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黄旗下
字体: 16 + -

第十二章 帝师喜聪慧 子才讽翰林

    sat jul 09 11:17:37 cst 2016

    曹沾在常来的酒友当中,还有个绰号被叫做“酒缸”,意思是说,他不论什么酒,不论南曲北酿,他都能喝出滋味儿来。绰号虽有些不雅,但也看不出贬义,尽管是谁都叫他,他也决也不会翻脸,他本就是一个好好是是嘛,北京的老话就是“宽泛人”。其实,“说才”已被明义在前门外的书馆内,踅摸到了好几个,只不过是所有说评书的,皆是因贫穷所致,而老百姓哪会知道,这些挣开口饭吃的,多是出口编来,即兴表演,哪敢花银子购买评书书本?而说才们的故事大多来自,市井传说或京城典故,主要还是说的是大清国的战事获胜等等,或是历史上的忠孝忠士之人。这可叫明义真正着了几次大急,而他却是因红口白牙的应允了曹沾,所以为此跑得很是辛苦,也很无奈,甚至想出要将《石头记》书,干脆分解成小册子。哎,想不到还真是有效,“说才”们竟然踏破了明义家的大门,有人还直接问询他,是否是紫禁城内的“作料”,这可将明义气得很是无奈。常当个故事说给曹沾。而曹沾当然是感恩戴德的与明义,边发牢骚边是痛饮一场,拿酒咂咂乏子。

    而最令明义、明瑞等等人遗憾后悔的是,那会儿只是攒动曹先生一个劲儿写写的,没完没了的写下去,其实是害了他,而明义则说,起根儿想得挺好,不愁没人来买,但并未料到,到底有谁能花大价钱包买《石头记》。若不是敦敏老兄不与他整天在一处做酒腻子,曹先生何至于病体缠身呢?怪谁呢?若没人赶喽着,一个劲儿地煽惑其曹沾内心,又何至于整天想入非非呢?没别人,也是这几个人的后台便是了。就怪敦敏、敦诚哥儿俩?也不公平,人家也是曹师傅的学生,哥儿俩不是也盼望着先生活好吗?

    敦敏与敦诚哥俩,是宗室中的一对“文曲”,皆为清太祖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的五世子孙,理事官瑚玐之长子、次子。约十六岁进右翼宗学读书,便认识了曹师傅。实在是一见如故,相交极是莫逆有缘。敦敏曾在二十七岁,在宗学考试中列为优等荫生,名拔首位。二十八、九岁时曾受命协助、父亲在山海关管辖税务,并代理锦州的税务官,但不久即回北京长期闲居,只因为其过于读书贪婪。直到三十七岁时,才被再授右翼宗学副管,四十六岁又升总管,成为了曹师傅的弟子中直接管他的官员。五十四岁因病辞官。敦敏、敦诚家族虽在乾隆朝恢复了皇室宗籍,但由于常年对朝中政务的陌生淡漠,仍被皇族排斥在外,因此地位被限。这势必使得敦敏、敦诚哥俩也都钻了牛角尖儿,与书结下了死活缘分,像袁枚、曹沾这类能狠下心的读书人,当时数得上的有近百位,两人虽然在朝中有名无实,却有大清“金书虫”的名分,哥俩留世的著作有《懋斋诗钞》等。并在其府内专设一室,供曹沾在此歇息。

    正因这俩兄弟家境与出身,要比曹沾厚实、根儿硬,最起码是吃喝不愁,朝中除却宗室间的倾轧之外,外姓人决不敢欺凌家人与自己。满朝的汉家学子熙熙攘攘,数不清的庶吉士都进入紫禁城为官,这并不说明朝廷对宗室子弟的更加偏袒。乾隆帝要的是才子,这也就造成了皇室子弟的不好混与更加难混。因此上,贵族阶层的甜酸苦辣,几乎都被敦诚敦敏哥俩饱尝过,所以当一见曹沾时,便随即成就了长久的师生之缘分,遂体验到书中的不尽乐趣,也找到这类爱好的一块净土。俩人的平生所学,多为曹沾所授所传所教所点明虚实。所以在北京城这块不大不小的地方,哥俩终有了名气,完全超过了所有宗室内的所有“书生”,就连亲王永恩也不得不服气,他俩的专心致志。与曹沾处得最好的时候,哥俩干脆就留先生在家里住了。

    常言道,“好货卖与识家”。

    曹师傅与敦诚、敦敏的交情,不仅是师生之谊,还有他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样样齐全的才华与博学。俩人的字迹、笔体、画风都随了曹先生。古往今来,习文者皆注重考试。俩人在翼学考试中,因好学不倦,总列于榜首之前,这也势必导致了曹沾的名声鹊起。大家明白,一切学有所成,当与为师的教授,很难分开的,所以他俩也学了曹先生的长处。而曹沾的生活,却也总是忙忙碌碌,难得歇闲,天长日久后,也就更离不开了这俩黄带子晚生的关照了。也算是命运使然,彼此在言语上,都空有济世之志,经常“高谈阔论书生剑”,聊得开心是,酒自会喝得舒心。使得三人的“酒宴”长聚不散。比明义等富察人的酒局,实数要密集数倍,这不是,几乎都喝成了酒中八仙了嘛。最终便混作了一团,彼此不分你我了。

    曹师傅身上总携带了墨香,手上也常有未曾洗去的墨痕,与谁说话时,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傅恒说过,曹师爷种出的花果种类,要比王府种植的还要活泛,而与曹师爷一样的汉家包衣徒弟,倒是永远一代代的,长久住在了公府中。如今府内的曹姓人,都是曹沾的远亲,也算沾了他些光,不然的话,府内根本不会有曹姓人。

    原本就是富察家的世代包衣们,有的连姓氏也都被公爵改成了“副”“福”“付”,改得除去家里人,尚能分出之外,外人决然看不出他们曾经是包衣。多年以后,当三福被赐予西直门外的三贝子花园时,曹师爷的徒弟门照样来此地,种植草木本的花,这当然也少不了西夷人送给皇上的“奇花异草”。

    等到后来已完全成为个爷们后的三福,得知这些事时,只能叹惜曹沾在他九岁虚龄,也就是在十几年前,便病逝在香山健锐营中,这时候的《石头记》评书,正开始在京师南城占据了所有的书馆,尤其在旗人当中,名声赫然大起,诨名成就了一部《红楼梦》。这被看成是旗人之骄傲于乾隆爷的盛事之事。若没有当朝的恩宠,一个被籍没旗籍的文人的书,是决然无法存世的。只是真正的写家,却是早早驾鹤西去了,而续写的敦诚、敦敏哥俩,却不敢直留其名,生怕对不住作古的师傅。只好用满语化作汉文,做了一个“高鹗”的笔名。而在满人的信仰中,从来睹视飞得最高的禽类,不就是雄鹰吗?

    曹沾因酗酒过度,加之百病缠身,残喘尚在人世时,《石头记》尚未曾正式做版刻印制,虽然终究做了大清的藏书,但他却在病痛中折损了寿命……

    熟读《石头记》的三福,常深感书中的林黛玉,似乎就像是早早夭折的曹师傅,他只对林黛玉孤灯病体,身于阴阳隔世之时,书中极似禅语的两句诗,记得是死死牢牢地:“香风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他曾恨自己为何不早托生几载,也好问一问书中人物的来历,当然,曹先生早说了,书中之人,就像是《聊斋志异》中的狐仙儿一样,若不一个个捏合起来,谁还会来看?

    结果是,当满朝的勋贵都请来“说家”说评书时,全国的文曲都开始效仿《石头记》了……

    而当三福稍能看懂《石头记》以后,尤其后悔当年,若非他年纪尚小,也许早该看清楚,曹师傅与袁枚一样,都是当世不可多得的人物。他的确在乾隆爷的龙案上见到过,一本《石头记》的小楷抄本。更觉得可惜的是,当时他还不懂得如何能帮一下曹师傅,而当他知道,竟然和珅将此《石头记》最早波及京师八旗的。在这点上,福康安始终是对和珅怀有敬意,不然,纵然是京师的王公贵族多如牛毛,可了解写书人才华与辛苦的,毕竟是少之又少,更何况满洲人最大的缺陷便是“习武弃文”,就算识几个字,也决不会去看一本厚厚的书的。而三福对曹沾的印象,仍停留于少年儿时里。他只记得,曹沾走起路来一向是,脚步声音嗡嗡的是腾云般的疾速,来时东一榔头,去却西一棒子的,做起舞文弄墨的活计来,一向是干巴利脆。他总是扎在屋内的抄写、誊摹府内公文,外露出一副多病的苦状。府内人说他是“一人在做几人的活计”。难能他在百忙里偷出闲来,独创出如此的大作,价值也是不可思议。后话便是。等到了三福回想到这些,只得不叹息不止,真格是“揉碎桃花香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了。真不是举国要有多少人,沾了曹雪芹的光芒,人家是不幸而亡,后面人却都打着他的旗号往家挣银子。

    此处不再说天下都在端人家曹沾的饭碗,也许故去的人都躲不开这类殊遇,眼下咱也只好暂放下他老不提。

    傅恒公爵在家中,从不说品旁人,话也从来不多,只是有些“大车拉磨磨——全是车轱辘话”的毛病。从富察先祖到列祖列宗,他总会是结结巴巴地说个没完没了,但在絮叨祖宗名讳时,他可决不结巴一点。他常在最后说,从小就得明白,长大要做家国的孩珠子。

    家国是什么?三福本想耍个小小的诡计难为住他。

    却听得阿玛道,家……就是国,皇上就是这个家的家长,家与国是很难区分的。

    正因是这么句话,刚进紫禁城的三福,就算是半夜想家哭泣,也只是哭一会儿便作罢,不会向像其他的皇子那样,没完没了的哭个没够,除皇子以外,他们多是系黄、红带子的皇家宗室子弟,后来才明白,甭管是谁,都是这个家国里的人。不然谁也来不了这天子脚下。记得阿玛教他读的一首诗中说,山河千万里,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倒是这高大的紫禁城中的一切,着实的令他幼小的心灵憾然了。

    曾记得,他刚会走路时被阿玛抱进皇宫时,先要走到紫禁城的灰墙里去,然后挡在面前的就是人们常说的“紫围子”,而领人的宫监悄悄对他们说,在紫围墙之内,便是内廷了,这里住着皇上的家人。对此,他牢记在心。而后来的奶额嫫还说,只要是紫围子内的东西,都和“御”有关系。

    当他回公府放假后再回宫,一见他笑眯眯的样子时,帝师王尔烈便和蔼的捋起来长胡须也对他笑个不停,而一群皇子中的永彬,一见是三福回来了,便又开始拿眼睛瞪他。他最听不得师傅说三福的字写得规矩,书念得好,话说得好,箭射得好。可是任谁也躲不开要规规矩矩的念字、描红模子、要将师傅所讲的《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千字文》,并且要一字不落的背诵下来,最后还要默写一番。下边不管是谁在听课,都得这么去做,完不成的,就要加倍的补上。永彬更嫉恨三福的从来不用补课业,他认为这是帝师在故意宠他。

    王师傅说了,皇上有喻,书房传授,文墨满汉,一视同仁,其学习的处所,以后不一定在南书房,还会在南三所。在紫禁城中,皇子共有两个住所,一个是毓庆宫,是未成年皇子的固定住所,另一个便是稍微年长的皇子们所住的南三所了。南三所也叫阿哥所,是在文华殿正北的撷芳殿,有绿瓦覆顶的殿宇三所。等到了夏日时分,皇子们便会全部挪到禁苑(圆明园)内一个叫做洞天深处的园子里,这也是皇子的居所——“四所”。咸安宫开课时,紫禁城内正在修缮东边的仁寿宫,因皇上要在那里建自个的御书房。现在,由于阿哥所多年不缮,也要大拆大卸的归置一番,所以只好将皇子们暂时迁到北二所去了。

    三福进宫读书,当然与皇子一般对待。

    长在宫中皇子,及至六虚龄时,都要挪到南面的阿哥(三)所去读书识字了。三福与皇子们一同住在这里。之前,在公府时,奶额嫫或哥姐,早已有意无意地教给三福写字了。这个年龄,大多孩珠子都会对满文与汉字兴致浓厚,但来至南书房读书之前,仍要经帝师考上一考,也正好对他们每人的习性熟谙一些。

    给师傅哈瓦哈(请安)!

    这是孩珠子见师傅的第一礼节。

    长辈老子们一般是行单腿请安礼,但见帝师必须要双腿跪下,这叫请大安。

    是何姓氏,名讳?归哪里旗下?王师傅操着满口辽东方言问他。

    姓富察氏,官号福康安,满洲镶黄旗人,字瑶林,号敬斋,小名叫三福……

    嗯,三福,你认识字吗?会写字了吗?写写看?

    回师傅话,我刚学写汉字、满文。笔墨是现成的,三福接过笔来,用满文写出了名讳。

    现在先叫你三福,十岁以后再叫你福康安,听懂啦?

    嗯,不能永久叫我三福吗?

    王尔烈小声对他说,到了年纪就要叫官号,除非皇上叫你三福。

    哦,除非皇上叫我三福。

    帝师王尔烈,身边还站有一个满洲师傅奉宽,而他后来竟成为阿玛傅恒的满文大弟子了,大概也是他潜心琢研满语满文的结果,他整天磨磨唧唧,甚至有些神神叨叨的,只顾得念那些曲里拐弯的满文拼音。而当时的奉宽,不过只是为皇子们,经常准备一些满文小段来背诵,或是更正一下他们的满文读音。

    这倒极适合,开始修学满文的皇子口味儿。

    三福可是知道,在创造与改良满文拼音方面,阿玛傅恒等大员,是费尽了心血,只为更改满文拼音,就书写出厚厚的一大摞宣纸,今日总算是水到渠成了。

    乾隆帝对新满文拼音的优点推崇备至,他为支持傅恒的创举,遂下圣谕说,

    我朝创制国书,分十二字头,简而能赅,用之无所不备,而音韵尤得天地之元声;国肇兴东土,创十二字头,贯一切音;复御定《清文鉴》。凡婴儿坠地学语,莫不由此数声而先,是天籁也。满文造字始于取声成书,故单写有音无意,必联缀成之,始能成语。其字母,共十二头,每字头曰百余字,然以第一字头为主要,余则形异音差,读之亦简单易学。其拼音有用二字者,有用四、五字者,极合音籁之自然,最为正确。

    从此后,北京城说话的声音完全改变了,满语倾向于汉语的多种发音,说第一个字时都变成很重的第四音。

    三福只知道阿玛造了新满文拼音,却无法得知他是如何修改而成的,现在只有听师傅奉宽的教诲了,这位师傅的教法,可谓是别出心裁。新鲜得可不是一般的出人意外,简直就是成就了一段活生生的绕口令。他一旦朗读起来,自是趣味儿横生,抑扬顿挫,就好比自己与自己在抬杠、较劲儿一般。而令三福难忘的,最是那几句像歌谣般的顺口溜。您不妨听听,

    阿玛的爸妈若是阿姆、玛法,

    额娘的爸妈就是果洛妈、玛发。

    兄、弟该说是阿珲、阿窦,

    姐、妹该叫她们是额云、诺恩。

    罚你站要说伊力,

    教你坐就是道特奇!

    迈步走是阿尔库,

    挺胸脯就是嘎同恩卡(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