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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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晴天霹雳(下)

人殉!

    三郎之所以一听说管倩不知死活居然敢参加选妃,立即失态,还断定她死期将近,一切都因为非人道的人殉!

    此时,三郎心口似有一团炽热粘稠的岩浆在沸腾、翻滚,又被一层薄薄的地壳阻挡,却找不到一丝发泄的渠道,这是生无可恋的悲痛,还是上天安排的无奈?你不是穿越而来嘛,不是自诩才高八斗有本事嘛,快拿出来啊!他在心底暗暗骂着自己,但这种无奈又无助的感觉却像渐渐靠近的火蚁一般,侵蚀着他的肌体,侵蚀着他的灵魂,只让人感觉压抑、窒息,几乎喘不上气来。一阵阵凄怨哀婉的曲调在他头脑里盘桓萦绕,久久不散——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飘泊白云外

    苦海翻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份

    ……

    人殉。

    列位看官一定也会迷惑不解,我煌煌大明天朝,威加四海,光耀万邦,恩惠天下,怎么可能还会存在如此残忍而野蛮的殉葬方式?再说而今在位的成祖朱棣,苟延残喘、行将就木等等字眼都可以用在他身上,明年就要走入生命的尽头,这个时候突然选妃,又有什么目的?

    其实人殉制度在这块土地上从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从原始社会末期开始,直到辛亥革命发生前的几个月,无论野外考古证实,还是正史秉笔记载,人殉始终不绝于缕,薪火相传,从人数上说,安阳武官村殷墟工陵区已发掘的十几座大墓中,被生殉、杀殉的多达五千余人。加害手段纷繁多样,或砍头牲祭,身首异处陪葬;或安排催命饭后吊死,这算极客气的,多用于身份尊贵者;或强灌水银、鸩酒毒死,尔后入土;或五花大绑,摆造型活埋了事;或直接用铁钉活活钉在墓墙上,墓门一关,铲土封堆。

    吃肉的如何肯与吞咽荠菜团子的一样,穿云丝履怎么能和打赤脚的同行,按照人为的理论认为,时代进步了,经济发展了,财富必然会集中在极少数人群手中,这些人也必然要彰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人吃人的人殉自然而然也就顺理成章了,这叫阶级分化,放在如今换了个马甲,叫阶层。简而言之,把心搁到肚里,从来没谁会把你当人。

    大明朝老朱家的皇家殡葬制度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追根溯源还要揪出来那个后来改名叫朱元璋的朱重八。

    老朱是个性格很矛盾的人,自己在自撰的御制皇陵碑里这样表白:“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傍徨。俄而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于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守丧。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廓,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

    什么意思?翻译过来就是一句横话——老子祖上出身就一泥腿子乡巴佬,偏生就得了天下,你咬我啊!

    但话说回来,穿衣冠的满朝文武,不管是跟从老朱南征北战马上打天下的武将,还是后来唾沫四溅经天纬地的文官,个个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在这件事上心照不宣取得了惊人的默契,你老朱尽管自说自话,俺就不接嘴,不搭茬,只管崇敬地装作听见了又没听见。道理很简单,许多领导、boss场面大了都改属驴了——他可以说,你不可以说——老朱唠唠叨叨磨磨唧唧在那里望着青天自谦,你只管装作崇拜之极仰望着他,这时候千万不能自作聪明胡乱拍马屁,否则一个不小心容易被它撩一蹶子,结局这能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己身首异处也罢,弄不好全家老少都跟着你倒霉。

    老朱其实并不知道凭借人殉来显拔身份的方法,说起来也是瞧别人眼热,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在老朱的少年时代,也就是蒙元时期,一身膻味的当局就特别热衷于搞人殉,还大肆鼓励民间一起参合,搞得跟传销似的,《元史》多有记载:“顺德马奔妻胡闰奴、真定民妻周氏、冀宁民妻魏益红以夫死自猛殉葬,并旌其门。”“大宁和众县何千妻柏都赛儿,夫亡以身殉葬,旌其门。”老公驾鹤仙逝,老婆生无可恋追随而去,不仅不拉着,还敲锣打鼓给你家竖牌坊、发奖金证书。

    所以朱重八临老的时候,念念不忘这件光宗耀祖的体面事,回光返照的时候还专门和儿子们交代了一番——一定要殉啊,谁敢违抗就是不孝——直接后果是太祖崩,宫人多从死者,46名殡妃“主动”献身随葬。

    当然老朱家给的优恤政策也大大强于前朝,除了嘉奖表彰视死如生的殉葬殡妃,又赏赐给他们家里锦衣百户、散骑带刀舍人等荣誉官衔,还允许带俸世袭,真可谓牺牲一人,幸福全家。

    旁边也有冷眼摇头的,也有心热不忿的,大家都管这等人家叫做太祖朝天女户。想想也真形象,可不是只待女儿嗝屁朝天、捧着尸首吃饭的太祖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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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殉。

    三郎抬头瞧了瞧阴晴不定的天空,空叹了口气,脚步踉跄往家里走去,他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奈。作为后世的穿越者,他自然了解这段尘封的历史,但身处大明葵卯永乐二十一年,除了心照不宣的皇家和经办官员,连同朝堂上装作没看见的高官勋爵,下面的府县和百姓只以为皇帝要选妃,哪里可能知道其中不可告人的弯弯绕,暮年的皇上选你女儿不过是去陪葬的。

    明明朝中有人,管鸿举和王夫人会不明白选妃这套把戏的套路?或者这两口子知晓却生生把女儿投入火坑?三郎左思右想,胸口只觉得郁闷难耐。

    好容易到了家门口,三郎抬手臂勉强敲了敲门环,开门的竟是抱着嫣儿的陈姨娘,她示意嫣儿叫大哥,又指了指厅堂上,小声道:“徐典史和宋押司刚才来访,现时和老爷在堂上说话。”

    “谁?”三郎脑子里晕晕沉沉的,一时没转过弯来,伸手接过嫣儿。

    “三郎也是贵人多忘事,徐典史不就是许文杰他爹,你们见天不喊人家四老典的,”陈姨娘莞尔一笑:“不过那宋押司一向稀见,却没见过甚。”

    三郎用脚趾头也想得清楚,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古今中外大抵如此,无非见自己赴宴黄府拜见大佬,蜜里调油锦上添花赶紧联络感情,哪怕混个脸熟也好。三郎不愿进屋,不想脚步踢踏声起,郑班头陪在后面,徐典史、宋押司已经从厅堂里撵了出来,刚踏出门槛便招手连连招呼“贤侄”,近前又拍肩膀又叙前谊,那份亲密,那份殷勤,不知底细的还以为舅舅回门,外孙上姥姥家呢。

    三郎早将嫣儿还给了陈姨娘,在两位桑梓长辈的夹击推搡下,脸色发白,摇摇欲坠。究竟是徐大印懂事,见势不妙赶忙转头叫过儿子,快快搀扶三郎去歇息。三郎勉强对着二位拱拱手,任由许文杰和福寿连扶带抱,回房休息去了。

    三郎刚被扔到床上,呼噜呼噜鼾声已起。福寿摇摇头,帮他扒下鞋,盖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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