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字体: 16 + -

第九十四章 感叹

带三郎走进院子的是个小姑娘,而送他离开的却成了方菊花方公公。他还没尊贵到需要黄钟纡尊降贵送出来的地步,但方公公的迎来送往显然也不掉价,因为此时方公公的脸上全无进门前杀鸡吓猴的肃肃戾气,换脸似的笼罩了一层体贴的笑意,甚至不乏谄媚的意味。

    三郎在前面好整以暇踱着方步,有一句没一句和方公公扯着闲篇。黄钟虽然没有正式认下他这个学生,但有意泄露杨旦、解祯期身份行踪的举动却显出一种考验,你不是喜欢翻看邸抄嘛,你不是见识不凡嘛,那么跟一帮“乱臣贼子”一起厮混,你有这个胆量嘛,有什么本领作投名状?三郎隐隐约约感觉到,这种考验才刚刚开始,人家不会因为你会做几句歪诗就主动拉你入围,沧海广,江湖深,说到底前路终究要靠自己凭本事去闯。

    方公公一路上止不住地抿嘴笑,扭头没话找话问道:“兄弟,胆儿肥啊,你知不道刚才得罪了谁?”

    三郎不语,耸耸眉努力摆出一个苦瓜脸。

    方公公夸张地吸溜吸溜嘴,感慨道:“哎哟天老爷,那可是天下读书人的老祖宗啊,硬是被你气得脸都绿了,啧啧啧……”

    三郎没心没肺的也跟着笑,没接方公公的话茬,反而学着他的口音反问道:“知不道,真知不道。哎,我说花兄,你这口音哪儿地界的?”

    “兄弟你听出来了?”被别人关心总是高兴的,方公公显然心情不错,兴冲冲答道:“这可是正宗的北直隶官话,永平府滦州,开平中屯卫,兄弟听说过没?咱家的老家就那儿地界的,自打京师北迁,这几年山南海北呜呜泱泱全来了,各式各样的口音都不缺,可不还得有个抓总的,那就是咱家永平府滦州话了,现在满京师那个都这味儿,那个都好这口!”

    三郎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虽然不知道永平府滦州准确的地理位置,但想来也就在后世的唐山一带,如果满北京男女老少都说一口唐山话,想想都逗人发笑,他不由打趣道:“难怪难怪,我就说嘛,一听花兄说话马上感觉离皇城不远,离皇上也近。”

    方公公浑然没有察觉三郎揶揄的意味,眼睛笑得都眯成一条线了,连连点头称是。

    三郎干笑两声,又问道:“花兄,前两天小弟教的招数用上了么?”

    方公公听了三郎发问,撅起屁股便要行礼拜谢,搞得三郎跳起来赶紧拦住。方公公道:“照你教的,咱家把黄俨这家伙许多年祸害太子的事儿全抖了出来。咱家说的时候,胡大人、黄大人一直没插嘴,最后只问了一句,谁教给我的……”

    方公公特意停顿一下,笑眯眯地拍拍三郎的肩膀:“兄弟,咱家自然是夸你啦!”

    三郎善意提醒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禀告大人之前花兄确定自己考虑清楚了?”

    方公公望望阴沉欲雨的天空,重重点点头:“咱家和兄弟认识没几天,可兄弟你大事小事都为咱家着想,心领了。再有,你叫咱家一句花兄,咱家信得过你。一条贱命,拿来赌上一赌!况且前思后想,赌赢的机会实在很大。”

    三郎想起刚才方公公的无情和生杀予夺,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口不对心感叹了一句:“他们胆子不小啊!”

    方公公一副诲人不倦的模样,压低嗓音道:“兄弟是明眼人,这还看不出来呀!皇上又准备北征了,朝堂上乱成一团,人人自危。就算咱家把今天的事儿如实禀报上去,最后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伤到自己也未可知。咱家还得信儿说,因为反对北征,劳苦功高的户部夏尚书居然被抄家关起来了,关的地方也奇怪——内宫监冰窖作,夏天关冰窖里,冬天给晒晒太阳,皇上金口玉言就这么说的,听了都渗着邪性,这不是给冰窖作添了个爹嘛,叫人琢磨不透。兵部尚书方宾也反对来着,可后面又惧怕皇上发难,干脆自我了断上吊了,皇上大怒,还命人戮尸。汉王那边也没闲着……”

    方公公拉拉杂杂吐露了一堆内幕消息,三郎心乱如麻,也只好假装津津有味听着。

    ﹌﹌﹌﹌﹌﹌﹌﹌﹌﹌﹌﹌﹌﹌﹌﹌﹌﹌﹌﹌﹌﹌

    好容易拜别了方公公,三郎从看门的婢女手里接了寄放的雨伞,安步当车原路回家。上午还略显拥挤的黄府门口车已走,轿已散,令人颇觉冷落。

    路过之前和方公公说话的门洞,三郎不觉慢下脚步,门洞还是那个门洞,藤蔓掩映,悄然无声,门板上的血水已擦拭的干干净净,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天空中的乌云越积越厚,一只蜻蜓似乎也不耐这种凝滞喘不过气的天气,一动不动停在院门旁的一丛鸡冠花上面。

    三郎心乱如麻,后世不管这个主义那个理论,生命的生存价值始终放在第一位,因为生命本身便是一种价值,任何践踏生命的行为都与人类的基本价值观背道而驰,不容于世。而现实呢,一朵鲜花般的生命隔着一道门瞬间迅速陨落,而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无力回天,三郎胸膛里充满了挫败感,不觉叹口气加快了脚步,尽快走入集市,融入人群海洋里,这样即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会感觉自己像个人,和人生活在一起。

    三郎眉头紧锁避让开来往的人流,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充耳不闻集市上的喧嚷。就在今天,礼部左侍郎胡濙、礼部仪制司制司郎中黄钟和致仕的国子监祭酒胡俨吃饱了没事干,用拜帖请来管鸿举、解缙的侄子解祯期、杨溥之子杨旦,还有贱役之子自己郑闲郑三郎等等人物,又上御酒又上课,人家图个啥?除了考察后备干部,扩充太子力量之外,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可偏偏,偏偏自己恃才傲物,自以为是,不懂装懂曲解论语,不仅挖断了出入朝堂的终南捷径,还可能累及家里人。人家气恼一翻脸,随便找个名目弄死你,和捻死一只蚂蚁有什么区别?

    三郎这时连掐自己脖子的心思都有,历史进程不就是太子朱高炽继位,当了不到一年的皇帝嗝屁朝凉呜呼哀哉。现在明明有一条金光大道摆在目前,明明在合适的场合上,遇见合适的伯乐,自己怎么会说出如此不合适的调侃之语?不作死不会死,怎么对得起黄钟举荐的一番好意?虽说之后自己在黄钟面前有所补救,但能起多大的作用,实在不好揣测预料。

    雨,终于淅淅沥沥下下来了。

    就在此时,三郎忽然听见有人叫他,还是清脆的女声:“哎,这不是郑家小哥吗?”

    三郎猛醒抬伞一看,这不是雨荷嘛,管家大小姐管倩身边的贴身大丫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她了。三郎努力调整一下情绪,挤出笑脸行礼道:“幸会幸会,雨荷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刚才还听我家小姐说,你小子长本事了,今天又露了个大脸?”雨荷还是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说起话来全无遮拦,好话都能说成歹话。

    三郎无可奈何摇摇头,抬头瞧瞧雨荷身后的门脸,却是一家绸缎庄,显然雨荷在量布准备做衣裳,不知管家小姐在不在雨篷后面。想到这里,他又道:“雨荷姑娘在忙啊,天雨路滑,我小子先行一步……”

    “郑兄别急着走啊,我就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正想跟你讨教一二呢!”这时一脸兴奋的管聪从雨荷身后钻了出来,不顾雨势紧跑两步,一把抓住三郎的袍袖非要拉着躲进雨篷。

    三郎踉踉跄跄被拉进店里,只好收了伞放在门外,笑道:“管兄,且松手,且松手,你这招擒虎龙爪手又精进了不少,常人可吃不消的……”

    “郑兄消遣我不是,”管聪兴致极高,放开手道:“真没想到郑兄还藏了这么一手,高手啊高手,连相礼老小子都被震得一愣一愣的,当场坐蜡了。我站在我爹身后,就看见我爹捋胡子点头了,有本事啊你!”同时还没忘记在三郎胸口上不轻不重锤了一拳。

    三郎苦笑着接了管聪的亲昵表示,拱手道:“侥幸侥幸,实在是相国手承让抬举,不敢居功,不敢居功……”

    “我爹叫我好好学着,说什么什么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管聪说着说着凑到三郎耳边,悄声问道:“郑兄,自古就说博弈博弈,这博和弈就两哥俩儿,什么时候分开来过?我思摸着郑兄你在赌博上也应该是极精当的,捡日不如撞日,明天兄弟专门设宴,务请老兄务必光临,不藏着掖着指教个一星半点,我老早就想拜个师傅……”

    “聪儿,”一股透着威严的声音从店铺后面传来,随后一位中年妇女缓缓走了出来,管倩低眉顺眼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这老黄家的人怎么挨个出场,玩俄罗斯套娃呀,三郎心里暗想。在恭恭敬敬行礼的同时,他偷乜了王夫人一眼,只见她一张透着粉白的鹅蛋脸,没甚皱纹,要说特点的话,那就是有点端着、不怒自威的架势。

    王夫人也上下打量着三郎,显然对这个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的年轻人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