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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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晴天霹雳(上)

就在秦老夫子念叨的同时,三郎莫名其妙打了两个喷嚏,揉鼻子的时候他偷眼打量起稳稳走过来的王夫人。

    一件桃红宽袖背子,衣襟缀花,周遭织满了锦簇团花的万福金字,再看她高挑发髻,一枚玉簪摇摇欲坠,鹅蛋脸上口脂面药,遮盖住了几颗极细的白麻子。

    王夫人面若寒霜,只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三郎一眼,沉着脸对管聪呵斥道:“尔何等轻躁,忘了秦夫子的教诲?”

    管聪马上变得乖极了,唯唯诺诺像一只做错了事的猫咪,拱手连连点头称是。王夫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随着店老板的殷勤招呼继续挑选衣料,衣裙索索作响再经过三郎身边时,眼皮都不愿抬一下,昂首径自去了。管倩跟在她妈身后,匆匆之间居然有时间驻足,表情复杂地凝视了他片刻,抬脚追了上去。

    三郎直觉被压迫得矮了三分,深深的屈辱感笼罩着,贱役,你是贱役的儿子,从出生的一刻起你的命运已经注定,就算曾经被烧红的烙铁在后背皮开肉绽、咝咝冒烟烙下篆体“奴隶”两个字,也不会比这种与生俱来的底层感觉更痛苦难受,没有选择,没有出路,没有未来——也出生长大,也跪拜祖先,也婚丧嫁娶,也赚钱养家,也欢喜哭泣——但你永远没有希望,永远不会有上升的通道,也许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这时三郎脑海深处突然冒出一句台词:做人如果没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分别?

    雨停歇了,三郎身影落寂,夹着雨伞一个人蹒跚在小巷子里,脸颊上涂抹了一层酡红色的疲倦,热辣辣地发烫,纵然此时心力疲惫令其几乎迈不动脚步,但大脑却异常活跃和清醒——他完全可以忽视‘王夫人’作为个体的存在,也就是说不恨她,也不埋怨她,从更高的层面来说,衣锦还乡固然若饮醇醪,不觉自醉,完全可以位列人生绝大的快事,那么锦衣夜行则需要大智慧和超人的定力。两者却有共同之处,都需要“锦衣”,但两世为人的三郎明白,“锦衣”的好处多到不胜枚举,但前提却是你要有命享受,否则……

    “郑兄,郑兄……”

    三郎诧异地回头一瞧,还能有谁,气喘吁吁的管聪呗。三郎稳了稳心神,招手问道:“我说怎么总有鸾凤追着我叫呢,管公子,大老远的赶来,一定是来言吉祥事的吧?”

    管聪边喘边道:“能有什么好事,啊不,好事,就是好事,该说我求着郑兄才对,刚才却被我大娘打断了,你不是答应了,央告着非要教我几招赌博绝技?”

    三郎差点被管聪气得一口气憋回去,见过碰瓷的,没见过这么赖着碰瓷的,自说自话这就躺倒在地上了。三郎略一思忖,打定主意此时千万不能顺着他的话说,你说你不会,他一定不相信,否则千弯万绕纠缠不清,一摊臭狗屎说不定最后会臭在自己怀里。想到这里,三郎笑道:“承蒙管公子看得起,如果我说的确不会,你肯定不相信?”

    管聪上下打量三郎,狐疑地点点头。

    “这样好了,”三郎大方道:“过几天,咱们一起去趟赌坊,试一试不就知道我的斤两了。”

    管聪不管不顾,指头一杵质问道:“你要不想传艺于我,藏拙怎么办?”

    三郎只有退了一步,和颜悦色劝导道:“管公子旅居本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时候听说过我有赌技傍身,赚的盆满钵满?”

    管聪转了转眼珠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依旧心有不甘反问道:“上次你在王妈妈茶肆里不跟我说的天花乱坠头头是道吗?还有,还有,你以为我不知道啊,王子介代理的那个乡巴佬的案子,那个小寡妇归宁的案子,我可是听我爹和秦老夫子念叨了好几次,你敢说你没赚的盆满钵满?”

    三郎哭笑不得,摸了摸鼻子反问道:“就算如此,公子可见我直接下场了么?”

    管聪一时语塞,摆摆衣袖悻悻道:“哼,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会搪塞我,别以为没你玩不成,等来年小爷做了国舅爷,还不知道谁求谁呢,你就后悔去……”

    三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薅住管聪的脖领子,失声追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管聪被拽得离地三尺,左右挣扎好容易摆脱开三郎的铁手控制,吭吭直咳连退几步,骇然望着三郎充血的双目道:“你,你大胆,疯了不成?这种事体我敢拿来开玩笑?”

    三郎手扶太阳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低头思忖片刻,再抬头已经换了一副笑脸,鞠躬道:“我错了,确实我错了,还请管公子担待则个,但不知……”

    管聪转了转眼珠,显然也并不想真把关系搞僵,揉揉脖子故意哑嗓道:“大人不计小人过,担待不担待倒无所谓,且先记下,咱们说道说道赌坊的事……”他倒不着急问问眼前这位怎么会如此关心自家姐姐选妃的事,一门心思还惦记着赌坊里的那点事。

    三郎此刻心焦如焚,满口答应道:“好,好,我应下了就是。唉,不对啊,没听说礼部奉谕停止婚娶,天下选取啊?”

    管聪死缠烂打磨了半天,得逞之后难免得意非常,抓耳挠腮欣喜之余不及细想,信口答道:“捡日不如撞日,好兄弟,就这几天吧,我沐浴斋戒,擎等你开坛传艺了。”

    “那……”

    “哦,那事啊,也没什么,听我大娘私下里叨叨,好像是方菊花方公公在办差,却和礼部没甚关系。我爹和大娘上蹿下跳的,又托人钻门子,又大把大把送仪程,还关起门小声商量,总以为私密非常,其实全府上下那个不知,哪个不晓,哼,想瞒过我……”

    面对出卖家人唯恐不多、猪一样的管聪,三郎无暇多计较,打断他恭维道:“飞上枝头变凤凰,等仁兄发达了我再往前凑合可不就迟了,眼下且听您吩咐就是了。哎,还有谁知道这大好事,要等到大家一拥而上,我可连给您提鞋的份儿都没了!”

    管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谁不喜欢听个马屁啊,哪怕直截了当毫无技巧可言,他挺挺胸郑重袍袖,谦虚道:“苟富贵,勿相忘,还早,还早,可郑兄千万别忘了刚刚答应我的事啊!”

    “好说,好说……”

    “郑兄,郑兄,”管聪突然正经起来,左右瞧了瞧,附耳叮嘱道:“这事儿外人还不知道,连我姐姐还蒙在鼓里,你可……”

    三郎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自然是连声应承下来,尔后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管聪不说。

    他太累了,身心上下从里往外直觉要散架一般的累,但此时却又全无回家休息的感觉和兴趣,只拄着雨伞望着墙头生苔欲滴的瓦当发怔。

    因为,管小姐的死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