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黄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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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咸安众学子 满洲贵后生

    thu jul 07 10:00:02 cst 2016

    清晨天未亮,老爷儿还被西华门城楼子挡着,这热闹的景致与气氛,便从西华门前开始了。乌涌涌又熙熙攘攘还密密麻麻的人群,早挤在了一处,年纪大小不一,个头高矮不一的官生们开始集结了,只见骡轿、马轿已连成一串,可谓是浩浩荡荡的如同一列大军一般。自打咸安宫开办宫学,把守门禁的侍卫与护军,便更换成清一色乾清门侍卫。在此主差执事的,皆穿着一水儿的明黄马褂,腰间皮带上紧挂的,是那把镶银镀金的方把儿绿鞘侍卫腰刀。这且不论,在离西华门禁前十丈远的一段官道上,还摆放了四对“一棒殁”的六棱硬木烤赤红大漆的巨棒,两旁站的都是齐刷刷的禁军佐领,俨然有一种森严之气扑面而来。但这不见得就能吓得住谁,因官学里来得是孩珠子,不是那些个捣乱成习的满贵子弟,尽管是淘气的本事再大,刚到此地也是绝不敢张扬。而大清对未成年人照样留有情面,眼前的威严,不过是皇上要一个体面的阵势罢了。

    内务府在西华门前新立了一副特大水牌儿。是在裱好的淡黄色萱纸上,书有正楷颜体大字——咸安宫官学。于萱纸下方尚能见到,那端端正正、四四方方的赤红玉玺,是刻有满、汉文篆字的几个字——“乾隆御制之宝”,甭说,这是皇上的玉玺,证明这是皇室官塾。昨日,学生们都在疯传,说今日皇上也许还会在城楼上站一站呢,因此,热闹归热闹,但毕竟除了侍卫出声,谁也不敢高声宣哗。历来,甭管是官塾还是私塾,多多少少总会有学生迟到。可咸安官塾的塾长是皇上,谁敢晚到?果然一个没有。

    未到与课时间呢,官学子们个个是一身绸缎马褂,土蓝与藏蓝色最为居多,这接近补服的底色,从藏蓝、土蓝等色看起来,宗室黄带子子弟占了大半。不能说他们站没站相,但看起来各个都不像是省油的灯。当然了,满洲先祖打了天下嘛,自然子弟们就深感荣誉满身,自是骄奢不堪无人能管。其实,若他们的阿玛在跟前时,大多数学子也不敢如此的随意站立。

    学塾前面加一个“官”字,谁不畏惧?

    满洲人给天下老百姓的感觉即是“生来就是做官的料器”。其实,清代的尊师重教习俗,皆继承了旧明故朝,读书人先要孝敬师长,还要和睦同窗同仁。而统一中国的满洲武官的后代们,对此常是很不以为然,几乎是所有的官生们,照样将其阿玛的混账脾气,不知不觉都带了出来。他们曾对师傅的提问安排,或是装傻充愣,或是胡搅蛮缠。

    但现在,在这可是不行了。所有人眼望着高不可攀的西华门城楼,真不知皇上是否真在楼上站着观望,不由得都开始敬畏起来。再者说,咸安宫是被遴选出来的上等生,势必剔除一些捣乱的家伙。俗话说,“天下的老鸹一样黑”,就算是剩下几个不争气的,在今天也势必是规规矩矩。西华门前属禁地,不管是满人还是其他人,照样很难来至这里。而当学子们一见到高大雄伟矗立的西华门时,同会心生畏惧。他们决不像远道而来的汉家学子们,即便是站在正阳门之外,个个也会是毕恭毕敬,对皇宫充满敬畏、恐惧、神圣感的远远观望着皇家宫苑。

    帝师主讲,帝师旁听。

    “帝师”这两个字对宫生们来说,可谓是极为唬人,不敢不敬畏。

    可是开讲尚未多久,便渐渐都没了敬畏,下面也开始了胡侃,似乎开始蔑视眼前的师傅们了。一个个便开始试探着随意而为了,先是同窗间开始了相互的嘘寒问暖,然后便是开始想象与猜测,究竟这咸安宫塾的师傅,到底能有多大的本领?当他们得知,眼前授课的都是帝师时,也不免兴奋了一番。宫学的第一课是授讲“大清国的版图有多大”,学子们倒是各个都认真去听解,除“放茅”去恭桶解嗖的休息片刻后,由于是第一日,所以下塾也很早。

    乾清门侍卫什长钮钴轱辘盛宝,今日在此辖管咸安宫学的“风纪”,一旦遇有官生捣乱或殴斗,便可直接拿捕驱逐,他一向奉旨办事,一本正经的从不客气。他仅凭学生腰间露出的黄、红两色的带子,就能清楚的分出不少宫生的身份。看到人家的孩珠子如此的生龙活虎,不由得便想起来自己的儿子和珅与和琳,他打算着也叫他们来此,毕竟这可是难得的机缘呢不是。盛宝站在窗口,一直是呆呆地观望着小黄带子们眉飞色舞的胡吹海聊,直等那几人痛快完了嘴后,他便对出门来小解的三福悄悄说道,明日咱还是跟师傅回南书房吧。盛宝的另一个差事,便是护送三福等另几个皇子到此与课。今日逢共生开课,只不过是到咸安宫看看热闹罢了。

    身着明黄马褂的高个头侍卫的威严,着实也令宫生们多少几回回屏住了呼吸,特别是总在议论,西华门前那几根巨大的杀威红,就像是看得见的国法一样,以“一棒殁”的威名震慑住了所有进入门禁的人。所以第一日的宫生们还总算得上守规矩。

    头几日宫生们还是规规矩矩地不敢乱说乱动呢,更甭说敢在师傅授讲时相互间交头接耳了。可秩序井然几天之后,一个个便蠢蠢欲动了,开始各个嘀咕起来了。而皇子们都被安排在官生当中,被严令不得暴露身份。出于被帝师王尔烈一再的嘱咐,所以各个也比着乖了起来,毕竟是师傅都认识他们。

    授讲第一堂课的是帝师窦光鼎,其号东臬,山东诸城人,自幼好学,颖悟过人,童试、乡试皆列榜首,有鲁地“神童”之美誉。其十二岁便成为秀才,十五岁乡试得了第三名。乾隆七年(1742)中进士后,进宫始做庶吉士(见习文官)。

    窦光鼎在简略讲述大清的版图之后,因他的鲁地乡音过于浓重,便被帝师王尔烈提醒道,今日是宫学首日开讲,所以便说,今日可以到此为止了。见他说今日到此告结,窦光鼎本想争辩几句,但摄于王尔烈是总师傅,比他更为直爽执着,也只好问道,他们以后都在一起学吗?他是指阿哥所的授课是否要停止。

    宣布休课后,王帝师对窦光鼎言道,皇上的意思是,宫内与宫外还是要分开为好。

    难道不一样吗?窦帝师的脾气秉性一向是直来直去,不免常与他人为语言而争锋龃龉。

    圣上裁决,我等就不必多话了吧?您说是吧?

    闻听此言,窦光鼎只好将气憋在心中,心里说,这么短的授课时辰实为不妥。

    皇子们闻听,当然最为乐意了。毕竟在咸安宫的官生过多,导致学场内有些混乱。

    此时忽听下面有人言道,帝师?不过也是先生嘛……老家伙们懂得狗屁呀!得个棒槌认针?他是谁?还不是大清养得一只因得混罢了,即便真急了眼,揍他一顿出气,能有多大事?

    此种言语,正是在窦光鼎心里不痛快之时说出的。老窦一听当即怒言道,你是何人?这里又是何地?你竟敢忤逆师傅?你给我站起来!

    帝师发威,从病猫突然变成了老虎,任那几个虽是黄带子,但也不敢真站起来。殿内即刻一片宁静了。

    你敢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王尔烈当然要向着窦师傅了。

    没人回答,没人出声。说话的宫生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于是,第一日便这样不欢而散。

    隔数日后,从咸安宫传来消息说,那几个于课堂放肆撒野的黄带子们,均被宫学除名。

    但这并未影响到皇戚们在南书房的继续课业。

    皇子们都明白亵渎师傅的罪过,所以反倒是都做得一副最明事理的样子。今日又听王帝师提醒大家道,去咸安宫听讲与回来授业,都是皇上的意思,大家还要顺其自然最好。但这时却听皇子永彬言道,宫里宫外又非你说了算,你只等着捱管吧……

    王帝师明白,他是受了昨日宫生的影响,不然他是决不敢这么讲话的。于是他又道,

    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要受宫生的蛊惑才是。

    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哥永彬住口!皇上的话你总该要听吧?

    在身边再也忍不下去的窦光鼎,终于开了腔,平日间他早就对这些不喜读书、不爱射箭,什么都不想干的个别皇子忍无可忍了,他甚至想即刻出宫,哪怕是被外放做一个芝麻官……

    见师傅恼了,永彬哪还敢言语?只好低下头,用手只顾把玩案上的文房四宝,一不小心,竟将刚研罢的墨汁碰洒……顿时满屋芳香四起,一案尽染污浊,同案的三福即被殃及了。

    你在干吗?三福顿时慌了手脚,赶忙用袖子去擦,却见永彬反倒躲到了另一个桌案上,因每个桌案为两个人共用,所以永彬竟然导致三福的身上全沾上了墨迹。

    三福即刻求救般的望向帝师。

    王尔烈看在眼中,一时又无法发作,已然洒了墨,他只好也拿起一块搌布上前来擦。

    你小子敢给我告状?瞧你美的……不就是从龙的崽子吗?永彬发了难。

    你住嘴!你敢骂人?皇上来了要罚你!三福给了他一句。

    好像你就是皇上似的……永瑆这时也插了嘴,他最烦别人动不动提起阿玛汗。

    罚我?你真够逗的,好像你阿玛就是皇上似的……

    静!肃静!……

    王尔烈的唯一办法,便是拍一下戒尺,也好压下这些胡言乱语,帝师在皇子面前最好是既有脾气又没脾气才对。

    师傅,您没看三福在忤逆吗?永彬反成了没事人。

    尽管两个皇子的嘴比着硬实,但口气实际已开始软下来。他们最怕的便是,今日气急败坏的窦师傅已经准备好去告状了,就不要再加上一个王帝师了。于是他们相互提醒着,赶紧帮王尔烈归置一番,就算是御前侍卫进来了,也能有个交代。真要是叫皇上知道了今日的言语,谁也跑不掉即将受到的责罚。无论是在南书房门前罚跪,或是在阿哥所被罚“拉弦”,就算是在大照壁前低头罚站,都没有一个好受的滋味儿。最惨的便是由自己的生母出面前来“陪罚”。也许是几位皇子都想到了那糟糕的结果,便都开始发憷了。不论在南书房罚跪半日,哪怕是一会儿,也会将俩个勃楞盖儿硌得站不起来。而拉弦要拉一百下,能拉到叫人两臂酸麻,肿胀不堪,欲死不能。就算是与生母一起被罚站,也必须要站直站好,往往最先站不住的便是额娘了,回去后额娘的气,当然还会发在自己身上。

    辽阳人王尔烈做帝师,这一做便是十几年,有着极丰富对付皇子皇戚的经验。

    俗话道,若“没金刚钻儿,谁敢揽这瓷器活儿”?向着皇子不一定对,不向着皇子也不一定算错?他心里有数的是,外面的看管侍卫,总会有个见证,能帮他说话,不然仅凭这几条小龙的胡作非为,谁还敢在这里授课?不是自寻死路吗?于是,在皇子们都在帮他归置桌案时,他便探出头来求助门外的乾清门侍卫盛宝,因为今日已耽误了授课。结果,往外看时,他突然发觉了皇上的御撵,已来至到上书房的门前了。他当即惊愣了。

    尽管是皇上经常驾临南书房,但今日却是毫无征兆。

    眼见得皇上停下轿子,突然闯进南书房里来,这可是令所有人都傻了眼。

    在上书房的帝师可以不跪,这对帝师们是个特例。皇上一进门只是对帝师们稍稍点了下头。可王尔烈心说,三福这孩珠子啊,从不喜好四书五经的,这么大点儿年纪,整天抱着《孙子兵书》,老是在那瞎胡琢磨着,这回皇上可是看得真真的。

    皇上直往后走,随便的问道,你们整天的看闲书,师傅教得都背了吗?兵书也是闲书!

    没。

    红模子描了吗?

    没。

    那么纸上的课业从来都不做吗?

    没。三福说完一抬起头来,面前已不是师傅了,竟是皇上在问话,他不禁大吃一惊。

    那朕要生怒的!……

    拿戒尺来!戒尺便是书房内常见的板子。学生挨打被称作“挨板子”。可从没见过皇上打过谁板子。三福接连几个回答。令皇上将怒气憋得至极,实在想教训一下眼前这个仍然在看书的小东西,但还是沉住了气继续问下去。

    那你读的什么书呢?

    这时,窦帝师插了话,皇上……他是能背的,在写草书了……

    他的心思皇上自是明白,既不想叫他挨打,也不想叫皇上生气。

    其实,对这么小的孩珠子来说,皇上本没有要打谁的本意,只是“阿哥见面摇肩膀——撞上了”,一经王帝师提醒后,他只好灵机一动,又发话了,把他的“文囊”拿过来——“文囊”就是书包。文囊被帝师取来后,皇上见了不禁心里暗自发笑。这么点点的毛孩珠子竟在画地图。可是地图边缘上总会有女子头像。这就怪了,如此小的孩珠子,怎么能够与女子连在一起呢?

    这是你画的?(最爱画地图,但必画美人)为何人的脸上没有染色呢?

    三福答道,美人之美在于心中之色,所有不一定非要与眼下时兴的美为红模。

    那么这些个版图呢?又是何意?

    不知该需用多少武备守之卫之。

    嗯。皇上不由得重重的点几下头。

    得活!由打这一回,这站立一横排列的师傅们,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个孩珠子,与别人不同处就在于,喜爱红妆,更贪武备。皇上突然觉着这个孩子太过于眼熟,禁不住又脱口而出,喂,你是福老三吗?叫你三儿行吗?

    禀皇上,正是我,有何不成?

    这一地墨水也是你洒的?还未擦净呢。

    我再擦就是了,您不打我屁股了?

    看你还能自量,这回就免了吧。皇上想的是,三福怎么也该领情就是了,可是他突然来了一句,皇上金口玉言,为何说打不打呢?

    这个嘛……这一句话几乎问倒了皇上。

    王尔烈赶忙救驾抢着言道,这“打”字并非只有一个意思,还有从的意思……

    从?那从板子又为何意呢?小小的三福出口便令人意外。但皇上仍然相信帝师可以应答。

    果然王尔烈答道,板子的意思是法章、法理、规章、戒律,就如同万物来自苍天,万物也生于大地,规矩来自于木匠,火炭来自于顽石,从规章才是皇上的本意。而你地上的墨迹,堂上的规矩,虽有出格,但却尚可弥补,你有何必非找打不成呢?

    此时的乾隆帝,对王帝师的答复不得不服,生怕三福再问出什么来,只是笑眯眯地不答罢了,不然还会叫他钻空子。只见三福即刻跪下道,师傅的话记住了。而王尔烈却是悬悬的为自个捏了一把汗。窦帝师您看如何?他将这麻烦传到了窦光鼎那里。

    从也,非不顺也,从之,乃携之啊,依顺、顺从、盲从。从善如流。还有采取,按照、

    跟随、仆从、比如说投笔从戎。或是由、自、从古至今。从敝做起,也就不必要板子了……

    学生明白了,君不让臣死,就不能再死……

    对喽……二帝师明知是在胡搅蛮缠,但还在给予评介,俩人都冒出汗来。

    嗯,只要听师傅的话就好啊。皇上撂下一句话,忍住了发笑,变了脸对其他人道,都便宜你们了,明日朕还会来!谁还有崩钩子(弹弓),即刻交予师傅!随即他走出了南书房。

    见三福并未告状,永彬等几个涉事皇子先是被吓得够呛。其结果是,既然是如此的讲义气,不使小心眼儿,三福当然成了这一片儿的最好人缘。对于皇子的忍让,他胜过了别家的皇戚子弟,这在老北京旗人中,世世代代墨守着一个不成文的陈俗,就是彼此间总要和和气气的。

    刚一下课,永彬就上前对他言道,三福啊,刚才是我的不对。

    没事,只要您几个跟我玩就成了。结果三福成了见皇上决不告状的第一人了,遂被所有的皇戚们所赞佩,而天生不喜欢他的,也只有将心思藏在心里了。

    转瞬间,暑季来临,朝廷开始做秋狝准备,故此南书房也停授课业。

    此时正赶上富察家的祭祖日。三福便被接回了公爵府。还没进阿斯门呢,便听到门人说,阿玛傅恒请来了大诗人袁枚,这可令三福真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了,他撒腿直奔花厅的书房,果不其然,一个说不是老头也极似老叟的家伙,正从多宝阁上取下一本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随手翻阅,这便是袁枚的习惯,常是以书为命。三福悄悄看了他半天,哪知袁枚却并不知道有人到来,也是因为小孩的脚步极为轻巧。得,对于如此专心的人,到底是打搅还是不做叨扰,三福有些犹豫不定了,毕竟是难得一见的贵客临门,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腔。请问袁师傅,您在阅览什么呢?袁枚已然是深入了书中,竟然是丝毫也没听见。

    三福心说,您是真的假的啊?只好再问他话道,您耳朵背?……

    啊?啊,小将军刚才说什么?老夫眼花耳聋了真对不住啊,请再说一遍吧?

    坊间帝师们都传,说袁大才子的恶习,是与他的才气,是相辅相成的,据说他的行踪一向难辨,一定要在青楼才能找到他,这叫三福连想都不敢想,袁枚还能去那个下三滥的地方,他难道没有萨里甘吗?他见袁枚要拿最高的一层书,但又够不着,于是他便直接搬来一只杌凳,蹬着给他够下来。袁枚一见赶忙伸手便接过了那本书。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那是新编《石头记》的几个章节,上著曹师爷的雅号——曹雪芹。令三福决然想不到的是,被当今皇上乾隆爷推崇的大诗人袁枚,却总是在推崇曹沾的文字。袁子才手里拿着的一本《石头记》分卷,并非书馆誊印,却是曹师爷曹沾的手抄。袁枚一再说道,亲历而为,十年辛苦,此书稀罕哪……你能看懂?这可是本奇书啊,字句清新,用词良苦,诗词歌赋,前因后果,欲盖弥彰,欲言又止,这个曹沾真是怀才不遇啊……

    您是说府内的曹师傅吗?

    正是曹沾。袁枚照样不抬头,只是翻书默读不止。

    您看这诗是谁的,三福取出一张宣纸,那还是头几日三福的姐夫写的呢?

    哦?我看看,题《石头记》……睿亲王淳颖……袁枚念道,

    满纸喁喁语不休,英雄血泪几难收。

    痴情尽处灰同冷,幻境传来石也愁。

    怕见春归人易老,岂知花落水仍流。

    红颜黄土梦凄切,麦饭啼鹃认故丘。

    写得好,睿王来评,曹沾这回该知足了,袁枚笑时,其脸上的褶子便更加拥挤不堪了。

    三福原以为,袁枚长得一定像画上面的李太白那样脸孔清癯,胡须飘然的自有仙风道骨的风貌人物样貌,所以才能成为博学饱学的诗家词家茶家。但今日一见却大失所望,原来竟是这么一个说肥不太肥,说瘦却有肉的皮肤楞黑,脸庞长满树皮般的糟老头子。他早听阿玛说过,袁枚只认可曹沾一人堪为旷世奇才,不过曹师傅的命是太不济了。

    而曹沾的好友,已去伊利做将军的堂哥明瑞,却总说,“家运若败,三辈难转”。其实明瑞只是年纪在同辈中稍长,他与曹师爷的关系,如同其弟明义、明仁一样,大多为酒桌上的朋友。在酒桌上若能见到一个富察家人,其余两个自是跑不掉富察的同辈。而当袁枚知道京师喝酒的习惯时,却道,我也许落掉了几杯老酒,但也保住了性命,因为南方人的喝酒,从来比不了北方人的狂放不羁,不过是些黄酒罢了。若真躲不开礼让,一向是一喝便醉,他说,若不出外去做了几年的官,一定也会是曹沾身边一位“酒仙”了。但他先是政绩卓然,后籍口尽孝辞官,只去把玩诗文、随记等文人的爱好。若对王朝没有功劳的话,作为汉族学子,如何会那么的吃香?

    在三福的心目中,那个英姿飒爽,裙带飘逸的袁大公子,或曰其为知县大老爷的袁枚,首先是个长辈,在其阿玛的公文内,他老早就发现过袁枚的诗与词。阿玛说过,袁枚得到的是皇与大臣的喜爱,特别是进京赶考的秀才们,对他都几乎是交口称赞。更不要说袁枚的玉树临风的落落贵胄的打扮,只凭着一身的江南贡绸的长袍马褂,再有那闪光黑亮的大辫子,曾是那样的潇洒至极,卓尔不凡,可今日一见,叫三福真是甚为扫兴。

    这时就见傅恒边进屋言道,子才兄的《茶论》皇上夸说是独树一帜……鹤立鸡群啊……

    鹤立鸡群?在青楼内鹤立鸡群嘛?三福这一句悄悄话招恼了阿玛,袁枚也稍有些尴尬。

    去去……赶紧去叫曹师傅去……傅恒只好下驱逐令,借故将他支走。

    曹师爷——曹沾来了。

    拿袁枚来比曹沾,实在难言难表。这乃是天下一对“文曲”的会面。两人相对比,便不只是样貌与打扮不同的事了,可谓之是,真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此时的曹沾正为家中的老婆满处踅摸药房、药方与郎中,那脸色简直就是土灰色般的一片的愁容惨淡,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样,身上的大褂到处沾满灰尘及其纸屑,一进门便带来了一身的药味。最是从他那暗淡的目光里,决不会找到一副旷世奇才的眼光。可袁枚上前一步拉住了曹沾,从此与曹沾结成了好友,尽管袁枚比曹沾要轻狂得多,毕竟他是当世奇人名人一个,正受到当朝帝王将相的无限捧抬。天下的美食,皆被他当做文章,献与了皇上。

    当袁枚与曹沾再经攀谈之后,竟想不到自己在京城内的一对宗室内要好的诗画朋友敦诚敦敏二人,却是曹沾的贴身弟子与莫逆的酒友,而这哥俩倒是为了曹沾,一味的仗义支助,为此本《石头记》而辛苦不堪的奔忙无数次,不知跑了多少的冤枉路途,专门去寻找愿意说道《石头记》的“说家”。在北京城内,一直就有民间公认的“写家”、“说家”与“唱家”,但只需有说家认可,曹沾便可以拿《石头记》当做一本万利,应该有数不清的银子进项。可书场上那些个吃开口饭的说家们,却都是在用自创的《杨家将》《呼家军》《明人三拍》等等,甚至是祖传之章句,虽然是喜欢讲述林黛玉的故事。但谁也不敢购买《石头记》的所有章节,因为他们根本买不起这如同几块城砖一般厚的《石头记》巨著。对此,曹沾也只好对天慨叹,“有处长草,难能有苗”,当他用蝇头小楷抄完后的《石头记》上一部,便是每回一叠,每五回一本册,全书摞起来足足就有八仙桌子高矮,谁又能买得起这书?就算是奇书,又能如何?而袁枚由于与盛宝有一面之交,便在此次会面之后遂将部分《石头记》的书稿赠予盛宝,叫他在逢好的合适时机,拿到钮钴禄皇太后少量推荐。而当盛宝突然病殁之后,这件事终于被他的儿子和珅后来完成。等福康安长大后方得知,皇上果然见到了《石头记》的散本,也只好叹息皇上见到的太晚了。

    而在乾隆盛世的当年,王朝正宣扬“汉满合璧,汉满一家”之国策时,自纳兰公子之后,唐诗宋词便从皇上那里先期见到,难怪有人说,乾隆爷家里有汉人的连鬓呢。再加之皇上每日都吟诗作画,更受到举国汉家才子们推崇。甚至,许多不喜欢袁枚的人,也照样夸奖袁枚的诗词。直等到袁枚上任,去江宁做县太爷的时候,举国学子们,甚至拿袁枚比作满洲人的骄傲——那位纳兰性德公子。

    这种比喻能在满洲人中间传播,殊是不易。毕竟纳兰公子不仅是国的骄傲,也更是在皇上身边做侍卫的荣誉与骄傲。毕竟纳兰性德曾做过圣祖康熙爷的侍卫。想必其曾与皇上一起吟词作画,诗赋于天南地北,徜徉于皇苑日中,禁宫月下了。

    总归,就连帝师们也丝毫不隐匿,对袁枚的夸奖与羡慕。而相对于曹沾与袁枚的不同是,曹沾的东西过于庸长,过于臃肿,传播起来也极其费力、缓慢,最后只好在军中健锐营中好友富察奎林帮忙下流传军旅,若非明瑞、明亮与明义的布库徒弟,都在健锐营盘做旗兵,正意地要给曹师爷扬名,也许曹沾连饭碗都端得很是费力气。

    而礼亲王永恩也是惘费尽了心机,在几个王府范围内外给曹沾扬名,但都无济于事。您想啊,一心不可二用,那么厚的一本书,不是谁都敢印的。不若那些个诗了词的什么的,只要有艳词在先,大不了花几个钱足矣。汉家文人学子们的忽然崛起,形成的一种潮流,很快将曹沾的《石头记》一浪一浪的埋没,尽管是沙里淘金,但总归是要沉淀的。等到《石头记》多彩变身,成为《红楼梦》时,曹沾早已是去了望乡台了。

    当年,袁枚曾经劝曹沾改个行当,袁枚说,曹沾是自己把自己个耽误了,尽管他多才多艺,但耽误下去的结果,便是实实在在的落魄,只是一个没留下后路的书呆子。最后害得是卖画、卖字,以求端起饭碗或是酒碗。大清国早不管曹师爷饭了,曹沾也懂得知恩图报,从未说府中一个不字,在此不老天下,只要是祖宗倒霉,那下一代照样是接着倒霉。这就叫“既无时来运转,也没鸿运当头”,曹沾经袁枚点拨后,便成为对自己的煎熬的道理,只好在入睡之前,屡屡悔过,以他这个年纪思考的话,真是盼望忠勇公爵的离世,只是个梦最好,但梦也当当真,只是在一闪念当中。“少挣银子养家糊口,老数银子教儿过活。”这本是世世代代的国情,但大清国,也同是实行历代的老规矩,等到老了便回归家中,您自己去哪里当然由您自己去了呗。大清除了官宦老了有收成,哪还能做到仁至义尽?之外呢,有一口气就要干活养家。而等到忠勇公傅恒撒手归西之前,富察晚辈自然也各奔东西去了。为此曹沾只好在《石头记》增添了一句,这就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只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便是他临终前最后的一句话了。其时,他眼睛已接近失明,之所以才“白茫茫”……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