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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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青子衿

    落羽城外的青山,正是九月光景,秋风扫落叶,山丘上坐落着几户人家,有两人一狗站在一家门前,商量着什么事。

    “给你一两银子,爱干不干。”一个中年女子倚在柴门边,系一条齐腰襦裙,脸上露着不耐烦的表情。她掰了小块馒头,丢给脚边的黄狗,黄狗却不来吃,而是一直在急切地望向前方的一棵榕树。

    “先把委任状签了,我才能帮你办事,这是规矩。”跟中年女子面对面站着一个二十三四的青年男子,穿一身黑色的交领直裰,上面绣了两朵云纹,四开衩的下摆不掩足,外披一件黑皮氅衣,围巾、披肩,在风中暗摆。一看脸,两条丹凤眼卧在柳叶眉下,不是慕云却是谁。

    “规矩,哼,都什么年代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还讲什么规矩。”女子弯下腰,把黄狗逮来吃了地上的馒头。

    “大姐如果不签这委任状,恕我难从命。”慕云双手握纸笔在女子面前,拱着手。

    “都说游侠心肠硬,以前我还不信,今天我是见识了,那我要是不签,你就见死不救?”女子把嗓音逼得尖尖细细。

    慕云拱手立在那里,一言不发,气氛渐渐有些尴尬。循着黄狗的目光,那榕树的枝丫上,坐着一条毛尚疏淡的小狗,它在那里急切地望着下面,口里发出“呜呜”的咽声,似乎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

    那女子斜眼看着慕云,用力摆弄着裙子,突然开口道:“行!我签!我签行了吧!”

    慕云于是把手里的纸笔递给那女子,女子抓过笔来,不情愿地在纸的右下角画了个押,随后又画了一份,口里嘀咕着:“北方佬,脑筋少。”

    慕云把其中的一份揣在了自己胸口的口袋里,轻声道句“齐活”,随即转过身朝榕树走去。到了树下,只见他单足蹬树,像一只鹤一般窜上了空中,伸出如猿的长臂一挽,就把那小黄狗挽在了怀中,随即单足轻轻落地,落地时直裰的下摆拂起一圈灰尘,如水波般散开。慕云黑色的大氅与围巾像在空中招展的旆旌,从空中洋洋洒洒而下,落地又抖了三抖,树上的树叶却全部纹丝不动。慕云抱着小狗,回到女子身边,黄狗忙凑上去把小狗叼了走。

    “不多不少,一两银子。”因慕云刚才的轻功实在漂亮,女子又才发现慕云生得俊朗,因此她脸上的褶子少了些,语气也温和了些。

    慕云伸手接过,称了谢,双手一拱,“廓然无累,后会有期”,转身离去,大氅与披肩被甩在空中,留下一背的清风,拂向女子的面。女子刚急于救狗,又为慕云所逼,直到现在才觉得慕云略带英气,实在是一个翩翩少年,于是一改刚才的尖酸刻薄,向前喊道:

    “少侠!我兄弟在城中替官老爷做事,听说现在正缺人手,少侠若是有意的话,可以去找他!”

    慕云不回头,只高声应句“多谢”。

    “他叫焦修和!”

    慕云把头埋在围巾内,低头往山下行去。

    落羽城坐在青山脚下,远远地望去,迫临江渚,商贾凑集,鱼盐所聚,南北的吆喝交织在一起,画出一幅安居乐业的图景。但从青山城郊来的一路,沿途的林木青得发冷,树叶仿佛卷上些萧瑟的秋风,中间星星点点坐落着坟墓,虽是白天,也能让来往的过客不寒而栗。

    慕云在细想着那女子所说的话。慕云吃得苦,自从父亲在他七岁那年不告而别之后,他就靠自己一人之力谋生,幸亏父亲教给他的一身武功,让他能够成为替人办事、收取报酬的游侠。但随着近些年南羽国蒸汽工业的发展,用蒸汽机械改造自身、唯利是图的新兴侠客群起相应,组建帮会,逐渐垄断了游侠行业。慕云一直尊崇父亲的教训,绝对不能将机械用在身体之上,又必须要遵守侠客的传统,因此生意难寻,活接不过他人,生活相当拮据。他里面穿的的中衣打满了补丁,却舍不得去买一件新的。

    慕云回家时思考了一路,究竟自己想要过的是哪种生活,是父亲叮嘱自己遵循的传统之路,还是顺应世潮,能够改善生活的游侠新途。

    天边的晚风渐渐吹送了落霞,慕云一个人行走在齐胸高的芦苇中,红彤彤的夕阳催促着他回家的脚步,吝啬的日光撤走了它在东方的最后一抹色彩。回到家中,慕云取出箕下盖着的剩饭,并今天新沽的酒开始吃晚饭。

    “信义,廉耻,荣誉。”慕云轻声念着,他仍在往嘴里送饭,但没发现碗里早已空空如也。

    夜里,他听到一个声音让他明天去城里看看。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慕云早早地穿戴整齐,戴上一顶钢竹斗笠,去昨日的大姐那里打听过她兄弟焦修和的住处,便向着落羽城出发了。

    一路风尘不必说,慕云脚力快,走了两炷香的功夫,就远远地望到了落羽城中著名的声闻高塔,这佛塔的塔刹高插入云,隐约在落羽浓浓的烟雾中。传说起初落羽建城,是从这佛塔肇始的,因它塔高檐密,常有大小飞禽落在其上筑巢休憩,因此该城得落羽之名。不过又有人说是后来落羽城工业兴盛,烧煤引起严重的雾霾,鸟都无法在天上飞行,只能低飞,因此改叫做落羽城。

    不过慕云一想,落羽城的工业发展兴盛不过最近二十年,但父亲曾说落羽已是百年之名,第二种说法想来不过是那些苦于空气污染之徒的无稽之谈罢了。说起这声闻塔,自当今弘业皇帝下令废止南羽国境内一切密教之修行开始,声闻塔就再无香火,以至于有工业大亨将高层买下,用钢板铆钉加固于其上,替代了一些木瓦的结构,以作观景的眺台。

    慕云叹口气,轻声念道:“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果真如此吗?”

    再行了一程,慕云远远地望到了落羽城的东边的东阳门,还没走上大路,只见前方有三个汉子围着个人,那人似乎有麻烦,慕云便按着剑,慢慢踱到一旁观察。

    只见那三个汉子围了一个青衣少女,那些汉子全部生得高高大大,皮衽铜钉,手拿铁锤,在直裰外系一条铁匠围裙。那少女则是典型的蒸汽游侠打扮,只见她下面系一条金丝云纹襦裙,褶子是用皮革和青布共同缝合的,外面罩一件暗透青纱衫,里面束条皮革主腰,外面披一条对襟披风,肩上用皮革铆钉点缀。高耸的黄铜斗笠中间的空洞伸出?髻,插把黄铜玉簪。肩上的铜管时不时喷射着蒸汽,连着腰部的搭扣。背上背着燃烧室和汽缸,其上又部有连接散热的导管,玻璃罩内的连接四肢机括的黄铜齿轮组,以及不时喷射出高温水汽的排气舱。手上则分绑着汽缸,放入怀表的皮革连指束腕,蒸汽助力装置,压力表和蒸汽压力袖箭。双腿同样绑着两只汽缸,蒸汽助跳装置的曲柄来回运动着。脚上蹬一双高帮皮靴,上面镶满铆钉并嵌有两只压力表。她全身上下又用金丝绣满了三垣二十八宿的星宿图案,手执一把齿轮钢剑,正冷眼盯着那三个汉子。

    “怎么着?叶家大小姐还缺这点银子?”带头的一个汉子开口了,他生得宽额阔脸,声若洪钟。

    “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最近我爸钱管得紧,等下个月我有了零花钱就马上把工钱送来。”那女子皱着眉头,嗔道。

    “您去打听打听,谁欠过雕水匠的工钱?从来没有!咱也别开这先例。”那带头的汉子掂量着手里的铁锤。

    “我身上没钱,那你们要我怎样?”

    “哼,我看你耳朵上这对珰子值些钱,不如先取给我们兄弟抵账?”

    那少女忙抬起左手护住耳上的珰珥,“不行!这是我妈留给我的!”

    “哼!既然你不情愿,那我们就来帮你取了。”那汉子说着,径直挥舞着铁锤冲了上来。慕云刚想出手,但只见那少女双脚轻喷蒸汽,身体微退,巧妙地避开了汉子的铁锤。少女又轻转剑柄上的齿轮,那把剑竟分出三把刀刃,像扇子一般铺开来。

    “得罪了!”只见那少女蒸汽点地,借着那股推力飞向那汉子,将剑尖径直刺向汉子的面门,而汉子举起铁锤格挡。按理说这么一个彪形大汉的力气应该是完胜少女的,但只见那少女的腕部不住地向外喷着蒸汽,背后的气缸不住尖叫,那剑尖竟不断向汉子的面门靠近,着实让慕云吃了一惊。

    另外两个汉子见状,忙挥舞着铁锤冲上来解救同伴,少女不得已,只好借着蒸汽的反冲跃开。而那三个汉子悉数攻来,少女一下子落入以一敌三的境地,闪躲辗转,好不狼狈,虽有机械助力,却渐渐招架不住了。

    慕云拔出残雪剑,厉声喝道:“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什么世道!”只见那剑剑刃生得很宽,却从中间断掉了,剑尖是不规则的裂纹,剑刃只约有人的小臂长短。

    那带头的汉子转过身来,洪声应道:

    “我们自来讨债,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们讨债跟我没关系,可欺负人,就有关系了。”

    那汉子转过头,对另外两个汉子说道:

    “弟兄们,这有个想出风头的。”

    那两个汉子立时停止了跟少女的打斗,转过身来,打量着慕云。只见他浑身上下没有丝毫机械装备,又手握一把断剑,那带头的汉子便大笑道:

    “小兄弟,英雄救美也要看自己的本事!别美人没救着,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慕云不答话,只见他捏个剑诀,二话不说,单足点地,举剑欺到后面站着的汉子身边,还没等那汉子反应过来,慕云已经举剑把他的发髻削了下来,捏在手里。慕云低着头站在那里,把玩着手里的发髻。

    “你怎知我没这个本事。”

    那被削发的汉子又惊又怒,散乱的头发飘在空中,提着大锤就向慕云挥来,慕云只微微侧身,就将挥击全部闪了开。另外两汉见状,便一同来夹击。慕云被逼无奈,只好举剑。

    只听他口里喊句“风清骨峻”,便将剑斜刺出去,初看似无力,但到了中途突然变得刚直有力,直接刺透了断发汉子的肩。那汉子吃不住痛,一把丢了铁锤。慕云又喊句“枝隐叶绣”,高高跃起,向其中一个汉子的天灵盖刺去,那汉子忙举起铁锤格挡,可剑招未老,慕云却在空翻至那汉子背后,绕开铁锤的格挡,直接从汉子的肩划至肋,疼得那汉子惊叫不已。

    世间却找不出第二个人,在打斗的时候全将自己要使出的招式喊出来,这样极易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慕云却一招比一招喊得起劲,把那三个汉子玩弄在股掌之中。

    那带头的汉子见慕云是个练家子,忙把铁锤丢在了地上,高声叫道:“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慕云见状,也就收了手,不再进攻。

    “少侠武功着实了得,不知道少侠跟北峰野人怎么称呼?”那汉子自己武功虽不怎样,但在江湖上见闻多了,也识得几派招式,他知道“风清骨峻”、“枝隐叶绣”都是北峰剑法的基本招式。

    “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从其他人处学了几招。”慕云把剑入了鞘。

    “少侠武功着实了得,是兄弟几个有眼不识泰山。”那汉子连连恭维。

    慕云不去理他恭维,只径直问道:“那姑娘欠了你们多少钱?”

    少女听提起自己,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上前来。

    “姑娘在小店内新打了她手里那把齿轮机括剑,共需五十两银子,本说是货成款清,但……”

    那少女站在汉子面前,尖声说道:

    “不是跟你们说了下个月我有了钱就给你们送来吗!又不是赖账!”

    “不是姑娘,您不知道咱雕水匠有个规矩,就是绝对不能赊账。现在铜铁一天一个价,到手的银子得赶紧再去买锻材。您要是赊个一两个月,那咱生意得亏死,就是赊一天,那也有损失。”那汉子摊着手,面露无奈。

    “钱钱钱,就知道钱!”少女做个鬼脸,不屑地斥道。

    “唉,姑娘,您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当然不知道生意难做。”

    “生意难做还不是你们贪!”那少女讲话全然无逻辑,有些蛮横不讲理。

    慕云忙插口道:“行!两位别吵了。大哥,既然你们的规矩,不能赊账,那你拿着这只玉佩,去当铺当了钱,权当那把剑的工钱,我到时候自己去把它赎回来。”只见慕云掏出一块浑圆的秋葵黄玉佩,上面雕着精致的窃曲纹,两头系着红绳,交到了那汉子的手中。

    那汉子忙感激道:“多谢少侠!多谢少侠!”慕云又掏出金疮药,给另外两个受伤的汉子敷了伤口,三人称谢离开。

    少女待三人走后,向慕云拱手笑着道:“多谢少侠相救!”

    慕云只淡淡地答道:“行走江湖,本该如此,姑娘言重了。如果没什么事,慕某就此告辞了。”说完就待进城。

    “唉,少侠留步。”少女叫住了慕云。

    “姑娘还有什么事吗?”慕云回头问道。

    “我姓叶,双名秋璇,还没问过少侠大名?”

    “我姓慕,单名一个云字。”

    “慕云,好名字。”叶秋璇柔声道。

    “慕云告辞了。”慕云拱个手,向前迈开步子。

    “等等!”叶秋璇又叫住了慕云。

    “叶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你那玉佩……很贵吧”叶秋璇红着脸问道。

    慕云笑着答道:“不碍事不碍事,我改天去把它赎回来。”

    原来叶秋璇见慕云气质非凡,武功又了得,便心生爱慕,因此想要跟他同行,便一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

    “慕大哥,我见你武功了得,又不用机械辅弼,应该不是南国之人吧?”

    “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慕云不想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世。他又做告辞之状。

    叶秋璇眼看慕云要走,便不再矜持,径直前去挽住慕云的手,说道:

    “慕大哥你去哪?我跟着你走吧。”

    原来慕云从小随父亲生活,后来又独自一个人打拼,从未深入接触过身边的女性,因此对男女之情一窍不通。他见叶秋璇此番举动,却不甚清楚她已暗自生情,还以为她是见自己武功了得,因此想要学个一招半式。

    慕云忙从叶秋璇的胸前抽出了臂膀,说道:

    “叶姑娘三番两次留下我,若我没猜错,可是想要我传姑娘几招?”

    叶秋璇听闻,心中暗气又暗笑,心想:真个榆木脑袋。却装作如慕云所说的那样,说道:“对对对,南国之人大多依赖机械助力,像少侠这般有真功夫的人实在不多了。秋璇实在是仰慕少侠的武功,想要拜少侠为师。”

    慕云一听,心里想没想到她不仅是要学个一招半式,还要拜自己为师,但他清楚,自己的武功虽有根基,但离收徒还差得很远,于是拱手道:“叶姑娘,慕云清楚自己的修为,还绝到不了收徒的境界。”

    叶秋璇心想,如果能成为师徒关系,以后就能天天待在一起,到时再晓之以情也不迟,于是坚持一定要慕云收自己为徒。

    “你若不同意,我去把玉佩抢回来!”叶秋璇是富家的千金,因此做事常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蛮横不讲理。

    “使不得,使不得。这样吧,叶姑娘,师徒算不上,我今天在落羽城中逗留一日,可以教给你几招。”慕云做出一些妥协。

    叶秋璇心想,今天先跟着他,临走之时“见风使舵”,把他留下来。他毕竟是个年轻的男子,接触久了由不得他不动情。就先答应了。

    “好啊慕大哥,那咱们走吧。”叶秋璇前去挽住慕云的手臂,任他挣不脱。

    两人并排走时,慕云常常对叶秋璇一身闪闪发光的机械侧目观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