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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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龙虎斗(六)

“嗬,”胡俨拂拂斑白的胡须,抬起头意犹未尽地咂嘴品味着棋局的意境,久久方道:“神来一局,神来一局,虽败犹荣,虽败犹荣啊……”

    眼见时近正午,浓厚的乌云也渐渐散去,一缕又一缕的阳光努力撞破云层打在湿漉漉的大地上,添加了些许暖色。黄钟和黄鼎头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又俯首和胡俨说了几句什么。

    胡俨哈哈大笑,摸出一把竹骨白茧纸撒扇(即折扇)晃了晃,也不打开,环指左右道:“摆席,摆席,老朽耽误了诸位的肚皮可是错过啊,来来来,神仙小友,请了!”

    三郎连忙起身,恭请各位大人入席。

    “竹篙”又受了冷落,狠狠瞪了三郎一眼,哗地打开白纸折扇呼喇呼喇扇起风来,他也不怕大秋天着了凉。

    这折扇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玩意,永乐年间朝鲜入贡才传入中国,之前中原并无此物。朱棣喜欢这种扇卷舒方便,就命宫中工匠仿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何况这么好的玩意,折扇很快由宫中传出,渐渐取代麈尾在文人雅士中流行开来,日益风靡全国。

    “竹篙”拿一把白纸折扇呼喇呼喇左炫耀右摆谱,分明在强调自己正统的儒士身份,表达对下里巴人三郎的蔑视和不满。

    胡俨现在根本没空把“竹篙”纳入眼角里,依然拉住三郎不放,边走边探讨棋局变化。

    被拉住和胡俨走在前面的三郎这时有些尴尬,身后踢踢踏踏跟着的,哪位不比自己官高权重、实力雄厚?人贵有自知之明,三郎只好侧着身子应付着胡俨,竭力走在小道的边缘,不时向胡濙、黄钟笑着表达歉意。

    路过溷轩(就是厕所)的时候,胡俨老头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官,自顾自钻了进去更衣不提。一众人等只好在恭候在外,假装闲聊打发时间。

    胡濙拽过三郎,看了一眼身边的黄钟,似笑非笑道:“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仙缘,啊这,小家伙,机缘不错嘛!”

    三郎偷眼瞅瞅两位大人,都拽出一把折扇似笑非笑盯住自己,分明不相信遇仙访道这类的鬼话,不由头皮发炸,只好连连鞠躬说些口不对心的谦辞,只求蒙混过关。

    还好,胡俨上完厕所及时出来了。他随手接过婢女奉上的手帕净净手,又看见几位文人人手一把折扇,不觉也从腰里摸出他那把折扇,炫耀地一页一页掰开,有风没风扇了几下,嘴里还没闲着,边踱步边慢悠悠道:“盈尺小品,遣兴之作,寄志抒怀,闲情雅致,然练笔墨戏,多见于纨扇,吾观之多形懈神散,几无可观之处。”

    清风吹过,湖泛涟漪。三郎就烦他这个,大家散步吃饭说人话不好嘛,非得显摆自己是官高位重、城府性深,说起话来如果不平仄平仄平平仄转腔掉文,恐怕生怕别人把他当作凡夫俗子怠慢了。老匹夫、老狐狸、老杀才,三郎心里把胡俨骂了个遍的同时,也不能不注意他,因为这个老东西有意无意老用折扇替他扇风……

    这时让三郎诧异的事发生了,从胡濙、黄钟开始,直到管鸿举、“竹篙”、许文杰,个个不错眼珠地盯着胡俨的折扇,神情凝重,欲跪不跪的正在犹豫当中……

    三郎心道这又是玩哪出啊,突然,胡濙、黄钟噗通一下跪拜在地,山呼道:“吾皇万岁万万岁!”立时稀里哗啦、此起彼伏跪倒了一片,跟着乱喊起来。

    三郎这才注意到,胡大人的折扇上龙飞凤舞题满了诗文,左侧下方钤了一个朱色印章,却不正是当今皇上朱棣的私印。没啥说的,三郎只好跪倒在地,嘴里也念念叨叨‘磨豆腐’,其实心里烦透了,封建皇权害死个人啊,没事怎么总要跪拜,说实话到了现在他还不太适应这套礼数。

    胡俨达到了狐假虎威的目的,得意地哈哈大笑。

    好一会儿,一大票人才到了前厅,上面一张大方案,显然属于胡俨、胡濙、黄钟几个人坐的地方,堂下一案一椅依次排下,看起来也颇为气派。

    从来都是这样,长幼尊卑,内外有别。三郎知道自己是个异类,所以晃着袖口东张西望,自觉自愿挑了个靠近门口的小食桌坐下,许文杰忙不迭坐在他旁边。

    食桌上寥寥几盘菜,并无什么出奇的食材,不过时新素蔬和几样果子,米饭也蒸的烂熟粘牙,想必为了适应胡俨老人家的口味。各位坐定,几个丫鬟用托盘每桌端上来两瓶酒,一般大的两个白肚瓷瓶,瓶身上烧了字,一个写了满殿香、一个写了内法酒。

    如此格局布置,倒让三郎想起了韩熙载夜宴图。

    “列位,”坐在上席的主人黄钟待丫鬟斟上酒,端起酒杯爽朗笑道:“有言在先啊,古有修禊雅事,今天略备薄酒,只为临流泛觞,畅叙文心,文章无大小,诸位可要拿出真本事,千万别藏着掖着。我介绍一下在座各位……”

    三郎这才知道,坐在堂下除了他认识的管知县、管倩、管聪和赖文斌、宋炯云,其他三位儒生,首位正是豫章今榜乡试经魁胡梓诩,也就是哪位时常出言不逊的“竹篙”了,其他两位则是湖广石首杨旦、江西吉水解祯期。

    待大家寒暄毕坐定,胡俨一举杯:“圣上钦赐,与尔等共沐圣恩。”

    三郎跟着众人依葫芦画瓢端杯作态,其实一脑门子官司,“竹篙”胡梓诩还好理解,今榜乡试能考在第三四名,绝非草包一个,看胡俨不加颜色的样子,弄不好这根“竹篙”就是他的子侄辈,自己抢了他的风头,人家能不嫉恨你吗?但,湖广石首杨旦、江西吉水解祯期又是何方神圣?几百里大老远的跑到靖安山沟沟里,仅仅为了艺文怡情,求道交友?

    带着满腹疑问,三郎食不言寝不语,用筷子管自拈菜吃饭,再不说话。说实话到现在他还不太明白,上座的三位把下面风牛马不相及的几位拽在一起吃个饭,究竟有什么目的。

    吃过饭,黄钟又把大家牵回到亭子里去了。反正已经身不由己,三郎晃晃悠悠跟在最后。

    胡俨凭栏而立,望着随风摇摆的荷叶,良久吟道:“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孟襄阳不余欺也。滴水可闻,细香可嗅,五柳先生谓之: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好注解,好注解啊!”

    胡俨话音刚落,一阵松沉旷远的古琴散音从不远处传来,大家举眼眺望,但见岸边坐着一个身着白裙、清新脱俗的女子,提臂运指,婉音骤起,轻拢慢捻抹复挑,九霄环佩希太古,一阵天籁泛音、清冷入骨的感觉油然而生。

    三郎心底泛起一阵反胃,这马屁拍的,真有水平。

    伴着悠扬的琴声,胡濙突然冲管鸿举、解祯期、杨旦、三郎一摆手,转身向胡俨问道:“祭酒大人,今日虽是故友小聚,难得后辈相随,可否提携一二?”

    胡俨看了一眼胡濙,沉吟片刻,道:“好,就讲一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吧,当年这也是侍读太子日讲的一章。”

    胡俨话音刚落,一个小厮颠颠端上来三个蒲垫,显然事先已准备好了。胡俨、胡濙和黄钟三位大大方方坐在亭中石凳上,三郎觑着眼看管鸿举他们如何做派,有样学样也掀起下裳前摆,两膝并紧,臀部落在脚跟处跪坐在蒲垫上。

    胡俨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浮云,似诵似唱朗声道:“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章以义利判君子小人,辞旨晓白,然读之者苟不切己观省,亦恐未能有益也。某平日读此,不无所感,窃谓学者于此当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故学者之志不可不辨也。

    科举取士久矣,名儒钜公皆由此出。今为士者固不能免此,然场屋之得失,顾其技与有司好恶如何耳。非所以为君子小人之辨也。而今世以此相尚,使汨没于此而不能自,则终日从事者虽曰圣贤之书,而要其志之所,则有与圣贤背而驰者矣。推而上之,则又惟官资崇卑禄廪厚薄是计,岂能悉心力于国事民隐,以无负于任使之者哉。从事其间,更历之多,讲习之熟,安得不有所喻,顾恐不在于义耳。诚能深思是身,不可使之为小人之归,其于利欲之习,怛焉为之痛心疾首,专志乎义,而日勉焉。博学审问谨思明辨而笃行之,由是而进于场屋,其文必皆道其平日之学,胸中之藴,而不诡于圣人。由是而仕,必皆共其职勤其事,心乎国心乎民,而不为身计,其得不谓之君子乎?”

    一水的赣味普通话,似吟非吟,似唱非唱,内容大约极精辟的,字字珠玑,言之谆谆,因为包括胡濙、黄钟在内,个个摇头晃脑,如饮甘泉。三郎也装出一副如饥似渴、受益匪浅的架势,跟着大家一起晃脑袋,其实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谓,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跪坐时间稍长一点,三郎发现古人根本在自己找罪受,这姿势时间长了,腿脚很容易酸麻难耐,六朝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坚决不去做官,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害怕这样正经危坐的姿势,“危坐一时,痹不得摇”,坐到腿麻,还不敢随便去放松,大约和见领导谈得投机,时间长了总憋着一泡尿是一个道理。

    这位看官说了,当年古人咋傻了吧唧的,不会跟现在的人一样盘腿坐嘛,多舒服!仁兄,俺该怎么夸你呢,忘了吧,古人没有内裤这一说,盘腿坐,春光乍泄给谁看呀?

    还好,胡俨演讲完了,自我陶醉地摆摆脑袋,抬手示意叫大家从蒲垫上起来,翘了翘胡须不作声望着天空。

    三郎莫名其妙地大眼瞪着胡俨的眯缝眼,心道什么意思嘛,等我拥抱亲你一口,夸奖几句还是咋的?

    只见管鸿举首先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走上前,鞠躬道:“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上座三位点点头,没什么特别表示,大概以为不过如此,都是做惯了八股文的,眼都不眨张嘴就来呗。

    解祯期突然背着手站了出来,仰天背道:“臣闻有尧舜三代之君,而法尧舜三代之治,则超过唐宋。而太平千万世者,理道之必……”黄钟腾地起身直接盖住解祯期的大嘴,忙不迭请他归座,胡俨和胡濙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三郎东瞧瞧,西望望,实在不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看了个莫名其妙,这时他也明白了胡俨叫大家起来的意思——老师上完了课,看你有多大悟性,掌握了多少——此时的三郎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有种转身就跑的想法,自己受的教育和在座列位比起来完全是两码事,你们倒请我讲讲宇宙第二速度啊,再不济咱们去果子树下躺会儿,等果子掉下来,启发启发你们探索大自然奥秘的好奇心,怎么也比谈论些诘屈聱牙、上纲上线的大道理要强百倍。

    就在三郎犯迷糊的时候,“竹篙”胡梓诩已经附庸风雅阐述了‘君子之道四焉’的道理,拱手回位。之后,包括赖文斌、管聪在内,结合所学所悟都发表了一番高见。

    再没有挡箭牌了,三郎只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苦着脸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个段子,迎着三位高官期待的眼光,吭吭哧哧半天道:“君子一定都是大胖子!”

    别说上座的三位了,连站在三郎屁股后面几位不觉眉头一耸,瞪大眼睛,不知这小子哪根神经搭错了,为何有此一说。

    “因为,”三郎一挺胸膛,反正撕破脸了,他也不怕了:“因为圣人说过,君子不重则不威,我理解就是如果男人体重太轻,风一刮就飞了,岂不是毫无威风仪态可言!”

    胡俨端着的半杯茶斜撒在裤子上也浑然不觉,老头子大约还没反应过来,嘟哝道:“朱子,朱子不是这么说的啊……”

    “那是朱子老人家理解不深,”三郎干脆不要脸到底:“圣人还说了,任重而道远,只有任由体重无限增加,才能载大道而远行……”

    胡俨手中的茶杯当啷一声摔在地上。