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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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荀粲手记

    惊蛰

    宜祈福、求嗣、嫁娶

    忌动土、迁徙、入宅

    西风渐暖,盘溪尚寒,黄昏雨打林,路泥泞,不行,于崖壁中避雨。夜,篝火起,映人面如桃花,相视嬉笑,炙,微啜,小扶头,谈笑入眠,余当值轮哨。

    人已眠,雨未停,月隐于云间,林间有笑声。笑三声,来一人。

    那汉子脱下斗笠蓑衣,漆黑的山羊胡沾些雨水,一脸的倦意,唯独一双眸子发着光,丝毫掩饰不住他的内心。这像是个粗鄙的庄稼汉,一般精明的人恰好与他相反,只在脸上显露出精神,却把眼睛隐藏得极深。

    因为脸色是给一般人看的,眼眸是给精明人看的。

    我不算精明人,可我也不能算一般人。

    他道:“鬼老天!”

    “鬼老天。”

    “赶路?”

    “赶路。”

    “我也赶路。”

    他把一双鹿皮靴脱了下来,坐在壁沿的岩石上抖水。

    他背对着我问道:

    “你们是一起的?你们从哪里来?”

    “落羽城。”

    “落羽城,是个好地方,天南地北的货物,抬头都望不到顶的高楼,满街漂亮的女人和大腿,最重要的,还有我们的皇帝。”

    看他说话的样子,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他嘴里的一口气,说出来就已不存在了。

    “可惜我没去过。”

    距离产生美,不美就会有距离,人们难免把一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想得太美好。

    “白驼山,我从那来。”

    白驼山是北方的一座山,北方总是有很多山。

    “我叫欧阳锋。”

    欧阳是北方的一个姓,北方总是有很多复姓。

    “我去碎片堡。”

    碎片堡是南方的一座城,南方总是有很多城。

    “我去那找我侄子。”

    “我侄子叫欧阳克。”

    “你听过他的名吗?”

    我感到有些困倦了,我的神经像是被山崖外雨点与树叶奏的曲子给麻痹了。雨点拍打树叶的节奏,好像有规律,好像又没规律,到底有没有规律?思考总给人带来倦意。除去力气的消耗,主要是因为世上九成的问题都没有答案,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不过是白费力气,人的身体比人要聪明得多,而且是人很好的朋友,所以它总是会劝人早点休息。

    我从没意识的状态中醒来,我只听到他最后说的三句话的每一个字,却没听懂他说的话。

    “什么?”

    “我问你听没听过我侄子的名。”

    “他叫什么名?”

    “欧阳克。”

    “我为什么要听过他的名?”

    “因为他是碎片堡的将军。”

    “你去找他干什么?”

    “我听说他想要训练一批会武功的士兵。”

    “所以你为什么要去呢?”

    “因为我要去教他们武功。”

    “你会武功?”

    眼前这个庄稼汉实在不像是个会武功的人。

    “我不仅会,而且还很厉害咧。”

    “你很厉害?”

    “你想试试?”

    “不想,你应该是个很诚实的人,既然你都说自己很厉害了,那你一定很厉害。但你不出名。”

    那汉子笑了笑,道:“我今年三十八,若是想做名人,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感觉到他眼中的精光或许是一种掩饰。普通人都是以强掩弱,高手却是以弱掩强,然而绝世高手却又和普通人一样,以虚伪的强掩饰真实的弱。因为他们知道,人性绝不是没有弱点的,人心绝不是没有弱点的,有弱点就会被人打败,有弱点就是弱者。所以他们的眼中常常带有察觉不出的忧伤。

    “要求名,本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要练武,也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能同时做好这两件事的人并不多。”

    “所以你只做了第二件?”

    “所以我仍活着。”

    我与欧阳锋盯着崖外的雨针发呆。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停。

    ——是不是雨停之时,就是我与他分别之时?

    他取出鹿皮水袋,猛喝一口,擦擦嘴角的水渍,道:

    “雨停之时,就是你我分别之时。”

    “既然雨注定停,是不是你我注定分别?”

    “雨不会真正停下,它在此处停下了,又会在别处倾泻。”

    我看到雨丝中隐隐淡出一弯月,于是我微笑道:

    “所以人不会真正分别,他们在此处分别了,又会在别处重逢。”

    “因为雨总在天地间起伏。”

    “因为人总在江湖中浮沉。”

    “天地无情,同瓢水难重临同抔土。”

    “江湖渺渺,今夕人难再饮昨夜酒。”

    我看向他的水袋,问道:

    “你不喝酒?”

    “我从不喝。”

    “从不喝?”

    他把水袋放在膝上,用手轻轻地拨弄着鹿皮上的线头。

    “你知道饮水与饮酒的区别吗?”

    “酒越饮越暖,水越饮越寒?”

    “酒也可以寒饮,水常常煮沸。”

    “那是什么?”

    他慢慢走向篝火,把他的蓑衣和斗笠举在上面烘烤。

    “水让人淡忘,酒让人铭记。”

    我看着他的眼,他的眼中又透出一丝忧伤,灼热的忧伤。

    ——是不是世间很多事都如此?你越想忘记的时候往往记得越清楚,你越清楚的时候却越能够忘记。

    “所以你现在已经忘了?”

    “没有。”

    他又道:“饮水只能忘记如水一般的事,可如水一般的事没必要忘记,也没必要铭记。”

    我坐到他身边,暖暖在湿冷中微微冻僵的身子,道:

    “那怎么办?那岂不是永远忘不了?”

    “所以我不遗忘,而是选择去亲手将它埋葬。”

    他盯着我的眼,他的眼中好像褪去了那层掩饰,他现在的眼波变得好像一层薄冰一般,一碰就碎。

    “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忧伤?”

    “因为当一个人埋葬了自己的记忆,他也埋葬了他自己。”

    “这个人就不存在了?”

    “一个新的他取代了以前的他。”

    “所以你是要去自杀?难怪你看上去这么忧伤。”

    “我是要去杀死他。”

    他脸上的轮廓又硬朗起来,眼中又重新映出愚昧的精光,他的心敞开又关闭了。

    “你知道人与人相聚后不再分别的方法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道:“不知。”

    他戴好斗笠,系上蓑衣,摇曳着背影走到崖壁口,头也不回地道:

    “那就是趁雨停之前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