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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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老师

“你糊涂,你荒唐,你胡搅蛮缠,”黄钟气得胡须根根乱翘,手指几乎戳到了三郎的脑门顶上,气急败坏地咆哮道:“你看看你把老宗师气成什么样子了,差点一口痰堵在那里活活憋死,你还不成了名教千古罪人?你,你,你……”黄钟不住地咳嗽起来,不顾形象端起杯凉茶灌了两口,自顾自先匀两口气。

    趴在地上的三郎像极了个一只大蛤蟆,撅着屁股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即便他对刚才搅局胡俨上大课已经追悔莫及,但也明白事情已然如此,后面如何处理挽回绝非自己可以左右,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心里正在默念‘我怎么糊涂,我怎么荒唐,我怎么胡搅蛮缠了’,突然听到黄钟剧烈咳嗽起来,想都不想猴精似的蹦起身给黄钟胡大人抚背捶胸,同时还不忘回头叫伺候在外面的丫鬟续水换茶。

    黄钟好容易喘匀了气息,从丫鬟手里接过热茶,掀盖撩茶叶又喝了几口,全然没有注意到三郎迎着捂嘴偷笑丫鬟俏丽的注目,挤眉弄眼做怪相。

    “贤侄啊,”黄钟终于平复了情绪,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三郎坐下,手杵膝盖望着窗外时在有时无的雨丝里翻转的桂花树叶,喃喃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木前头万木春,你只道胡濙胡大人该放过你交结外来和尚的事儿?我就该死乞白赖派人去你府上送拜帖求你赴宴,还对你谄附阉党、非议内宫装作没听见,无动于衷?”

    原来人家都知道啊,三郎立时像被惊雷劈中了一般,从椅子上滚下来,重新匍匐在黄钟面前。

    黄钟好似没看见,犹自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譬如滚滚长江东去,千年川流不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精辟啊!我们初闻此句惊为天上神曲,其作者理当是百年不世出的人才,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擎牢江右(即江西)文坛不陨大旗,重振……”他越说声音越小,分明伤感失望之极。

    跪着的三郎偷偷挪了挪酸胀的膝盖,越听心里越宽,越听心眼儿越活泛,这黄钟也是副部级老干部了,怎么尽说大实话啊,这次流觞讲学聚会,说透了,不过就是朝堂上几个江西籍中坚死的死,关的关,剩下几位眼见己方势力夕阳西下日渐凋零,说起话来越来越不灵了,队伍不好带了,便动了选拔培养第三梯队的心思,急于收复失地,东山再起。三郎反过来又想,黄钟跟自己非亲非故,又罚跪又教训个没完没了,比他子侄辈犯了错还着急上火,为什么?凭什么?明眼人一看就懂,这叫爱护,这叫知遇,这叫看得起你,这叫不把你当外人。

    三郎不觉眼圈一红,在此世间能遇见这么一位伯乐,何尝不是三生有幸!想到这里,他起身重新整理袍袖,规规矩矩向上作揖行礼,敛容道:“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子虽出身卑微,尚存凌云之念,妄请先生为我扶冠述礼,可否?”这句出自礼记,多用于童子发蒙读书之时,大意是礼是从端正容貌和服饰开始的,一个有良好修养的人,一定是体态端正、服饰整洁、表情庄敬、言辞得体。三郎早就准备好了这番说辞,现在总算用上了,没别的,反正就是准备抱大腿,死乞白赖要拜黄钟为师。

    黄钟悚然而起,翻眼皮想了想,一丝微笑逐渐挂上了嘴角,俯身貌似关心道:“那棋品天下第一的道长不是你的师长吗?”

    三郎心里一凉,这下轮到他翻白眼了,所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这才发现在老江湖面前玩杂耍,最后倒霉的往往正是那个自以为聪明挑起事端的人。

    黄钟将三郎尴尬的样子看在眼里,心中暗笑,突然挽起三郎的臂膀,抬脚迈向门庭外,没几步带他到了一处小院外,才不容置疑命令道:“去,给老宗师陪个罪。”

    三郎只有乖乖地服从,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捱了进去。不一刻,健步如飞又窜了出来,未等黄钟问话,抢先回道:“老宗师休息了,我在门外磕了个头。来日方长,我自省得。”

    黄钟瞟了他一眼,径自方步往后院而去。三郎迟疑了一下,马上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黄家别院设计果然精巧异常,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湖心邀月亭,沿着游廊曲折而上一座不高的竹林山岗,再弯腰绕过假山藤蔓,面前突现了一道圆形角门,两个健仆叉腰守在门旁。黄钟也不理请安的健仆,只努努嘴示意开门。

    走出角门,三郎眼前一亮,嚯,这不是潦河边嘛,但见在远处青山的遮掩下,河水撒着欢翻腾而去,洋洋洒洒川流不息,果然另有一番天高任鸟飞、水阔凭鱼跃的感慨。

    黄钟停步站在河边御风而立,背手远眺青山久久不语。

    三郎也吸取了刚才放肆被识破的教训,再不肯开口说话。望着眼前奔腾回旋的浪花,他渐渐陷入沉思,湍流不息的河水循环往复,即便在时间轴上横贯六百年串联经过朝代更替、生老病死,河水仿佛并无丝毫变化,那么,自己应该坐在哪颗时间树上?抑或成为哪家轴卷相册里的一页?

    “贤侄啊,”黄钟长叹一口气,将三郎从遐想中拉回现实,他感叹道:“刘禹锡在扬州初逢白乐天的席上喝酒放言,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木前头万木春,嘿嘿,千古绝句,豪气冲天,爽快吧?爽快极了。可你知道已在宦海沉浮多年的白乐天如何回答他的?”

    三郎一时没跟上黄钟的思路,正思索着他感叹的意图,但也知道这就是个设问,人家肯定会自问自答的。果然,黄钟颇为廖寂的摇摇头,吟道:“举眼风光常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大抵如此,大抵如此啊……”

    他在说什么,什么意思?三郎在极短的时间里大约摸出了点眼前这位黄大人的脉搏,他完全没必要在一个后辈故作姿态无病**,其实这番无油无盐的感慨不过是个引子,就要看看你有多大多深的悟性,有没有资格做我的学生。

    三郎还记得,水浒里林冲想上山入伙时,王伦便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看样子,黄钟试探自己的斤两的同时,也大约也想要个投名状。想到这里,三郎也起了试试黄钟底数的调皮想法,不由问道:“今天听了老宗师的教诲,真是受益匪浅,但直到现在还有一事不明……”

    “说说,说说……”黄钟见三郎有些上道的意思,显然兴致颇高。

    三郎恭敬请教道:“我猜想,那个高个子经魁胡梓诩该不是胡俨胡大人的子侄?”

    黄钟暧昧地瞧着三郎,却并不接嘴。

    三郎只好继续问道:“却不知湖广石首杨旦、江西吉水解祯期是个什么来历?”

    黄钟捻着胡须咪咪笑,重新上下打量打量三郎,反而漫无边际问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想清楚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三郎已经被挤兑到墙角里了,只好咬咬牙道:“恳请师傅教诲!”

    黄钟大约已经接受了这句‘师傅’,车转身往前后又看过一遍,这才低声简短道:“杨旦乃杨溥的幼子,解祯期的叔父叫解缙……”

    三郎的头嗡地一声炸开了,眼下的黄家别院是个什么地界啊,这胡俨、胡濙和黄钟位居庙堂之高,敢情都不是什么忠君的好鸟,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老多人面,就差没在前胸别个***的标牌了,明目张胆丸吃多了吧,不怕连累十族吗?

    杨溥,字弘济,号澹庵,当时也属于神童似的人物,建文元年举人乡试第一名,建文二年进士殿试二甲第六名。

    永乐十二年(1414年)闰九月,成祖北征回师,太子朱高炽遣使迎驾稍迟,汉王朱高煦乘机进谮,成祖一怒之下,下令将东宫官属全部逮治下狱。这成为继解缙入狱后,立储之争中的第二场大事变。当时只有兵部尚书兼詹事府詹事金忠因系成祖靖难旧人而幸未被祸。金忠是个敢于仗义执言的人,他不顾触怒成祖,以身家性命力保太子,才使太子未遭废罢,但是作为东宫宫僚的杨溥、黄淮等人却因此事件而被入狱。

    就在黄钟介绍杨旦背景的此时,杨溥还在锦衣卫诏狱里带枷转着碗喝稀粥呢。

    解缙,字大绅,一字缙绅,号春雨、喜易,说起来这解缙,在历史上的名气可比杨溥强多了,但就上下五千年神童榜而言,如果说杨溥勉强能忝列末尾,那解缙的名字一定会用泥金正楷写在榜单前十名。这解缙,五岁应口成诵,七岁能述文赋诗,十岁日数诵千言,十二岁尽读四书五经,反正一句话,他就是你爹妈嘴里亲戚、邻居、同事那个把学习当玩耍的麒麟子。县试、乡试、会试一路悠悠达达顺顺利利考下来,洪武二十一年,解缙中戊辰科进士三甲第十名,廷试与兄解纶、妹夫黄金华同登进士第,授庶吉士,读中秘书。同年,官至翰林学士。

    都是读书人,杨溥和解缙在性格上也是剑走偏锋,各走极端。杨溥一天到晚苦大仇深地端本子书,就好个沉默寡言琢磨事儿,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一句话不想几十遍绝不说出口,吃饭时一定细嚼慢咽,唯恐咬到颗沙子咯了牙,甚至连迈个步走个道都避着太阳,扶着墙壁,前后张望个没完。反正在杨溥的身上,你怎么也找不出一点点朝气和故事,这人一点都不好玩。

    解缙却恰恰相反,少年得志阳光帅气,才华横溢八斗不多,晚上喝了点小酒嚓嚓嚓随便写篇万言书,朱元璋刚一看就拍案叫好,着了魔似的不吃不喝看了又看,看了就赞叹,赞叹过趴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再细看。隔天老朱握住小解的双手,还继续赞叹: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呀!解缙也满脸放光,摆出一副认错了爹的懊悔神情连连感叹,全然没注意到老朱身后一帮小朱小小朱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他的表情。

    自古以来,中华大地上出尖的文人都有个致命的毛病,那就是少年得志恃才傲物,向来不走寻常路,永远老子天下第一,不会团结同志搞好关系,解缙自然也不能免俗。刚一踏上仕途他就忙啊,刚指责了兵部僚属玩忽职守得罪了兵部尚书沈潜,也不看老朱的脸色,又代郎中王国用上疏为李善长辩冤,转身兴冲冲再联系御史夏长文,一起上书历陈御史袁泰蔑视朝纲,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的大罪。袁泰受到处罚,对此怀恨在心。

    朱元璋见不是个事儿,这孩子再怎么折腾下去,不得被同僚攻击个体无完肤,死无葬身之地才怪,遂于洪武二十四年找家长召解缙父亲进京,直接说:“大器晚成,若以尔子归,益令进,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解缙只好跟着老爹灰溜溜回了老家吉水,修身养性,闭门著述。

    建文四年,在礼部侍郎董伦的推荐下,解缙才被从河州(今甘肃兰州附近)卫吏任上召回京师复职,任翰林待诏。

    第二年永乐元年的新纪元开始了,朱棣沐猴而冠登基上位,解缙投机成功升任翰林侍读,随后与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等进文渊阁参预机务,并逐步成长为内阁首辅。也就在仕途最得意的这个时候,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意气风发又开始睥睨众生,指点江山,朱棣发兵讨伐安南,他偏要横插一杠子劝阻无果,圣心不悦;路过江西时发现当地大旱,也不顾当地官员的体面,马上上疏请凿赣江通南北,引水灌田。最要命的是,他居然不知死活插手立太子的国家根本大事,留下了好圣孙的典故,也直接站在了赵王朱高煦的对立面,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解缙的下场大家都知道,永乐八年以“无人臣礼”下狱,累及大理寺寺丞汤宗、宗人府经历高得抃、中允李贯、赞善王汝玉、翰林院编修朱纮、检讨蒋骥、潘畿、萧引高并及御史李至刚等人,均被连坐入狱,其中高得抃、王汝玉、李贯、朱纮、萧引高病死于狱中。在这一点上,解缙完全可以称为史上最强猪一样的队友。永乐十三年,朱棣的一句看似无心、意味深长的“缙犹在耶?”,导致当晚解缙被埋入雪堆冻死,卒年四十七。

    按照老朱大明朝的惯例,解缙的家产被抄没,妻子、儿女、宗族流放到辽东。即便事后朱高炽、朱瞻基父子先后登基,朱高煦谋反被诛灭,安南屡次谋反,明朝设置郡县最终也被迫撤销,事态的发展证明你确有先见之明,那又怎么样,坟头上的野草都长得老高了。

    解缙死了,杨溥可还在诏狱里读圣贤书吃老仓米,如果一定要说两个人有什么共同点,不过在世人眼里,两个人都是***。

    顺着这个思路再去看今天莫名其妙突然现身黄家别院的杨旦、解祯期,也就好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