀叹:“世道变得真快!”

    秦文汉怀旧地:“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无论世道怎么变,无论什么主义,生活还得继续。

    三人坐定,郭宏昌坐主位,孟长发右位,秦文汉左位,小娟站立侧后执笔等着录菜名。郭宏昌毫不谦让地拿起菜谱,先点了香辣鸡块,又点了五个荤素配菜,刚要点酒,小娟的手机响了,边摸手机边笑嘻嘻地: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听着电话跑了出去。过了好半天小娟才回来。老郭开她玩笑:

    “上班时间不许接电话,一会我告你们老板去。”

    小娟低着头没理老郭,大家觉得不对劲,看小娟时,脸上挂着泪痕。老郭收了笑容,问:“娟,怎么了,怎么回事?”

    小娟不回答,问:“喝什么酒?”

    郭主任说:“酒好说,你怎么了?哭了?”

    小娟眼睛又红了,说:不说了,影响你们酒兴,不跟你们说了。

    点完酒小娟出去时,郭宏昌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