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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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幕僚

且说之前管鸿举带着一双儿女千叩万谢辞了黄家大管家,骑马踢踢踏踏回了县衙,直到第二道仪门前方认蹬攀鞍,极潇洒地下了马,后面管聪也有样学样连滚带爬下马,管倩乘坐的小轿却从仪门的东角门抬了进去,直至后衙门口。

    那高大雄伟的仪门顾名思义即“礼仪之门”,立于两层三级台阶之上,青墙灰瓦,乌梁朱门,上有黄铜大钉,门外有联曰“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足以显示威严庄重之仪。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常年关闭不开的,只有在知县上任、恭迎上宾,或者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可以打开,以示隆重。说透了,仪门事关礼制也罢,还直接关系到朝廷的体面,上下有别,贵贱有等,那是丝毫马虎不得的,在衙署里出入门庭也必须遵循礼制。就拿仪门的东角门而言,东为上首,故东角门称为“人门”,也叫“喜门”,是供日常出入的,而西角门则称为“鬼门”,也叫“绝门”,通常也是关闭不开的,只有在提审人犯,押解死囚赴刑才开,死囚必须走鬼门而出。

    仪门内侧也悬一联,曰“百载烟云归咫尺,一暑风雨话沧桑”,普通老百姓却是看不见的。

    管鸿举下马后,示意管聪赶紧跟上姐姐的小轿,对腾腾腾上来牵马赔笑的符班头胡乱摆摆手,自往佥押房而去。

    陈九早就举着油纸伞迎了上来,秦老夫子也站在檐下迎接这位东翁。进屋后,陈九小碎步端上铜盆和便服,管鸿举净面换了衣裳,这才面无表情地冲秦老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宾主一场时间也不短,秦老夫子深知自己这位东翁的性格,不用说,这位爷是有心事了。联想到去黄家之前管鸿举和自己反复商量过的事,秦老夫子微微一笑,挥手叫上茶的婢女下去,亲自给管鸿举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

    管鸿举接过茶杯,端在手上发了半天的呆,终于长出一口浊气,平静了一些才对秦老夫子道:“老先生,刚才失礼……”

    秦老夫子可有可无地摆摆手,示意不会责怪管鸿举的失仪之举,静待他进入主题。

    “老夫子,你也算宦海浮沉见过世面的,”管鸿举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定力,心平气和道:“今天我一提这事儿,黄郎中顾左右而言他,就像跟他没关系似的,十分之奇怪呀,这么说这也是他的差事,不该如此吧?”

    秦老夫子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管鸿举咦了一声,狐疑道:“莫非王大人道听途说,信里说的不尽属实?”前面已经交待过,这位王蟠之王大人是王夫人的堂哥,现任詹事府司经局洗马,曾托胡濙转交给管鸿举一封家书。

    所谓旁观者清,秦老夫子端起茶杯想了想,劝解道:“东翁,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的,我想王大人断无拿自家亲戚开涮的道理,况且他位高权重,在王氏家族中也算一等一的人物,思虑应当高过吾辈才是……”

    管鸿举低头思忖了片刻,道:“眼下再给王大人写信稽核已经来不及了,那而今之计……”

    秦老夫子凝神想了一会儿,正色道:“按说断不该出现这种局面,或者黄大人碍于身份,不大肯兜揽内闱之事,又或者胡濙、中官(即太监)掣肘于旁,不便于过于招摇,但说到底我们终究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解铃还须系铃人,现今只有从黄大人身上入手,总要弄清楚他为何敷衍搪塞为好?”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管鸿举起身兜兜转转了半天,突然将杯里的残茶倒在门外,发狠道:“上次折色加征的事不说也罢,明眼人一看就清楚,本尊为了不惊扰小民,压制一班六房胥吏刮箱底,当时只说来年再想办法填补他们,可从人家袋里掏银子,不就是杀人父母,我真正得罪的,其实是他们后面的黄家,谁不知道全县胥吏半数出自他家里。当时那个葫芦压下去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人家来找后账啊……”

    “怎么?”秦老夫子探头问道。

    “吃了人家杀威棒而已,”管鸿举自失地一笑,感慨道:“我本将心托明月,怎奈明月照沟渠。老夫子也晓得我乃戊戌科中式的,当年的主考座师便是胡俨老宗师,今天在黄家,我刚一拜下,他老人家先问我还记得当年的考语不?”

    秦老夫子不置可否嗯了一声,心道说的冠冕堂皇,你倒从自己兜里掏出银子去‘折色加征’啊,现在吃瘪了,难受了,一个月前你怎么不听我劝告,刚愎自用非要弄出个新花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活该。

    管鸿举径自发泄道:“好嘛,问完了也不叫我起来,硬按着跪了小半个时辰,丢人啊丢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的脸往哪儿搁啊?后来好容易凑到黄郎中近前,刚一提正题,他老人家就岔开话题,拐弯抹角倒替一帮胥吏说了一堆好话,讨饭的碰上叫花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也是胥……”

    此时,秦老夫子啪地一拍桌子,截住了管鸿举的话头。管鸿举被惊得打了个激灵,瞠目结舌望着秦老夫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秦老夫子沉着脸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自古亦有忠言逆耳一说,老夫今天托大说两句大实话,东翁即便难于入耳,也不妨听一听。也许,也许说完了,老夫也该卷铺盖走人……”

    “老夫子但讲无妨,管某洗耳恭听。”管鸿举涨红了脸,心里再不情不愿依然彬彬有礼请道。

    秦老夫子沉吟片刻,再开口时语调里几乎不带任何感情:“东翁在这知县的位置上蹉跎几年了?”

    管鸿举颔首想了一下,嘟囔道:“四年有半了。”

    秦老夫子又问:“今天东翁去黄府有何贵干?”

    管鸿举低下头不说话了。

    秦老夫子凑过头来,推心置腹悄声道:“东翁,当今看似盛世,我看其实更像多事之秋,听说皇上又准备北狩了,这时第几次了?户部夏尚书刚一提反对意见,就被关起来了;兵部方尚书上书反对之后干脆自我了断,就这样皇上也没放过他,戮尸扬灰,殃及家族,这不是杀鸡给猴看又是什么?”

    秦老夫子喝了口茶,又道:“就拿这‘折色加征’来说吧,在你看来天大的事,放在朝廷上就是芝麻绿豆一般小事,不过搜刮箱底给北征的卫所准备点军粮而已,理所应当,根本不值一提。为什么你办差所觉得掣肘重重呢?你所处的地界,决定了你的眼界,只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怎么就忘了抬头看看南山外?”

    管鸿举考虑的显然没有秦老夫子长远,抛掉心里的不舒服,不错眼珠地盯着秦老夫子,静候指教。

    “话说回来,乱世出英雄,也许在别人看来能自保已属侥幸,但此时一旦押准了宝,那可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眼前便有胡俨、胡濙、黄钟三尊真佛,别人想请都请不到,你不去交接供奉,不去夤缘攀附,反而说出这等妇孺之词,难道还要他们上门拜你不成?”

    管鸿举被骂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但不恼怒,反而心悦诚服向秦老夫子唱了个肥诺,然后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转着眼珠吸溜吸溜喝了起来。

    秦老夫子眼见管鸿举有些气量颇识时务,不由欣慰地点点头,缓和语气道:“老夫也知道东翁的难处,眼前要办的事儿可谓难于上青云,但事在人为不是,现在总该细细筹划一番,”他几乎凑在管鸿举的耳旁道:“另外,东翁你再想一想,那三位何等人物,胡俨不过一尊过了气的菩萨,点香供起来就是;但黄钟刚刚升了礼部仪制司四品郎中,马上奉旨巡视王府,气焰何止熏天,可就这样,他老哥黄鼎真的为难你了吗?再说胡濙胡大人,上上下下都晓得他扛着鸡毛令箭满世界转悠因为什么,硬没有一个吭声的,他们三位大爷怎么就凑到一起来了?如果再想一想赴宴的几位才俊……”

    管鸿举终于醒过味来了,恍恍惚惚脱口而出:“太子……”

    秦老夫子一掩管鸿举的嘴,起身道:“我为东翁祝贺在先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不假,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东翁一旦登上这条船,前途无量,鹏程万里啊!”

    管鸿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大概被挠到了痒痒处,不觉咧嘴乐了起来。

    话说开了,事儿想通了,管鸿举心情也开朗了许多,满脸堆笑招呼陈九重新上茶,与秦老夫子把杯言欢,有一句没一句扯些闲话。当说起郑班头的儿子在黄家假托遇见老道士、“调戏”相礼的时候,管鸿举捂着嘴几乎笑出声来,读书人不信怪力神,自然当笑话讲。

    秦老夫子却不这么认为,探身叫陈九到后衙翻出棋盘,擦拭干净,非要管鸿举给他摆一摆当时的棋局。

    及至摆完,秦老夫子起身踱到窗前,且看细雨如织一点一滴打在芭蕉叶上,许久方幽幽道:“异数啊异数,难道郑家的小崽子真有慧根?这倒让我响起了一个人——世人都以为刘禅刘阿斗平庸昏聩,更有甚者称之为‘亡国之昏君,丧邦之庸人’,偏生他爹在遗诏里夸他‘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算来诸葛孔明只辅佐了他十一年,在诸葛去世后,刘禅还做了三十年的皇帝;即便亡国降魏,也能得以善终,又有谁知道装神弄鬼、乐不思蜀乃活命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